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果真正热爱生活,那么万事万物都会被我们赋予生命、理想和情感。
——题记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父母从益阳县过鹿坪公社迁居至临湘县陆城公社。
一起迁居的还有另外三家人,所有人和一些必备家什是共着一条船运载过来的。当时的父母也就二十多、三十来岁,咱家同行的还有两岁多的大哥和八个月的大姐。这条船下资江,过洞庭,入长江,一路顺风顺水,在陆城靠了岸,父母挑着担子,将大哥大姐牵的牵扯的扯,在江边一个叫沙窝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来,父母逢人就说,我们家是一副担子挑过来的。一副担子挑起一个家,这是天下父母承担的最初使命,这个使命贯穿了整个家族历史的全部经纬,纵可到底,横可到边。
还好,这副担子挑来了一个汤阮氏家族分支的繁盛。到七十年代初我的出生,一家五个兄弟姊妹,加父母共七人,在当时当地就算成了一个普遍状态下的农村大家庭。至今,风风雨雨六十年,我们兄弟姊妹娶的娶,嫁的嫁,晚辈男男女女,晚晚辈女女男男,枝丫分表,花果齐盛,至今已成为一个近三十人的大家族。
背井离乡,父母少不了对老家的絮叨念挂。我二十四岁之前,还不曾去过老家。整个童年少年,在父母的念叨中,我对益阳大桥、学门口、电容器厂、过鹿坪、油塘坪、高家坝、七鸭子、蚂蚁墺等诸多地名是耳熟能详,似乎就是嘴边事身边物,总觉得这些地方就是自己不曾游离的圣境,多少回在梦中都有所远赴和亲近。父母亲在陆城逐渐安顿下来后,和益阳的亲戚们就开始有了不算频繁的来往,父亲这一头的叔叔姑妈,还有奶奶,母亲这一头的舅舅姨妈,还有外公,包括一些老家的邻里朋友。因为逐步走动,我对这些亲戚也开始熟识起来。
这些亲戚的走动,多半是念及亲情而来往小住。走动多了,因为地域的经济条件与物资品类的彼此差异,交往性质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准确地说,是益阳老家的亲戚们发现了一些异地物资交换的商机。比如老家有用水竹或席草编织凉席的习惯,而陆城这区域缺少这个技能,亲戚们就将益阳凉席打成小卷小包,背到岳阳这边来卖,一床凉席,我的印象是能够卖个八块或十块钱。还有,陆城这地方有大工厂正在建设中,很多外地职工、民工喜欢吃芝麻豆子茶,所以芝麻与黄豆也就成了这个商机的一部分。当然,鸭蛋、棉絮、鱼篓、竹凉子(竹床),甚至面条、蔗糖等等,都成为了这个交易中间的主要对象。卖家与买家公平交易,各得其需,自得其乐,钱多钱少无所谓,既交了朋友,又有了自己喜欢的难得之物,皆大欢喜。
物资走贩,获取收益;亲戚走动,持续未绝。父母也经常到益阳去看望老屋的亲戚们,有时是父母单独去,有时是带着哥哥姐姐们某一个或两个去。这样的生活,如同一条不受风浪掀腾的河流,在静静地自我流淌而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在这样的商务过程中,出现了一个于我来说是像宝黛初次见而“惊世骇俗”的东西。这就是益阳臭皮柑。
那天,约摸是深秋或是初冬,我疯野了半天回来,看到老家的亲戚们来了,蛮久冒见的大舅也来了,都坐在堂屋和父亲聊天,我自是欢喜一番。这次带来一样东西被装在几个箩筐里,盖着草袋,有一个编织袋放在一边,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我忙问是么家伙。叼着着自卷喇叭筒草烟的大舅眯着眼,说,你打开看看。系着袋口的麻绳不算紧扎,一扯一松就开了,天啦,是桔子!还有这么大的桔子么?我敢打赌,至少三两、四两或半斤一个!这一袋子肯定有100个,或许不止,是的,肯定不止!这是给我们的么?我们这不发财了么?我一股脑丢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大舅“啜”了一口,悠悠地说,臭皮柑!自家种的,不值钱。
桔子树在我们生产队上,很少,总计可能不超过十棵,都是那种个小皮糙的不知名的品种,但就当时来说也是绝对的美味之物。二姐后来嫁在本队,二姐的婆家是种得最多的,有三棵,可能是四棵,这是我们小伙伴主要的偷盗目标,偷桔子被发现后,每次被这个“干娘”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我们总是骂不服,被树刺扎了,被“洋辣子”蜇了都无法阻挡我们对口欲的无限渴望和对美味的终极追求。这下子看到如此大个的桔子,心里就想,干娘,你算了吧,我不稀罕你那点小桔子了。
我伸手端起一个“桔子”,仔细瞧起来,,我坚信这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最大的桔子,不过同时我可笑死了,世上还有这么丑的桔子么?刚才大舅说它叫什么来着,丑皮柑?是的,叫得好,丑,丑得该死。第一次见着,和宝玉初次见了黛玉“像个神仙妹妹一样”完全不同,这是地道的丑八怪。整个看起来圆溜溜的,不过表面却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一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麻点。和那些小桔子的桔红色不一样,这是黄澄澄的,靠近桔蒂的地方甚至还有一点青色。这完全像一个先天不足、营养不良的小孩,没有那种让人一眼就爱上的光鲜亮丽。不过对从来没有见过臭皮柑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时我心里应该有一万个馋虫在扭动,迫不及待,找到肚脐处开始剥将起来。我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眼前这颗臭皮柑,仿佛是水果界的顽固分子,皮厚得像是穿了层铠甲,指甲一抠再抠,它却只是狡黠地笑了笑,纹丝不动,指甲都差点弄翻,不过这哪影响得了我的小聪明,立马跑到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在底部轻轻地划了一刀,是的,轻轻的,我生怕弄破了这个神物。
剥起来,还是有点费劲。我双手上阵,十指紧扣那凹凸不平的表皮,咽了咽即将流出的口水,不甘心就此罢休,我改变策略,指甲成了我的剥皮小铲,小心翼翼地沿着刀缝撬动,每撬开一点,都像是解锁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我胀红了脸,但那臭皮柑的香气,却像是在挑衅,偷偷溜进鼻孔,让我口水直流。我咬牙切齿,与这顽固的家伙展开了拉锯战,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终于,随着“嘶啦”一声,一小块皮被我征服,金黄色的果肉若隐若现,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尽情占有的曙光,口水再也按捺不住,滴落在这来之不易的战果上,心中同时默念:“剥你不容易,但吃你,我是要霸蛮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条裂缝随着我指甲的努力被剥掉了几块皮,左一块右一块,这个战果就逐渐扩展开来。大人们在旁边只是在聊他们的天,偶尔看着我,眯着眼睛笑。待我剥尽所有的铠甲,一个黄白相间的果球就呈现在我的眼前,等不及再去撕掉那些丝络,便一口凑了上去。一股浓烈的酸涩且带着微苦的味道瞬间在舌尖上炸开,仿佛数个小精灵在口腔中跳跃,酸得我眉头紧蹙,眼眶都不由自主地挤了又挤,撑了又撑,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开始的兴奋很快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酸涩所取代,龇牙咧嘴,眉头拧成了一团,却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又一口。小时候,家边上水果少,吃过的野果不计其数,树泡、桑椹、酸秸杆、扛板归,即便是干娘家的还没有成熟的小桔子,我都尝过,那些酸让我对这臭皮柑的酸基本能够接受,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酸,第一次吃,真是又爱又恨。母亲把这些臭皮柑用陶缸装了,藏在家里一些不显眼的暗处,而我却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最多的一次,我一餐吃了三个,酸得牙齿几天吃饭都开不得口,只有囵吞......而这家伙又特别开胃。多年以后,回忆童年时就多了这样一份关于酸味的独特印记,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中药大辞典》曰:“臭皮柑,性味辛、苦、温,功用为化痰、理气、健脾、消食,治胸中痰滞、咳嗽气喘、呕吐呃逆、饮食积滞。”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臭皮柑,利气、化痰、止咳功倍于它药。其功愈陈愈良。”清朝《本草纲目拾遗》载:“臭皮柑治痰症,消油腻、消食、醒酒、宽中、解蟹毒。”看来,它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后来的几年中,亲戚们带着这些臭皮柑在我们家里进进出出,我也没有明白是咋回事。等我上了小学,他们的次数也慢慢少了些。我后面才弄清楚,这些亲戚们运来这些臭皮柑,是到陆城一带换稻谷的。临湘陆城一带水果少,但稻谷颇得丰收,每家除了上交的和吃的,多少还有些余粮,用余粮换一些难得吃到的水果让孩儿们乐得口福的逍遥,尽管酸,尽管涩,但还是有一些新鲜感的。而益阳的老家,不少家庭都种有这种臭皮柑,算是特产,本也是随意种的好玩之物,不料却能在柑类的稀缺之地换来粮食,这也是“物得其用、各取所需”吧。大舅家女儿六个,儿子三个,是十多口之大家庭,人多田少地薄,对粮食当然就有更多的需要,那些同来的益阳人一起做这个柑谷兑换的所谓生意,大抵都是这个由头。这些臭皮柑兑换稻谷,是一担换一担(大致一百斤,多多少少是看箩筐的大小)。大舅讲,家里种了十来棵臭皮柑,最大的一棵臭皮柑树能结七、八担果实,那就是能够换来七八百斤稻谷,在杂交稻出现之前,相当于两亩早稻的产量,去除来回运载开支,多少还有些赚头。至少,在那些物资匮乏、人多田少之年,这些树帮助它们的主家度过了饥饿之困。
而这些物事,就在我童年少年的时代里反复上演,父母和老家亲戚的相互走动,就成了一个农村客居家族的正常情感互动盛景,形成常态。我关于对老家的印象,就在这些情物中反复设想,反复咀嚼,反复沉淀,从而发酵成酒,酿就了一个好像从未割舍的酽酽的窖藏。而那棵能结七八百斤的臭皮柑树,则成了我梦中的图腾。那是家族的圣树!
一九九五年,二十四岁,我人生第一次见到了这棵图腾。那年某天,我正在乡政府上班,因为老家的三叔去世,我和母亲及大姐去了一趟益阳。初到益阳,所看到的一切的一切,我并不陌生,这些都是在父母的念叨中存在的熟物,藏在心底,亲在眼前。这是梦萦一般的镜像,是情感底层的人格与忠贞,是外迁后辈对家的系恋,是血脉的回流,是传承的因果。父母亲在老家的各自居处其实隔得很近,大约十几分钟步行路程。祭完三叔,待上山下了葬,我们一行顺道到了母亲的娘家来,这地方叫蚂蚁墺。一样的,很熟悉,一栋连五间的二层平房,红砖红瓦,我记忆中旁边还有几间木房的,但现在已然拆了,只有屋基的痕迹尚在。大舅一家男娶女嫁,各自参加工作或在农村安家立业,只有大舅和小儿子一家住在这里。还远远的没有走近房子,几株臭皮柑便扑然跃入眼帘......这是家的图腾吗?这是我的记忆中的圣树吗?是的,树冠巍峨,青葱欲滴,是我从未忘却的关于乡念的神物。
我快步走近神物。这是在静谧而祥和的乡间,矗立着的高大巍峨的臭皮柑树,宛如一位历经沧桑却依旧挺拔的守护者,静静地诉说着关于岁月、关于家族的故事。这棵树,不用猜想也不用怀疑,就是大舅说的那棵能结七八担果实的臭皮柑。树冠极为繁茂,宛如一把巨大的绿色伞盖,遮天蔽日,树叶浓密而深绿,每一片叶子都仿佛蕴含着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低语,让人心旷神怡。本名虽为“臭皮”,但其外表却并不显粗糙,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光滑与质感,表哥表弟们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他们小时候好玩而攀爬的痕迹,也是因顽皮而躲避棍棒的佳地。树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褐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理,如同大地刻下的年轮,记录着序时的流转。阳光的照耀下,树皮隐隐泛着光泽,显得既坚韧又充满生命力。这棵臭皮柑树就长在房屋的旁边,小半已经伸到屋顶,至少盖住一间半房,我想,这树不仅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更是主家住房的忠实守护者。它那宽大的树冠为房屋遮挡住了炎炎烈日,带来一片清凉,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它又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用它那坚实的身躯抵挡着狂风的肆虐和暴雨的侵袭,为家园遮风挡雨,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家人。
大舅曾说,家里有十来棵臭皮柑。我循着记忆围着屋场转悠,是的,有这么多,它们曾经带给了我味蕾充盈的满足,和对老家铬入心骨的深沉情愫,因见到它们而催着我的泪水无法止住,喷薄泻出。正屋旁边的木房,是大家闺秀的外婆当年拿出出嫁时压箱底的钱物来兴建的,是曾经的家族起始的蜗居,是几代人兴盛繁衍的见证所在。因为年久未修,住不了人,就拆了,两棵臭皮柑树静静地守在残留的地基边上,不甘落败地保持着静默,一如家庭族群的善良与敦厚。跟着母亲和大姐,在大舅的引领下,我们来到屋后的自留山上,这里葬着外公外婆。外公姓阮,外婆姓曹,墓碑上的铭文依稀可见。山湾里的黄家湖此刻水波不兴,平静如镜,蓝天白云映照其间,细石黄泥静默水下。一个普通家族在祈求生活与繁衍像你一样安宁洁净,黄家湖,你可知之?
我并拢双腿,狠狠地下跪,给外公外婆磕了三个响头。这次,我没有流泪。我不能流泪。我是想告诉外公外婆,你们的后辈有一脉在临湘陆城(现属岳阳市云溪区),他们足够坚毅和勇敢,在那里,他们在繁衍生息,在建功立业,在持续着家族的继往开来....一棵臭皮柑,立在外公外婆的坟茔旁,它没有反对主家用“臭皮”这个昵称来表述它,它坚贞地演绎着无与伦比的家族馨香以及呵护着主人的身体康健。
臭皮柑,也被称为黄皮酸橙,是一种具有多种功效和作用的水果。含有大量挥发油和芳香类物质,能够消炎杀菌,预防和治疗气管炎、咽喉炎和肺炎等症状。还具有预防高血压、促进消化的作用。含有丰富的维生素P和生物碱,能够促进血管扩张,加快血液循环,防止血压升高,并降低动脉硬化的发病率。同时,臭皮柑能促进唾液、胃液等消化液分泌,修复受损的胃肠黏膜,促进肠胃蠕动,缓解腹胀、消化不良等症状。度娘如此说。
遮风挡雨,装缀家园,解馋祛病,甚或是帮助主家度过饥荒。一棵树的使命与理想,若能至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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