竟然用植物的语言来写人——有关2024诺奖得主韩江《素食主义者》的对谈 | 钟求是庞余亮

文化   2024-10-11 09:02   北京  



韩江(1970年11月27日—),韩国女作家。她的小说《素食者》(The Vegetarian)的英文翻译获得2016年国际布克奖。2024年,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

授奖词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韩国作家韩江,“以表彰她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脆弱的激烈而富于诗意的散文”。


在她的作品中,韩江直面历史创伤和无形的规则,并在她的每部作品中揭示了人类生命的脆弱。她对肉体与灵魂、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有着独特的认识,并以激烈而富于诗意的风格成为当代散文的创新者。






















































































乡村人物风景

在《红瓦》和《草房子》中,林冰与桑桑周围的人不是作为一种背景存在的,他们有自己的个性和命运,曹文轩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深度。这一群生活在乡村里的人物,是那样的灵动,是那样的极具人格光彩。走近他们,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

在《草房子》里,秃鹤是第一个登场的人物。“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起先,秃鹤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小秃子而与别人有所不同,甚至以让别人摸他的秃头来换取一些东西。然而到了三年级,他开始在意自己的秃头了。也就是从这时起,他长大了。为此,他不愿去上学了。后来,他又用偏方治疗。失败之后,他只得戴一顶薄帽。他是在自己骗自己。在一次摘帽子风波后,他索性不戴帽子,摆出了一副我就是秃子又怎么样的架势,这非勇气使然,而是无奈之下只得对抗的结果。这种无奈是痛苦的,对抗是满怀仇恨的。在一次五个学校会操时,他在油麻地小学稳操胜券(油麻地小学所有的人对会操拿第一都是充满信心和十分看重的。)时,抛去了帽子,引起了全场哄动,打碎了油麻地小学师生的希望。“就这样,秃鹤以他特有的方式,报复了他人对他的轻慢与侮辱。”他是一个秃子,算得上身有残疾,但他与正常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尊严,一种需竭力维护容不得他人践踏的尊严。从不在意到操守的过程,是他成长的过程,也是他学会对抗的过程。这让人心酸,但又使人由衷的同情和理解。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的灵魂,有时就是这样被迫地接受雕刻。

蒋一轮与白雀(《草房子》)间既热烈又苍白、既忧伤又美丽的爱情,镌刻着他们挣扎和屈服的足迹;秦大奶奶(《草房子》)对土地的依恋和沉迷,对人间的大恨与大爱,都是那样的灿烂;丁玫(《红瓦》)这个典型的乡姑,对爱的追求,既真挚又有些心计;施乔纨(《红瓦》)对性的欲求,惨淡之中有欢乐……在这里有两个人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一个是丁韶广,一个是艾雯(均为《红瓦》中的人物)。先说丁韶广。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出现却比任何露面者都有形象的人物。这说明,有时藏起来的人物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许多时候无法用文字表述的东西更值得玩味一样。丁韶广是丁黄氏和丁杨氏生命中挥之不去、魅力永驻的爱人。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和床分不开的。在这里,床,是他们三人交流的天地。两位女人迷醉于丁韶广讲故事,听他说话,生出了乡野里少有的浪漫。丁韶广死后,两女人视床如命,成天生活在追忆之中。心中有大美,身边的一切苦难都已微不足道了。这种大美,是男人对女人最易做到又最难做到的交流和细腻。相信,每一个感知到丁韶广的此种清新、雅致的爱的人,都会自叹弗如的。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但又是极善极美的。也许,从悲剧中诞生的美更富有冲击力。

在严格意义上说,艾雯不是乡村人物,只是一个外来人,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卡夫卡《美国》中的卡尔。对于艾雯来说,乡村是不属于她的,尽管她再努力,乡村也是无法真正地接受她的。我以为,这里的乡村是个意象。人与人,人与社会,都在乡村意象的笼罩之下。艾雯和乡人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这不是因为她丑,而缘于她从城里来。这种进入的结果,只能是离开。在她与两个和她一样是外来的男人的爱情成为灰烬时,她走了。曹文轩把艾雯定位于“丑必怪”的角色,不知道是不是试图以此表明艾雯与乡人不和的原因。但我们看到,艾雯人丑心美心善。问题出在“怪”上,怪不是丑的产物,而是两种文化相煎使然。也就是说,艾雯的一切遭遇,是因为她身上被乡人视为怪的文化身影。此种情况下,相互守望是美好的,相互靠近是盈满激情的,但相互融合是困难的,是几乎不可能的。想一想,我们不都或多或少地有过艾雯相似的经历。从这一点上来说,是我们共同的理念凝冻成了艾雯。

《草房子》和《红瓦》中,如此有活力的人物还有不少,比如《草房子》中的纸月、杜小康、细马,比如《红瓦》里的乔桉、白麻子、秋、傅绍全、秦启昌、赵一亮、许一龙、汤文甫,等等。这些人物,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层次丰富的乡村人物风景画。曹文轩极睿智地截取了人物最为闪光、生命中最具代表性的片断,道出了他们的性格和因此而来的命运。一连串若断若续的故事,把人物置于矛盾斗争之中,提示其性格特征和命运变化。人物有型,故事玄妙。一个人物是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是一首歌。人生的大是大非、大起大落,聚合在小小的空间,产生的效果却不同凡响。曹文轩的智慧在于,他没有就乡村人物写乡村人物,而是力图寻找所有作为人共有的固有的那个精灵。很难说他是否成功了,但他的努力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是值得称道的。再者,曹文轩对乡村人物进行的不是俯视而是面对面心与心、进入和回望的姿势,都是一个作家不可失去的心性。之于笔下的人物,他倾注了大爱的情感,充分地理解他们的渴求和欲望的合理性,而对人性的关怀,又是那么的执着,那么的深沉,那么的值得品味。这也正是他的小说古典而温暖之处。这些很重要,因为这不是每个作家都愿做或都能做到的。

  2000年10月26日                                 

黄国荣《乡谣》:乡村歌谣


苦难与欢乐同在


作为社会底层人物的农民,他们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呢?黄国荣的长篇小说《乡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8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蓝本。不是惟一的,却极富特色,并接近本质。

《乡谣》讲述的是汪二祥这个农民大半生的生活,从故事层面来看,并无多少新意,甚至与余华的《活着》有许多相似之处。本来,在生命的过程中,就有许多轮廓上雷同的东西。而故事的背面,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集“痴憨与精明、软弱与坚强、欢乐与痛苦于一身的具有国民性本质”的农民形象。汪二祥和他周围的人,做着人类共有的事:活着。苦难、悲惨、绝望、幸福、企盼、快乐……这一切都有,尤其是活的艰难、苦涩、无奈,黄国荣铺陈得并不少,也很有分量。但我们不能不认同这样一个事实,黄国荣的笔下立起了汪二祥这样一个有别于经典农民形象的人物。

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汪二祥与“阿Q”、福贵(余华《活着》)总同时游荡在我的脑海里,我分明看到了他们各自的人生之路。

阿Q是个倒霉透顶的人物,陷入了人类几乎所有的困境里,基本生存欲不能满足的生的困恼、无家可归的惶惑、面对死亡的恐惧,一切的努力挣扎无济于事。他只能活在“精神胜利法”制造的虚幻中,成为国民劣根性的形象代言人。

福贵是个苦难重重的人物,承受着无尽的重压。他没有理想,有的只是如同小动物一样活下去的念头。生活之于他,是被动的,其抗争也是被动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只能看到人类迎战苦难的韧性。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汪二祥。

汪二祥也是个依仗土地生活的农民,属于人们常说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命运多舛,黄莲般的生活像一条蛇缠了他一生。父亲的去世,带来家庭的没落;时政的变幻,让他沉沉浮浮;妻儿的失去,似一把把刀刺得他心痛;人情的冷漠,使他的生活空间总少不了冰霜……可以说,阿Q、福贵所遭受的天灾人祸,汪二祥无一幸免。这也是人类生存的一个永恒话题。

然而,汪二祥毕竟不是阿Q或福贵。他的生活中有两条河,一条是苦难,一条是欢乐,它们相互撕咬相互交融,呈时而此强彼弱时而彼强此弱的态势。这得归功于汪二祥不甘被苦难击败、善于在苦难中寻找发现欢乐的人生法则和生活策略。

一扭头,他后悔刚才自己起得太快,刚才他坐着吃饭的地方有一个半截烟那么长的烟屁股。他很想把他捡起来,试了一下,这腰弯不下来,要是硬弯,很可能会挤破肠子。可那个烟屁股太诱人了,饭后一枝烟,快活如神仙,他太需要它了。二祥还是不怕丢脸,双膝跪到地上把烟屁股捡了起来。二祥再站起来时,骂了自己一句,狗日的,太没出息了。骂完以后,他很开心地笑了笑,好像刚才他是痛快地骂了别人。

这是汪二祥在文革期间没饭吃时,听说进城造反可以填饱肚子,在县城招待所吃足白饭后的一个细节。我以为,这充分刻画了汪二祥这一人物的性格,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想尽办法让自己舒心一下。这不单纯是一种低级的物质刺激,它可以对苦难进行有效的消解。汪二祥对待生活如同战士对待战斗一样,该防御则防御,有了战机必定反击。

作品中多次描写了汪二祥的梦境,这当是一种暗示,没有梦的生活,将没有快乐。当然只停留在做梦,也会与真实的快乐无缘。因而,每一次的梦,都是汪二祥突破困境的预兆。梦,对于汪二祥来说,不再是一种虚幻的精神寄托,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欺骗。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在最艰难时,心中总有对明天的美好向往以及种种实际性的行动。由此一来,汪二祥的人生不再是苦难一路狂嚎,而是总有欢乐高歌。

显然,汪二祥的命运与阿Q、福贵截然不同的,尽管他们遭遇的苦难不相上下。

我以为,《乡谣》的意义不仅在于为我们传递了一个在新意的人物信息,更重要的是打破了一种神话一种对弱势人群惯有的评介。长期以来,我们中间相当一部分的人认为,弱势群体的生活是不幸的,痛苦是他们一生的惟一色调。其实不然,无论生活在何种境况下的人,都有欢乐的一面。我们切不可以以自己的幸福标准去看待评估他人的生活质量。这当是黄国荣通过《乡谣》对我们的警示和忠告。

黄国荣的《兵谣》不同于所谓的“农家军歌”,最大的特点是充盈着浓郁的兵味。而读《乡谣》,扑面而来的是古朴、清雅、亲切、美感丰腴的乡情风俗,荡漾着浓醇厚实的乡土味。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乡土小说重墨浓绘民俗风情的定式由来已久。鲁迅通过社戏写故乡儿童的欢乐,而《故乡》、《阿Q正传》算得上是集民俗之大成。这以后的沈从文对湘西民俗的精到描写、“山药蛋派”着墨于新旧民俗的变化、《荷花淀派》的田园牧歌、汪曾祺坚守民间立场从民俗中揭示美……可以说,民俗风情是乡土文学赖以生存的土壤。然而,我们也应看到,同为乡土文学,民俗风情在不同作者笔下的含量和审美作用差别是巨大的。

固然,《乡谣》中的民俗风情占有很大成份,不失对乡间文化的显现、艺术品位的渲染和生活美的倾诉,但引起我们兴趣和关注的是——对乡人来说,民俗风情不是(或不仅仅是)风花雪月,而是过日子的程式,并没有过多形而上的东西。我以为,这回到了民俗风情的现实面目,回到了民间生活的本源。

习俗习俗,就是约定成俗的生活模式,这如同“二祥”第一次吃“鸡子汤”一样。“按这里的风俗,媒人和新女婿上门下聘送帖子,女家招待客人的头一道礼仪是吃‘鸡子汤’。‘鸡子汤’就是吃荷包蛋,有甜咸两种,甜的就是红枣白糖荷包蛋汤,咸的是粉丝肉丸荷包蛋汤。不同的客人打不同数量的荷包蛋。新女婿上门,一般要打六只,一般的客人打三只。”是的,小小的“鸡子汤”是有讲究的,追溯其来历,必然与一种神秘文化相联系。但到了现实生活中,就平淡了许多。有新女婿上门,就得生火烧汤;新女婿进门,就得吃“鸡子汤”,这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就如同早上要起床走路要迈脚一样。一切的文化已退至幕后,一切的审美已无关紧要,过日子就是这样,日子就得这样过。

诚然,所有的民情风俗的产生,都与一种文化的象征有关联,其中蕴藏着丰富的民族化的与人类生命息息相关的信息。随着人类生命的进程,原先的神话成份已大大减弱和消解,更多的是与生命融为一体的原始心理。是的,迄今,人们对许多的习俗的成因和遵循的目的依然有根有据,也即民间所谓的“说法”。然而,人们许多时候并不问为什么,只是顺其自然地在习俗的庇护和笼罩下生活。在人们的理念中,这就是生活,如果没有这些习俗,如果不按此程式,这日子就不算过过。

显然,黄国荣这位乡村之子,体察到了民俗风情对于人们生活意义的另一面,并极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因而,他之于民俗风情的描述,话语是平实朴素的,甚至有些平淡。他以乡人的目光和心理去面对,用现实的笔法应和了乡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世世代代承袭不变的生活状态,并与他们看待围绕在身边的种种习俗的态度保持尽可能的一致。在我们耳熟能详的乡土小说中,扑面而来的民俗风情,或探寻民间文化之根,或倾洒乡土文化之大美,或营造人物之性……黄国荣则不然,他以一种崭新的姿态走进乡村走近生活在那里的父老乡亲。

《乡谣》,对江南的民俗风情进行了全方位的详尽展示,页面上流动着浓郁的吴越文化,种种“礼”跃然纸上。比如吃“鸡子汤”、迎娶中的“铺床”“媳妇进门”、小孩的游戏“打铜盘”、“放风筝”、丧事中的“五七”“举重”……在一曲浑然天成的乡谣中,我们看到了那里的人们是如何过日子的。汪涵虚的殡葬仪式,在《乡谣》中泼墨较多,从中我们可以不难体味黄国荣的创作理想。这一天,汪涵虚的亲人披麻戴孝,“寿器”、“子孙凳”、“哭丧棒”……代替了他们的锄头铁锹,放鞭炮、放声大哭、磕头、“暖坑”、“吃利酒”……成了他们一天生活的内容。不为别的,这一天就该这么过,就像庄稼熟了该收割、肚子饿了该吃饭一个样。作者的叙述是外化的平面的,着力于场景再现,不求情绪的氛围和人物的心理,只是把它吟成了一首乡土味、百姓味浓的歌谣。

半个世纪前,一群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兵踏上了进藏之路……再现的历史,鲜为人知的队伍,神秘的雪域,这样的故事总是裹挟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当然,还有这蛊惑人心的书名──《我在天堂等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起初吸引我的就是这书名。裘山山说:“一个人写一本书或许会有多种原因,对我来说,被诱惑是原因之一。”我同样要说,一个人读一本书或许会有多种原因,就我而言,读《我在天堂等你》,是因为我经不住这书名的诱惑。我─在天堂─等─你,多么富有意味,多么让人心动,多么令人渴望。

裘山山的叙述是平和的亲切的,但这并未影响故事的撼人动魄。叙述的单纯如同泉水一样清冽,似乎没有技巧可言。相信她找到了契合点,作家与笔下人物、当代女军人与过去女兵之间情感的绿色通道。因而,这部小说中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诉说的,你只有全身心地融入到这群女兵西征的队伍里,走进她们的内心,才能感知这群女兵行走在天堂之路的美丽,才能触及她们与众不同的心路。

我起程了,带着我的情感和灵魂跟随当代女军人裘山山的叙述,去寻找那在天堂等我的神灵。

这群女兵以她们那个年代最为激昂的形式──宣誓、唱歌道出了心中的热情和向往。她们在高亢激越的歌声中,“一步步走进西藏,走进那神秘与苦难交织的高原,走进了生命的炼狱和灵魂的天堂,走出了一段永恒的英雄传说”。想想啊,纯洁的心灵、花般的容貌、柔弱的身躯和那鲜嫩的脚板,全交给了那个让人无法自制的信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神圣。今天的我们可以不去想象,但绝不可麻木,更不能亵渎。

向心中的圣地进发,她们没有像红军长征那样后有追兵上有飞机前有堵截,但却遭遇了与红军相同的艰辛。恶劣的地形路途,是她们最大的敌人。

在这个世上真正可怕的不是人,而是老天。毛泽东说:“人和天斗,其乐无穷。”我以为,这种快感,可以从胜利的狂欢中获得,在磨难、痛苦的煎熬中,同样可以拥有。许多时候,后者似乎远比前者更能体现生命的价值更能勃发人性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没有苦难的人生,总是有些缺憾的。然而,我们年轻的女兵所承受的一切,已远远超过了她们作为人作为女人的极限。对现今的人来说,她们身负重物,吃不饱穿不暧,却跨越万水千山,涉过冰峰雪岭,真是一个难以揣摸的神话。

她们在天堂之路上奏响一曲人类永恒的壮歌。

白雪梅作为其中的一员,是亲历者和见证人。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她却投身了革命。在报名去西藏体检时,她的体重不够,与女友作弊设骗局,终于成了运输队的一员,她真是高兴得要命;后来在又一次检查中,心脏不好的毛病露馅时,她百般地狡辩求情。她的想法十分干净,想尽一切法子要实现去西藏的梦想。

为了实现这梦想,她付出的太多太多。大悲苦、大磨难……从一开始就与她结为一体。因为高原反应,睡觉都能睡过去。那么睡觉也得保持警觉,“必须两个人睡一起,一头一脚,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

这以后,她遇见的每个人都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终于一生无法忘却。一颗年轻的心灵,不得不终日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得不常常看着一个个同样年轻的生命随风而去。看看她和她的战友一周的口粮吧,2斤8两代食粉,14根蛋蜡黄,“这两样东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黄豆以及鸡蛋粉加上盐合成的。代食粉成粉状,蛋黄蜡则是压缩成了蜡烛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口粮,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背在自己肩上,要吃得听从统一的命令。在那个月圆的中秋,每四个女兵领到了一个黑面饼里包着一点白糖的所谓月饼,等待“预备……吃”的口令响起 。

她们是军人,她们是女性,战争可以不让女人走开,但走进军人行列的女性,牺牲会更大更凄美。23的岁苏玉英是运输队的队长,以母性的博大胸怀和柔美的爱心关爱着每一个女兵,至纯至真至美,如天堂一般温馨洁醇。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倒失去了作为母亲该有的责任和母爱,她在向心中的天堂走去,却把儿子留在了藏民家中,这不是人性的泯灭,而是信仰的自然升华。她奉献了爱心、美丽、健康直至大善的生命,躯体被皑皑白雪覆盖,灵魂飞向了一生追寻的天堂。

读了这小说,我仍然在想,到底什么是让活下来的女兵在日后的岁月里无从割舍对西征、对西藏的那份化做血液的恋情?我知道我终究不能体味。这种从生命出发,最终游离生命而独立存在的情感,我再沉湎于字里行间再迷恋这种超然的叙述,也只有咀嚼感动,而不会有消化顿悟。毕竟,我没有那种经历,那种对生命和灵魂的洗涤方式。但我还是把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因为,除了情感,我真正读懂了什么叫信仰,什么叫人生的原动力。

真想说,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读一读裘山山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需要信仰。天堂啊,物质的、精神的天堂,我们谁不渴望拥有?

文说,不和70年代的人交朋友。我只是听说,并没有看这篇文章,更没有参与这场原本十分无聊的争论。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一个时代的人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特质,但作为整个人类来说,还是有许多相通承继之处的。这方面,《我在天堂等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佐证的文本。

裘山山在内容提要中说:“半个世纪的时空交错,三代人生存环境和观念的巨大落差……”的确,作为军旅长篇小说,裘山山的叙述姿势有其新颖独特的一面,她将今天和50年前拧成了一股叙述的力量,随着一种情绪恣意的跨越,铺展的是一幅三代人的生活画卷。这画卷虽然只是一个横剖面,可给我们的感觉是立体的、全视角的,而又充分人性化的。

然而,我对“落差”一词的出现不以为然。我以为,所谓的落差只是外化的浅层次的。

小说中,欧战军的6个子女和1个孙子的职业,极具时代和社会的代表性──军人、企业管理者、下岗职工、个体户、医生和编辑。走近他们,我们能够发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东西。

那就走近他们吧。

木兰是医生,情感细腻,不善外露,淡淡的忧郁成天缠着她。她有医生的冷静和冷漠,也有一颗火热的心和浓稠的情感,这似乎是冷面孔热心肠一类人的摹本。这是一个坚强的女性,被欧战军看成“最省心的女儿”。从她的身上,我们不难发现一种行动竭力与周围的一切抗拒抵触,精神上却努力寻求沟通相融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隐而不显的,又是那样的强烈和迫切。她是多么盼望栖息于她那个大家庭的精神家园里。

身为编辑的木槿就不同了,敢于追求时代性的生命质量,当她发现丈夫在性上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时,毅然选择了离婚。这在大家庭里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与欧战军要对得起老战友的做人宗旨不同的是,她得先对得起自己。我以为,这二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我们常常会被某些光芒所迷惑,因为我们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将心灵的触角弃之一旁。木槿所做的一切,究其原动力而言,是觅探激发人生价值的切入点。

这是一部亲切感极强的作品,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这当然是成长叙事作品最为基础的品质。离开熟悉的环境,进入陌生的新世界,一切从头再来,在矛盾中融合,在泪水中成长,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过程也许有区别,遭遇不尽相同,但个中的滋味是相近的。我们的目光循着田轫的足迹,心灵在回味自己的成长之路,在许多时候,田轫就是我们自己。这得益于谭仲池真诚的叙述态度与平和的姿势。新世纪以来,底层叙事成为一个热点,批评家和作家出现了难得的共谋,一些作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主动应合批评家的品味。然而,我以为,底层叙事十分的伪性。底层是一个相对概念,因有了上层才有底层,有了如此的视角,我们高高在上地俯瞰所谓的底层,只能是隔岸观火。当底层从我们的心间口中出现时,本身就是对底层的蔑视。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底层叙事的真诚与真实。幸好,谭仲池是清醒的,至少有着自觉的文化意识和诚挚的人文关怀。他没有否认自己现在身处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氛围,但他认真潜入到内心,修复记忆,唤醒似乎已经沉睡的情感,以一种自然之心尽可能地走近田轫,走进他的心灵世界,以交流的心态了解和感知这位农村青年。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到,谭仲池把田轫这一人物化作了自己的精神镜像,在为田轫也是在为自己倾诉。这与其说是一种创作理想,还不如说是作家真诚的表达。这对当下的创作,是有积极意义的,毕竟如今作家的创作时常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让真诚不在场。当言说失去了真诚的内核,那么再神采飞扬,也是处于失重状态的。没有负重,没有承载的文学,根本就不会有生命力,最多只有一时冲动性的张扬。


用途。

可以这样说,曹文轩将少年成长的那种痛演绎到了极致,但又没有夸张痛苦,因而《红瓦》呈现给我们的无尽的悲悯情怀,我们完全将此可以推及至人的整个成长历程。虽然,不同的生命阶段,成长的形式不同,痛的外化各有其表,可去尽表层之后裸露的核是同一个。                        人是在痛的伴随下成长的,没有痛,就没有成长,因此,我们并不会因为怕痛而拒绝成长。回忆是对生命的过滤,是重新上路的准备,所以《红瓦》有了这样的结尾:“黄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白杨夹道。在我的身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本文来源:2020-11《青年文学》杂志

毁灭的旁边是重建

——有关韩江《素食主义者》的对谈


文/钟求是  庞余亮


#庞余亮

如今,在这个不断破碎又不断重建的生活之余,与好朋友对谈小说,是一件何其奢侈的事啊。记得从二〇〇四年鲁院第三届高研班开始,我和你有关小说的对话几乎每年都有好多次,有时在晚上有时是中午,一切都是因为你刚刚写出了一个好作品。正式形成文字的对话有两次,那是有关你的两本新书,一本是《谢雨的大学》,一本是《零年代》。每次对话我都收获满满。这次你给我的任务是对谈韩国小说。对于韩国小说,我读过韩国作家金熏的《公无渡河》,那是一个男作家的小说。这次对话你为什么选择一个女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


#钟求是

时间走得真快呀,在鲁院高研班学习,一晃过去十六年了。那会儿我们老是兴奋着嘴巴谈小说,谈别人的小说,也谈自己的小说。当时我的《谢雨的大学》刚出来不久,你很有兴趣地拉着我聊里头的人物和细节。这种没有障碍的对话习惯顺着岁月保留了下来,所以以后的日子里不时会插进小说点评和文学斗嘴。


说说我为什么选择这本书吧。应该是在二〇一七年秋天,我获得一个参加中韩作家对话会的机会。有点心虚的是,此前我对韩国文学一无所知,甚至没看过一本韩国小说。韩国文化留给我的印象,除了歌曲《江南Style》、电剧视《大长今》什么的,主要就是一堆不错的电影。为了在对话会上支撑住嘴巴,我临时充电,找一本韩国小说来补课。正是这个机缘,我遇到了韩江的《素食主义者》。这部小说虽是长篇,但不算太长,使使劲儿可以一口气看完。看完之后,我有些惊讶,因为小说比我预想的要好不少。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惊讶,因为它符合我对韩国文学的想象。以我的判断,韩国是个有着苦难历史的国家,近年来战争的乌云又在半岛上空飘移,而经济快捷发展带来的精神负担一定让人们活得不轻松。这样一个国度,在通俗化的表层文化之外,当然会沉淀着深度的文化认知和人性思考,这些东西也许只有优秀的文学作品才能承担。果然,《素食主义者》勇敢又沉静地折射出韩国社会的一种生存状态。


#庞余亮

“折射”一词用得特别好。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说过:“优秀的小说家总是喜欢把地球的重心搬到另一个地方。”这话和“折射”是同一个意思。通过优秀小说家的笔,通过他们的叙述,“折射”出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韩江所写的“素食主义”,本来是有关营养学的话题,或者是多元信仰之一种。谁能想到,韩江竟然把这个题材写成一部小说呢,而且是一部非常棒的小说。我也有了“折射”之后的“折射”——读完《素食主义者》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素食”这个词,于我,于这个世界,有了深深的黑洞感。这和当年读了你《谢雨的大学》之后的感觉是一样的,也将我“折射”了,都成了我的黑暗之词。“谢雨”和“大学”这两个词,成了两个巨大的黑洞。


#钟求是

“谢雨”和“大学”两个词组连在一起本来挺好的,有着回望青春的意味。但《谢雨的大学》是用现代的眼光对一个英雄时代进行复原和反思,发现了悲剧和残忍的一面。周北极没有错,谢雨更没有错,可他们俩都要去承担那个时代带来的错。这种错是以个人情感的错位为代价的。谢雨的心灵挣扎,太让人怜惜了。写完小说后相当一段日子里,我会经常坐在熄了灯的黑暗房间里,细细回想谢雨的大学生活,猜想她后来在生活中的可能去向。这种坐在暗色中的伤感,可能与你说的黑洞感有些相似吧?!


而对于《素食主义者》,你的黑洞感可能与小说中的梦境有关。小说一起始,女主英慧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闯进一间草棚,撞见一大片挂着的鲜血肉块。因为太饿了,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肉块塞入嘴中,然后看见自己映在血泊中的脸,表情又奇怪又恐惧。这样的梦确实可怕,成了她素食行动的直接原因。其实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一上来就动用梦境不是好的策略,它会让故事显得凭空而起、自生理由,甚至有点偷懒的感觉,但好处是单刀直入,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更重要的是,梦境是日常生活的变形投影,能牵引出日子深处的东西。英慧之梦,通向的就是小时候父亲对她的暴揍、结婚后丈夫对她的冷落,或者说,通向的是生活对她的捆绑和挤压。这样的梦就有足够的黑色力量打开这个故事的门。而到了小说的最后,姐姐到医院探望英慧,她看见妹妹的眼睛就是“黑洞洞”的。对着这双眼睛,她明白妹妹之前经历过太多的“忧虑和不眠”,然后在某一时间,妹妹的手终于放开了系着正常生活的细绳。在此时,英慧已把自己活成了梦境。以睡眠中的梦开始,以现实中的梦结束,连接这两种梦的通道是暗色的。


#庞余亮

作为小说的连接器,就是连接这两种梦的通道。布满这暗色通道上的陷阱就是“素食”。主动的“素食主义”也好,被动的“素食主义”也罢,追根溯源,都是灵魂的老无所依的表现。在这本不算太厚的长篇小说中,拒绝吃肉这一行为竟成了小说叙事的第一推动力!看到这里,我特别担心,这样的第一推动力能够成立吗?随着阅读的深入,“拒绝吃肉”在这本小说中作为第一推动力是最为恰当的,有了这个第一推动力,小说家就完成了撒豆成兵的魔法,小说的叙述就特别从容。


#钟求是

素食首先是嘴巴拒绝吃肉,再在内心去掉肉感。但阅读小说过程中,在素食这个主题词的背面,我也看到了肉欲。素食和肉欲的内在对立共同构成了这个小说的推力。英慧的素食是彻底的、不可逆的,从嘴巴的不吃肉,到身体的接受花叶,再到幻觉自己变成了植物。归根到底,她不想再做一种动物。做人类有时很有趣,有时也很疲累。当疲累这一头不断加重时,人的内心就会倾斜,甚至会想到放弃人的身份。英慧的素食就是对人的肉身、人的欲望的脱离和告别。但为什么我从中又会看到肉欲呢?因为这部讲素食的小说围绕的始终是英慧的身体。在丈夫眼中,英慧的身体是干扁、不性感的,而且不戴文胸,而且割伤手腕,而且裸露身躯,一切都令人沮丧。在姐夫眼中,英慧的身体是有味道、性感的,她的蓝色胎斑,她的显出曲线的腰部,甚至她干瘪的乳房也变得“丰润饱满”,这一切让人“心潮澎湃”。当然对一位艺术至上者来说,还不是简单的性欲,而是对身体作品的心往。而到了最后,英慧梦见自己身上冒出了倒立的枝叶,手上长出了树根,腰间开出了花朵,“所以我使劲张开两条腿”。小说中的素食,几乎是陪伴着身体的肉欲展开的,这就显出了两者对撞中的惊心动魄。不过注意,这肉欲的肉,是撇开世俗欲望的肉身;这肉欲的欲,是回归原始意味的欲念。这里我还想补说一句,小说封面上的“素食主义者”书名,正好搁在开着花朵的女性身体上,这个画面的意象是恰当的。


#庞余亮

开着花朵的女性身体正好是三瓣,也就是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的结构。如果让我简单总结一下三个部分的主题,我以为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的主题是“日常与残忍”。第二部分《胎斑》的主题是“灿烂与绽放”。第三部分《树火》的主题是“异化与拯救”。每个主题都通向女性的身体器官,首先从嘴巴开始,接着到达胃部,后来到臀部,再后来英慧决定将自己倒立成一棵树。这三个部分,也是三种毁灭的方式。当然这也是英慧决定毁灭世界的方式。所谓素食,本来是为了拒绝被毁灭,但命运旋涡中的素食主义者,还是遭到了彻底的毁灭。毁灭的过程,当然也是文学重建世界的过程。毁灭的力量也是小说的力量,刚刚读完你的最新长篇小说《等待呼吸》,这是近十年来我读得最痛快的优秀长篇小说,它基本接近了我对于汉语小说的文学理想。在这本《等待呼吸》中,我以为,杜怡的毁灭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


#钟求是

对于《素食主义者》的主题,你选择了毁灭这个词。这是一种不错的认定。年轻的女人无论如何是美好的,现在美好不是被岁月摧残,而是被生活之手一点点撕碎,这确实是一个残酷的毁灭过程。不过从矛盾的双面看,我更愿意将之视为围困和挣脱的过程。一个快速行进的社会,必然存在人的精神困境问题。但《素食主义者》并没站在一个高位上,用广角境摄制大的社会场景,而是用不同的视角不断给女主人公以特写。英慧本是位普通得无特点的女子,可她被生活静静地围困住了,精神空间越来越小。这种压抑窒息的感觉旁人(哪怕是丈夫)是不知道的,只有她心里明白,也只有她允许自己进行挣脱,而挣脱的方式是舍去一切去颠覆正常的日子。这是一种安静的狂野,失效的抵抗,因为一个女人孤单作战,怎么打得过坚固的日子。


既然你提到《等待呼吸》,我就顺着说几句。在我的这个长篇小说里,女主杜怡也经历着被生活围困和挣脱的过程。不同的是,杜怡最后携伴着新的生命往不可知的亮处走,而英慧最后携带自己的身体往不可知的暗处走。同样是自我救赎,用力的方向是不一样的。从这种比较中可知,韩江是个很“狠”的作家,能够通过高浓度的残酷描写来表达人性,把故事推向极致。不过同时我也发现,英慧与杜怡相比缺了一样东西,就是爱。杜怡是爱过的人,心中始终放着一个男人,而且被这个男人的光芒牵引着向前走。英慧一生没领略过爱,不知爱为何物,所以身体和内心都是扁平的,没有多少弹性。一个内心没有弹性的女人,精神世界总归会显得有些单一,带给读者的共鸣也会少一些。毕竟,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是相遇过爱的。


#庞余亮

《素食主义者》的主题除了毁灭,还有另外一个大主题——伤害。在这本两百页的小说里,伤痕和风波遍地,沉默与火山并存。有在为了升迁的宴会上丈夫对英慧的伤害。有为了所谓的父权面子,父亲延续了童年对于英慧的暴力伤害,进行了再一次暴力伤害。有为了所谓的艺术姐夫对于英慧的伤害。伤害背后是痛苦,是压抑,是化为齑粉的自尊。伤害导致了无法收拾的人生变数。伤害主题其实在你的系列短篇小说中也存在,比如那篇被人交口称赞的《街上的耳朵》,还有那篇《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伤害的主题像热带风暴过后的海洋,热带风暴过后,种种不堪,种种无力,生存的真相就如怪异的礁石,会赫然从大海的某处探出头来,就像《素食主义者》结尾处出现的秃鹫样的黑鸟。


#钟求是

其实这种伤害是连串的,一环扣一环的。作为一位精神障碍者,英慧的内心困局不是一时形成的,而是长期受侵的结果。侵害者包括了周围各种性格和心思的亲人。在这里,父亲的施暴让她小时候留下了心理暗色,丈夫的冷落让她的日子一天天攒着暗淡。父亲代表着以前,丈夫表现为现时,两个人一前一后构成了损害英慧的时间长度。但若追究他们的内心,其实也是受困和受害的,他们的周围可能也有一批有意或无意的侵害者。往大里说,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在同一个天穹之下,空气中的阴霾,让人不放心的食品,无厘头的房价,无法停下来的忙碌,科技产品导致的人情冷漠,当然还有冷不丁冒出来的各种病毒,这些东西让人们的日子变得很不舒服。事实上,世界也病了。世界往前走的时候,也明显出现了精神障碍的症状。这些症状投射到人的身上,就会产生心理变形和精神困境。《素食主义者》从小的切口进入,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中人的定位和人际关系,发出了轻声而坚决的责问。


#庞余亮

丈夫郑先生,“看中”了英慧“所有的地方都毫不出众”。艺术家姐夫,“看中”的是英慧和他儿子一样的臀部的胎斑。而父亲,“看中”的是英慧的不言不语和“一根筋”。正是这三个男人,构成了世界最坚硬最冰凉的一面。小说的三个部分,有两个部分是以男人的视角写的。而真正的作家却是一个女作家。可以这样说,韩江写活了三个男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作家发生学。女作家写活了男人,而作为男作家的你却与韩江相反,在《谢雨的大学》《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等待呼吸》中,塑造并写活了谢雨、杜怡等好几个女人。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话题。


#钟求是

女作家写活男人,男作家善写女人,这种现象确实比较有意思。我想了想,之所以会这样,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作家有兴趣也有动力对异性的内心进行探究。女人对女人、男人对男人自然是了解的,正因为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了解,有时反而对同性内心深处的隐秘情绪不敏感了。而对着异性人物,作家更容易抖擞起精神,好奇地闯入对方的内心地域进行旅行或勘探,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和矿藏。二是作家对异性人物会不自觉地产生强烈的爱或恨。作家的笔应该是公平的人性的,对所有人物都要予以尊重。但作家又做不到老是平心静气,尤其与小说中一些异性人物相处久了,心里会生出特别的情感。譬如在我的笔下,《谢雨的大学》里的谢雨、《两个人的电影》里的若梅、《等待呼吸》里的杜怡,她们在生活中经常处于弱势,经常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在作战。这时我会在心里真切地疼爱她们,并悄悄地用文字去支援她们。


回到《素食主义者》,这部小说里的三个男人,作者着墨最用心、塑造最饱满的是姐夫这个角色。作品三部分中,第二部分《胎斑》无疑是核心,我本人也觉得这部分写得最好。这部分的好,一是英慧把身体打开,产生一种沉默的美,同时也是造出反抗的力量,二是展示了姐夫的心路,让人恨之怜之。姐夫是个失意的影像艺术师,人生低落,“厌烦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但小姨子英慧臀部上的蓝色胎斑激活了他的创作,让他对英慧的身体充满了想象。他说服英慧一起进行裸体彩绘的艺术摄像,一步一步走向两个人身体的交合。这里的问题是,姐夫清醒地把艺术和现实混淆了。如果梦幻般地、不自知地把艺术和现实混为一体,那是创作之妙,有一种升华的效果。但姐夫却是明白地、贪欲地把艺术和现实相混合,侵入英慧的身体,这就成了一种下坠,稀释了艺术的纯度,也扭曲了生活的态度。


在阅读的时候,我曾尝试着修改此处的情节。姐夫不夹带欲望和私心,一路将艺术进行到底,在与英慧身体结合的关口,要么进入忘我的状态,要么只给出有温度的拥抱。这时的姐夫,便会是另外一个人。即使结局一样,小说的内部走向也会发生更改。我粗略地判断,情节修改后的姐夫内心会更复杂,也更有性格刻画的张力。不过也不一定,现在的姐夫也异乎常人,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物形象。


#庞余亮

尝试修改——这可能是你能够写出好小说的秘诀之一。这样的阅读参与,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方法。这本长篇小说中的三部分《素食主义者》《胎斑》《树火》,可以独立成三个中篇小说。这三个中篇小说,又是英慧三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开始的素食,后来的蜕变,再后来的异化。如果按照“尝试修改”的阅读方式,我以为,完全不需要修改的是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也就是说,《素食主义者》是我最爱的部分。第二个《胎斑》中的叙事有点松,再次是第三个《树火》,更像是不折不扣的毫无理由的燃烧。但是,这三个部分中,如果没有闪耀着奇异光芒的《树火》,这部小说绝对是不完整的。英慧绝对不允许自己像凡人那样活着,她通过素食完成了第一次反抗,接着是和姐夫的绽放,再后来就是成为一棵树,她已不再像凡人那样活着。树完成了对这个凡俗世界的最后一击,从这个意义上说,看上去最弱小的《树火》完成了小说的飞翔。读到这里,我明白了,《树火》之所以最弱,是因为英慧的身体到了第三部分,是最为虚弱的。当然,英慧的意志在《树火》中是最为坚强的。


#钟求是

第三部《树火》主要是通过姐姐的视角来探究英慧的内心,故事本身比较单薄。但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景象:英慧站在山上树木中间,要让自己变成一棵树。对英慧来说,成为一棵树多么好呀,可以远离嘈杂的人群,可以拒绝任何食物而只需要光与水。这个景象让小说脱离了厚重的现实,像你说的开始往半空中飞翔。换句话说,一个简单的景象,帮助这个小说到达它所希望到达的地方。


在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简单和复杂的关系。有一种小说,故事简单,情节线条明明白白,可细一琢磨,里头藏着丰富而玄妙的东西,你用上两只手也捉拿不住。这样的小说是高级小说,《素食主义者》就是。《素食主义者》的故事梗概,用几百字就能讲清楚,但它将故事切割成三部分,同时又挪移叙事视角,使小说形态上变得复杂。更重要的是,围绕着英慧的素食变故,几个人物的内心有风有雨,又雨中飘雾,这让小说内部生出复杂性来。此时去辨认小说的主题和指向,会觉得既清晰又困惑,因为你又发现了躲在故事情节中的不少隐喻。于是《素食主义者》成了这样一部小说:你可以很快讲明白它的故事,但你一时讲不清楚它的意义。


#庞余亮

真是像风像雨又像雾!在好的小说里,才华真是无所不在的。在中国文坛,以莫言、贾平凹为代表的五〇后作家风头依旧有力,但他们自谦为“晚熟的人”。以余华、苏童、毕飞宇为代表的六〇后作家根本就是“早熟的人”。《素食主义者》无疑是一本能够代表韩国当代小说水准的好小说。如果放在中国,韩江应该归到七〇后作家群中了,你作为《江南》杂志的主编,对于中国七〇后小说应该是非常了解的,可不可以做一个横向比较呢?


#钟求是

一九七〇年出生的韩江是韩国文坛被寄以厚望的女作家。《素食主义者》是在二〇〇四年出版的,但到了二〇一六年,竟一头撞到了国际布克奖。评委会主席博伊德·唐金认为,这是一部让人过目不忘的小说,极有力量并富有创意。以我的判断,韩国七〇后作家和中国七〇后作家有不少共同的关注点和思考点,譬如对当下人们内心困境的重度拷问,对世俗秩序的抵挡与逃离,等等,而且同样在喧闹的流行文化和通俗文学之旁,顽强地保留着沉静的纯文学性格。不过从《素食主义者》这部作品可以见出,韩国作家的写作思想更解放一些,也更自由一些,他们能把想象的边界推得挺远,并且对人性的根部挖得挺深。在这方面,中国的同代作家应该注入一些勇气,更用力地打开自己、挤榨自己。


#庞余亮

王安忆曾经说过,现在的小说家越来越不讲究细节了。如果用这个标准,《素食主义者》绝对是讲究小说细节的作品,这部小说中的父亲杀狗与喂肉,姐夫画画,都是小说中令我过目不忘的细节。其实这就是小说家的才华。记得在你的《未完成的夏天》《谢雨的大学》《等待呼吸》中亦有许多特别出色的细节,能否谈一谈好细节是如何找到优秀小说家的?


#钟求是

小说中的细节,仿佛身体上的肌肉群,关系到形体的造型美观,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过身体的马甲线如何练成可用健身方法来指导,小说的细节如何生成却是不太好说的,要说也应该由大学的文学教授去分析。在这里,我们可以避实就虚地撇下细节这个词,聊一下灵感是如何找到小说家的。韩江写这部小说的灵感,据说来自韩国前辈作家李箱笔记中的一句话:“我认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她从此出发,先写一个短篇小说《植物妻子》,又觉得不过瘾,发展出了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灵感是好东西,往往能形成小说的核或者小说的支点。它能找上门来,其实是生命中的缘分。这些灵感的触发点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是一条新闻、一段音乐、一个梦、一次回忆、一回聚酒聊天,当然也可以是某个晚上的捧书阅读。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所谓的灵感会以不速之客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与你紧紧握手。但是注意,这个特定时刻不是凭空到来的,它是给那些为小说而活的人备着的。


#庞余亮

说得好!这个特定时刻不是凭空到来的,它是给那些为小说而活的人备着的。韩江完成了《素食主义者》,《素食主义者》成就了韩江。我也明白了“特定时刻”在你的新长篇《等待呼吸》中对于你的意义。你准备了一辈子,《等待呼吸》就这么顺时诞生了。它是你的高度,你完成了它,当然它也完成了你。当然,除了细节,还有思想高度,还有出色的语言,你的小说语言在当代汉语小说中的辨识度相当高,这和《素食主义者》一样,好语言成就了《素食主义者》。虽然经过了翻译,但还是感受到了韩江的语言干净,有力,准确。像绣花,平静却波涛起伏。所以,我特别喜欢韩江的语言。很让我吃惊的是,从第一部分读到第三部分,每一部分的语言都不是同一种语言,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中语言是人在说话,到了第三部分《树火》中,韩江用的语言却是树的语言!真是了得,韩江竟然用植物的语言来写人。


#钟求是

外国小说译为中文,很难不丢掉或多或少的原文风韵和语言特征。译文的面貌能否悦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翻译者的艺术气质和文字功底。有点幸运的是,《素食主义者》译者千日的文字还是比较清爽聪明的,能护住原小说的语言味道。千日在谈到这部小说的翻译时说过,他争取到了自由的权利,没有逐字逐句对照着译出,而是努力地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现在看来,这本小说的中文版基本呈现了原作的艺术意境,由此我们也可以通过译文的传递去感知韩江的语言味道。在这部作品里,小说的语言是很贴人物性格的,或者说,英慧的性格特征直接影响到了叙事文字,形成了语言特点。这语言特点就是在内含野性的同时,保持着安静与孤独。


该小说的语言的确是安静的。就像英慧的少言轻淡一样,文中语言也是收敛平实的,一点儿不闹。英慧被父亲打耳光后用刀子自伤,之后在医院又把上身裸露于众人目光里,这些情节多能制造激烈呀,但小说的讲述仍是稳定的,没有大惊小怪的弹跳腔调。尤其是第二部分,英慧在整个影像拍摄过程中是淡然不乱的,而叙述的文字也是细腻而不匆忙,似乎带着一种哀伤低回的音乐旋律。而说到该小说语言蕴含的孤独感,我随便取出第三部分的一段对话。在病房里,英慧把消瘦的脸凑过来,透露重大秘密似的说道:“我现在不是动物,姐姐。”姐姐说:“你在胡说什么啊?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树木?植物怎么能说话呢?植物怎么能思考呢?”英慧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绽放在了她憔悴的脸上:“姐姐,你说得对……不多久,语言和思维,都会消失的,很快!”然后英慧嘴里发出哧哧的笑声。此时,我从听到了孤独,是的,在英慧超脱似的笑声中,我听到了孤独。所以在这里,我同意你的判定,韩江最后选择的语言是树的语言。一棵树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是安静和孤独,尽管它的内部生长着野性。


#庞余亮

韩江的《素食主义者》的结尾是弃绝,你的新长篇《等待呼吸》的结尾是拯救。弃绝和拯救,在目下新冠疫情为背景的世界里,这两个主题就显得特别有现实意义。有了这两本长篇小说做伴,现实会不再荒凉不再孤寂。所以,在不断毁灭的世界里,重建就是文学的使命。谢谢求是!


# 作家简介

韩江(1970-),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现任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多部。二十五岁即斩获《韩国日报》优秀小说家奖,1999年凭中篇小说《童佛》夺得韩国小说文学奖,2000年荣获韩国文化观光部今日青年艺术家奖称号,2005年以中篇小说《蒙古斑》荣膺李箱文学奖桂冠。2016年凭借小说《素食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18年凭借新作《白》第二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又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短名单。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2024年10月10日获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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