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哲学代表的无疑是人类的一种高超智慧即东方玄学,而庄子则是将这种哲学推到极致的人物。
了解庄子很难。著名学者刘文典曾自负地说中国懂得庄子的共有一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另外半个就是他。在西南联大时,有次大家躲避日军飞机袭击纷纷奔逃,沈从文经过刘文典时,刘文典大怒,骂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这个该死的,跟着跑什么跑啊!”抛开刘文典的狂傲不谈,其行为举止倒与庄子有几分神似。
儒家务实,从不做精神上的逍遥游。“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然而儒家却“隆礼”,重视祭祀的作用。这种名实不符的行为遭到了墨家的批判,因为墨家是敬鬼神的,但墨家却提倡“节用”反对厚葬。其实儒家矛盾行为的背后是实用功利主义的表现。“隆礼”的实质是重视形式的作用。在履行了庄严神圣的礼后必然产生“敬”,礼的精神不能是一种凌空虚蹈,而应是有所附丽的。正是在这种认识的指导下儒家提出了中庸思想。“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见儒家对“名”与“实”有着非常具体的要求。这种实用功利主义的哲学因其现实可行性所以逐渐为统治者所接受而成为一种现实政治学。
道家是一种山林隐逸哲学,以庄子为代表的思想家冥想天外、凌空虚蹈,常作思想上的逍遥游。他们如鲲鹏翱翔在九万里长空,如凤凰一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正因为庄子思想的超越性,所以常能于现实利益得失之外观照到事物的深刻本质。对于世人所汲汲追求的名利,在庄子看来不过是“鸱得腐鼠”罢了,而当魏王嘲笑其潦倒时,庄子的回答又是那样的义正辞严。
《庄子·山木》载:一次,庄子身穿粗布补丁衣服,脚着草绳系住的破鞋,去拜访魏王。魏王见了他,说:“先生怎如此潦倒啊?”庄子纠正道:“是贫穷,不是潦倒。士有道德而不能体现,才是潦倒;衣破鞋烂,是贫穷,不是潦倒,此所谓生不逢时也!大王您难道没见过那腾跃的猿猴吗?如在高大的楠木、樟树上,它们则攀缘其枝而往来其上,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再世,也无可奈何。可要是在荆棘丛中,它们则只能危行侧视,怵惧而过了,这并非其筋骨变得僵硬不柔灵了,乃是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现在我处在昏君乱相之间而欲不潦倒,怎么可能呢?”
在这个故事里体现的是可贵的独立人格,这与儒家的委曲求全在境界上有如天壤。孟子讲“舍生取义,杀生成仁”仍然是基于现实功利的需要,当然其中已赋予了崇高的内涵。庄子讲生死却没有儒家这么沉重而是富有诗意。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不止是如此,庄子甚至还认为死的快乐超过过了生。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于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于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蹩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固然凌空虚蹈作精神上的逍遥游,但庄子并非忘情现实彻底逃离人间,而是以寓言的形式对现实社会展开深刻的批判,如他对曹商的讽刺。宋国有一个出身贫寒、名叫曹商的人,他为宋王出使到秦国去。他去的时候,只有几辆车子。秦王见了他十分赏识,就又赏赐给他一百辆车。曹商回到宋国以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百辆车队去见庄子,不无炫耀地说:“ 住在偏僻狭窄的小巷子里,穷困得靠织草鞋糊口,饿得脖细脸黄,那是我曹商的短处;一旦说服了大国君主,出门时身后就能跟随着浩浩荡荡的百辆车队,这是我曹商的长处。”
庄子听了以后说:“我听说秦王有病请医生治疗,能够为他排除痈疮痛苦的人,可以得到一辆车的赏赐;能够为他用舌头舔一舔痔疮的人,可以得到五辆车的赏赐;用来治疗的方法越低贱,得到的车辆就越多。你莫不是为他舔了痔疮吧!不然你怎么能够得到这么多的车辆呢?你还是走开吧!”(“舐痔”一词即源于此)
对于他所处的时代,庄子更是发出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激愤之语。
庄子在精神层面追求“休乎天均”即人与自然的合一,而在现实层面又提出“与世俗处”。他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人间世》)把随命运摆布作为最高的品德,并在随俗从流中进而玩世不恭。庄子的人生哲学,一方面宣扬如何养生、全身,追求“无用之用”等;一方面又宣扬人生如梦、乐死恶生,甚至视死之乐超过了人君南面之乐。庄子的这种思想其实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深刻的认识现实,却幼稚提出解决方案,比如“绝圣弃智”“小国寡民”思想等等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庄子思想代表了人类超绝的智慧与理想精神所能达到的高度,但它从来不是解决现实的钥匙,而只是一种在严酷现实中的心灵慰藉,所以在知识分子的心目中,老庄,尤其是庄子的哲学是最为适应创造力的需要,最贴合他们内心深处隐微的部分的。它在儒家的规矩严整与佛家的禁欲严峻之间,给中国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块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它是率性的,是顺应自然的,是反对人为的束缚的,它在保全自由“生命”的过程中,竭尽了最大的心力。
庄子后学只继承了其“玩世不恭”的表象,而对于其精神内涵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道教将庄子封为南华真人,老子当作“太上老君”则无异于对这两位先贤的讽刺。一生都在追求超越的哲人却成了愚民顶礼膜拜的神祗,这就是庄子们的悲哀亦是人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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