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门敞着,家里没人,我赶紧放下书包,搬个小板床儿够房顶上的竹篮。竹篮被灶膛里的烟熏黑了。摸出个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想了想,掰下半块儿,撒腿往外跑。娘忽然从南墙根地窖里冒出来,背着一筐大白菜,怒喝道:“不做饭干吗去?又找小福子去?她贼了个贼,一天到晚净跟她瞎逛荡吗呀?”
我们石海坡村不怎么穷了,个别人依然没断了偷的恶习。主要到地里去偷。乡亲们丢了粮食瓜蔬骂几句拉倒。到集市到户里偷的,就太过分了,村里人称他们“三只手”,常冲着他们的后背指指戳戳吐唾沫。每当这样的人来我家串门,我父母都热情友好地送到大门外,以防漫长的院落之旅少点什么。十六岁的福姑姑,是出了名的“三只手”。这段时间我俩形影不离。她两只羊角辫一甩,两只牛眼一瞪,到哪儿都不走空。即使我一直跟着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也能像个变魔术的顺点什么。
但她没偷过我家的东西。
我信。娘不信。
一
村中心砖砌的井台上了冻,太阳一竿子高了,那冰还扒着井口死硬死硬的呢,一步一出溜。我已经打上来一桶水,正把另一只铁桶挂在扁担的铁钩上。长长的扁担还绑着粗壮的三米绳索。井是老井,井里的水也像位老人,越长越矮。必须先递扁担,再顺绳,才能够着水。这会儿,我看见桶碰到了水面,立刻双手由着劲荡起绳索来,待到桶里涌进一桶底水,借这个重量巧妙挥腕一扣一提,一桶水基本上完美归仓。当我小心地一下一下往上拔绳的时候,可能是刚才那桶水耗费了我太多力气,胳膊有点抖,桶像一个特别犟的小孩,拼命挣扎,忽然撞上井壁,剧烈地晃荡起来,导致我心头一慌,手里一松,脚下一滑,差点张进井里。不,要不是福姑姑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我,我可能真见阎王了。
福姑姑帮我打好了水,挂在扁担两头,又将扁担送上我的右肩膀。我正想走,听见福姑姑“噗嗤”一笑:
“青萍,看你娘揍你不,靴头子都湿了。”
可不是,这可是娘熬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缝的,厚厚的鞋底子纳起来一定非常吃力,娘的大拇指累坏了,老赤脚医生说得了腱鞘炎。同时坏掉的还有娘的脾气,就她那张嘴,不把我骂个半死才怪,而她嘴到手到,专搧脑袋瓜子。
“走,我家有沙土,拍拍,再到炉子边上烤烤,就干了。你这挑儿水倒到我家瓮里,下趟我再帮你担。”
福姑姑的脑子就是好使。要不是娘反对我跟她一块儿玩,我不介意她偷东西。
福姑姑家比我们家穷多了,屋里只有一盘铺着旧褥子的土炕,一件快掉光漆皮的躺柜。她娘生她小弟时大出血死了,她守着老少五条光棍过日子。她爸近视,一千多度,胎里带来的毛病,就这,也得光着两眼跟她哥到处转悠着盖房去。她哥瓦刀拿得好,她爸却只能搬砖运泥。
我们进屋后,她的三个弟弟正在炕上扭打成一团,争一口窝头。
福姑姑抄起笤帚挨个打:
“一个个儿的,就知道吃,活儿都干完了吗?”
外屋的地上码着一堆挂着干桃的棉柴,一袋子没剋完的棒子穗子,一大盆没捡完的黄豆,大概这就是小哥仨今天的任务。
福姑姑叫我上炕捂紧被子,然后将我的棉鞋拿到窗台底下拍满沙土,又拎回来放在泥炉旁边。
蓝底白花的粗棉布被子补着几处补丁,却很干净,一定是福姑姑常拆做,隐隐地还有一股子好闻的太阳香味呢。我那冰凉的双脚在被子里终于得到些许温暖,冻疮都快乐地发痒了。
她的三个弟弟明明皮包骨头,却吃饱了撑的似的,你追我赶,上蹿下跳,一屋子的尘土飞扬,被太阳光线折来折去。
福姑姑生气地骂了半天,三个黑不溜秋的家伙才算消停。福姑姑气不出,一指她弟大喜:
“你,去挑两挑子水,给青萍家送去。”
“凭什么叫我去,我不会挑水。”
“你十三了,连挑子水都挑不了呀,人家青萍才十一,你合着连个女的都不如呗。”
“我有作业。”
“有作业刚才不写?甭废话,快去!”
另外两兄弟直看哈哈笑,跟着喊:“快去!快去!”
“滚!”
大喜用袄袖子一抹鼻涕,嘟嘟囔囔出去了。
“不行,井边太滑,万一大喜叔掉到井里怎么办?”大喜还没我个高。我就够矮了。
“没事儿,他就是懒,比我力气还大呢。我给他缝的棉鞋我不知道啊,那底子都是用麻绳网的双疙瘩,一点儿不打滑。”
鞋干了。福姑姑停了摘棉花的手,说:
“这个老郭,三四天没出摊了。青萍,跟我一块儿到他家买两根辫绳去呀。”
去就去,我也正想买辫绳呢,兜里正好有姥爷才给的一毛钱。可惜只能买一根。不过剪开,也能梳两个小辫。
二
路过老郭经常出摊的地方,想起平日里偶尔买他二分钱瓜子,嘴里的唾液不受控制地泛滥成灾。二分钱一小把儿,总感觉他给我的一小把儿比给别人的一小把儿小,没怎么磕,兜里就空了。
我们和老郭是一个村,但不是一个大队。老郭家的大门用紧闭表明了老商贩的态度:今天不营业。透过门缝,他那辆堆满货物的木推车就停在门洞里。福姑姑轻轻地敲了敲门,又使劲敲了敲门,听听没动静。我说:
“咱走吧。”
福姑姑一低头,拾起一块碎瓷片,伸进门缝拨动了门栓。一下,两下,三下。福姑姑真厉害,门竟然真的开了。不过大门那声难听的“吱——呀——”,足以吓我个半死。福姑姑一把将我拉进门内,迅速关上了大门。我正想壮着胆子喊郭爷爷,福姑姑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巴。她像电影里的侦察员一样,猫着身子,脑袋转悠来转悠去。她掂起脚尖望了望窗户和屋门,又转身扒开一道门缝往大街上瞧,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猴子一样蹿出大门,夺路而逃。吓得我差点停了呼吸,凭着求生的本能,总算紧跟其后,一路狂奔,跑去她家。
“你跑吗呀,福姑姑?”
她不答理我,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也喘得快不行了。
我们对着脸大口大口吸着对方的气,像互相取暖。过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毛线辫绳,说:
“挑吧,不让你白跟着去,送你两根。”
“你,你吗时候,拿的?我不要。”
“你嫌这是偷的?”
“不,不是。”
“脸都红了,还说不是。可我们家这条件,买得起吗?快过年了,谁不想美一下。青萍,别跟你娘说啊,也别跟旁人说。赶紧的,挑两根,不挑就是想当汉奸。”
我知道福姑姑的心思,她怕我跟娘说,更怕我跟老郭的孙子说。老郭的孙子郭铁蛋是我同学,也是我同桌。其实完全是做贼心虚,她不往外拿谁知道呢?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挑了一根红的,一根粉的。蓝的和黄的也好看,还有紫的和绿的。白的不好,娘说死了人才戴这种颜色。黑的更不好,不鲜亮。我把头绳揣进兜里,一下子碰到了那一毛钱,心里的欢喜顿时一惊,觉得自个也是个贼了。
回到家。娘问为吗是大喜帮着挑的水,还问水挑子呢。
我答不上来,跑回福姑姑家。心下埋怨大喜,挑完水也不说把挑子放在我家。
福姑姑这工夫已经打扮起来。隔着窄短的院落我看得很清,她可真好看呀,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头顶两条小辫分别用绿头绳和黄头绳缠绕,两只羊角不安分地拱进一条没腰的麻花辫中。麻花辫用的是深粉和云白两种颜色的头绳,拧在一起像姥爷家小院里的桃花。福姑姑白净,高挑,头发又黑又亮,她的眼睛也黑得发亮,细眉杏眼,一张棉花桃嘴,中间挺着高鼻梁,像极了评剧电影《花为媒》里的张五可。有一年南方一个算命先生说她将来大富大贵,前提是必须上学。可她爸一天学不让上,说一个闺女家,上吗学?小子才兴上学。
福姑姑这么漂亮,也只是许配给了一个才死了媳妇的老光棍,听说那个混混爱喝酒,醉了就打媳妇,但能出三千块彩礼钱,这样,福姑姑的大哥就有希望寻个媳妇。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院子里,我忽然难过起来,想,要是我一个字不识,还得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多可怕呀。
“青萍,悄没声儿的干吗呢?你没走啊?来,快进来,我帮你把小辫梳上。”
我的头发干柴禾般散在脑袋上,同学们给我起了外号“鸡窝”,为此我很苦恼。我不由自主地顺着福姑姑的召唤声而去。
福姑姑的手真巧,很快,我的脑袋上也长出两只漂亮的羊角辫,对着镜子一照,真俊呀。我是一蹦一跳着回的家,肩上的扁担和空桶跟着唱起了欢快的歌——“吱吱”“咣当”“吱吱”“咣当”。
娘很快发现了我脑袋上的辫绳,急眼道:
“是不是偷钱了!”
没办法,我只能供出福姑姑。以为娘会骂我,结果她说:
“看我说的对吧,这个福子,真是贼了个贼,偷人家一个大老头子的东西,太缺德了,还嫌人家不够可怜呀。”
又掩饰不住欢喜地说:
“哎,青萍,你还别说,这两根辫绳真不难看。”
三
福姑姑的爸爸树爷爷眼神不好使,嘴巴好使,一肚子评书故事给我们讲。天一黑,我就爱钻到他们家去占地方,晚了,不要说炕上,躺柜上都坐满了人,还有地上站着的,蹲着的,自个搬了凳子来坐着的,插脚不下。
一盏熏得鼻子眼里都是黑灰的煤油灯,只在等人的时候亮那么一会儿,人差不多齐了,赶紧灭掉。玉爷爷家条件好,就带了旱烟来卷,给几个老就伴的,主要给讲故事的人。平时烧火做饭,各屋房梁,尽管福姑姑常擦,还是黑不溜秋,还是不断有新的烟雾缠绕。泥炉子里的劣质煤球冒出的浓烟更是呛得慌。众烟并行,或单挑,不是让嗓子受不了,就是眼睛流泪,但为了一双耳朵,我愿意。
这天树爷爷刚抽了两口烟,还没开口讲,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玉爷爷神气地说:
“这烟壮不壮!”
“根本不是你烟的事,是……福子,福子——,死丫头,也不知道干吗去啦,平时知道我干一天活挺累,接济着给我倒水,这几宿连个人影都不见,赔钱货!还没出门子呢,就他娘的指望不上了。”
“你不是好几个小子呢。”
“也不知道野哪去啦,咳咳咳,咱接着上回说啊。”
我心下想,还真是,确实好几天不见福姑姑了,她平时可是故事迷,天天和我一起听评书。这大晚上的,一个人出去干吗呢?
四
第二天去上学,教室里也让人奇怪,上课时间到了,课堂上依然乱得很。班主任对待课堂可是比公鸡打鸣还靠谱,从不迟到早退。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正纳闷,班长跑上讲台用黑板擦敲着讲桌说:
“静一静,静一静。跟同学们说个事啊,咱李老师上医院看郭铁蛋去了,铁蛋滑冰掉进冰窟窿里差点淹死,听说,腿,可能保不住了。”
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
我也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差点从凳子上跌到地上。从早起到现在,身边少一个人,我竟然觉得一切正常。虽然平时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也不能拿他当空气呀。一直以来,我们四年级一班全体同学不都拿他当空气吗?
“腿怎么啦?”我着急地问。
“冻坏了。可能需要,截肢。”班长哽咽道。
“娘啊!”我失声尖叫,忍不住掉下泪来。
截肢我知道,邻居史兴旺就是截的肢,天天拄着拐,一条腿有裤子有鞋,落地有声,另一条腿没脚没腿,裤管在大腿根系成个死疙瘩,看着可别扭了。可他六十多啦,铁蛋才十岁。
“唉,他这一病,难为死他爷爷了,得卖多少货,才够给铁蛋看病啊?”班长站在讲台上直抠手指甲,他一发愁就这样。
铁蛋是郭爷爷捡来的孩子。铁蛋可能是因为智力差被父母抛弃的,反正他可笨了,永远听不懂老师的话,光考倒数第一。
光棍了一辈子的郭爷爷,拿铁蛋可当人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供孙子念书。这下好,铁蛋本来就跟不上,不精神,这一病更傻了。
要是平时按捺住厌恶,辅导一下他的功课呢?他不至于……我忽然脸红了,现在说的是功课的事吗?我暗恨自个,作为同桌,竟一点忙帮不上。
手不经意间揣进衣兜,一下子想起头上的辫绳,心里一激灵。我很快有了主意。
“班长,咱给铁蛋捐点钱吧。”
“好啊好啊。”班长一拍巴掌,两眼放光。
我见状立刻豪迈地说:
“我捐一毛。”
班长更加激动:
“我捐两毛。”
同学们纷纷响应,掏衣兜的,翻书包的,倒铅笔盒的,教室里乱轰轰全是贡献零钱的画面。统共也没多少,多少是个心意吧。也有一分钱不拿的,不知道是不愿拿,还是家里穷拿不出。
晚上去福姑姑家听故事,福姑姑竟然在。听完故事,天已经很晚了,乡亲们陆续散去。福姑姑出来送行。我正想问她,她却悄悄把我拽到一边小声说:
“明儿你早点来,有好事。”
第二天天还不黑我就跑去了她家。
她把我拉进门洞,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才说:
“再给你几根。”
“吗呀?”
“辫绳啊。”
“都给我,你还有啊?”
“有的是呢。”
我想起连着好几个晚上不见福姑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知道有意无意,我说起郭铁蛋受伤,同学们为他捐款的事。我说:
“郭爷爷供他孙子上学都供不起,拿什么给小蛋子看病呢?”
福姑姑拿着辫绳的手有点不知所措。她要强地说:
“几根辫绳也添不上什么秤吧。”
“可,添一点是一点啊。”我不厚道地反驳道。
福姑姑想了想,缩回手说:
“这会儿他们家应该没人。青萍,等我一下,待会儿你陪我去趟老郭家。”
我着急地想,还偷啊?但我太懦弱了,没敢说。
一路上都是福姑姑催促的声音,我磨蹭着,一步不愿动。
到了郭爷爷家门前,微弱的残阳下,那片碎瓷片还在。我们依照老法子进门后,福姑姑看了看货摊子,愣了那么一小会儿,什么也没拿。我不安地盯着她。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很难堪。我轻轻叫了声福姑姑。她始终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惊讶地发现,那脸上开满了泪花。
“青萍,你作个见证,我把偷的东西可都还回来了。”
说着,福姑姑从她棉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堆东西来,两把曲里拐弯的辫绳,一袋瓜子,一包火柴,两盒烟,一条皮革腰带,一把带钥匙的锁,几块烧制好的泥模,三四本小人书,好几轴线,两包大针……
我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明白以后,我赶紧把头上的辫绳撸下来,也还了。
福姑姑动作麻利,很快卸完了赃货,拉起我就走。又停下,解开棉袄第一粒纽扣,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掏出十块钱来,转身放在了货摊子上。
“我就趁这些钱。”
我们正想出门,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五
郭爷爷惊叫一声,险些昏过去。
福姑姑的脸红红的,不过她也坦诚,吞吞吐吐说了几次偷盗经过,然后把这次来意也说了。
郭爷爷呆呆地看着我们,他的心思大概在孙子那里,听了半天,一句没埋怨,还自顾自地说:
“我走的时候,这是又忘关大门了。”
我和福姑姑对视一眼。为了打破尴尬,我说:
“郭爷爷,铁蛋好点儿了吗?”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他吵得我差点耳聋。
我把嗓门音量调到最大,又问了一遍。
“大夫说,腿保住了,可没仨俩月,出不了院,得康复治疗。”
“太好了!那您怎么回来了?”
“给蛋子拿衣裳。”
“郭爷爷,用帮忙吧?”
“不用。你们忙去吧。找几件衣裳我还得找钱去。人家医院让交钱,我这些日子感冒挺厉害,没出摊,哪有钱啊?得想法借点儿去。”
福姑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接着道歉:
“都是我不好。”
她声音太小,我提醒她:
“他听不见的。刚才你说的那些话他准没听见。你得像我这么跟郭爷爷大声地喊。”
“那,咱走吧。”福姑姑不踏实地说。
为了证明提醒得对,我立刻提高分贝大喊道:
“郭爷爷,您忙吧,我们走啦。”
本来这件事过去了。谁知不久传来福姑姑被退婚的消息。婆家打听出福姑姑是小偷,说什么也不愿意了,说:
“后娘本就十个有九个歹毒,再是个‘三只手’,连那么可怜的老人都不放过,光那名声也让我们家这仨孩子抬不起头来呀。”
我再不去福姑姑家听故事了。我很害怕福姑姑怀疑我出卖了她,我只对娘一个人说过这事,谁知道娘又告诉了谁,我还嘱咐她千万别说出去,估计她没做到。不管怎么说,也是我间接害了福姑姑。
六
春天来了,井边的冰也化了。我早起去挑水,碰上了大喜。大喜说:
“你怎么不去我家听故事了?”
“你不是也没听过吗?”
“不是我想问的,是我姐叫我碰见你问问。”
“你姐干吗不来我家问?”
“我姐要给我哥换亲了,她说没脸见人。叫我碰见你,跟你说一声,她不怪你。”
我的泪一大颗一大颗滴进井里。
回家跟娘一说,她后悔得不行,赶紧找了块好布料,叫我给福姑姑拿过去。
两个月后,福姑姑穿一身大红衣服,一撩头上的红盖头,爬上一辆破自行车,草草地嫁了。红盖头掀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满脸的泪,和在郭爷爷家门洞里一样。又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只是很难过。
这天,给福姑姑随份子的人特别多,郭爷爷也叹息着拿来一个崭新的脸盆。郭爷爷这声叹息,我知道那天福姑姑的话,他全听见了。
尾
再见到福姑姑,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两个小张五可,穿着旧衣服,却难俺丽质,紧张地倚在福姑姑腿上,东瞧瞧西看看。那时候农村还时兴不见儿子不罢休,但福姑姑说什么也不生了。不但不生,还玩着命攒钱,说将来供俩闺女上大学。
她男人我没见过,听说比福姑姑大十三岁,是个歪脖,花花事可多了。
那天,站在热闹的石海坡村大集上,看上去无助又憔悴的福姑姑拉着我的手说:
“好好读书,青萍,读初三了吧?真好。你福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不认字上了。别看日子越来越好,”她忽然红了脸,声调降下八度,凑近我耳朵边说:“我的名声却好不了啦,早就毁透啦,偷不偷都是个贼。”接着她离开我的耳朵,叹息一声,把声调抬上去,“但我给孩子们立了规矩,”说着拍了拍俩孩子后背,“谁他妈敢偷一分钱的东西,我打断她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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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青少年文学》2024年7月号
发表于《大渡口文艺》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