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出散步，绕环城北路而回，入嵇家浜新路。在路边看到一个朝西店面，亮着灯，有人在里边做手工。好奇，推门进去。里面坐着忙碌的男人见到我，竟认识我，搬一个他自己做的藤椅让位我坐。递烟，我不吸。寒暄聊天。他说他叫火山，今年六十六，是朱家门堂某家的干儿，所以对我们钟管街上人都熟悉。他笑道，你妈不是裁缝阿逸嘛，名气大，都认得的。我点头。
我还是好奇，看他做好的产品，是几只长方体的香篮。上下有三层，上面加盖。再上面是一个长长的把手，缠了彩条。不算特别精致，却还挺刮、美观。我拿起手机，拍了照片。我自然熟悉这种香篮，本地烧香老太以前都提着它，到处烧香拜佛。香篮制作，还是第一回见到。
我回头再看做香篮师傅，感觉面熟，忽而想起来，他是菜场里肉墩头卖肉的。人称路里海火山。五大三粗，头颅巨大，肤色红润，戴副眼镜，还有点秃发，有如教授，却是个卖肉的，谁料，他竟还会竹制手艺。
房间另一头放着好些竹席，看来是他用来做香篮用的。他此时正在剪一块席边，完了给它加箍。我说他这是巧妙加工啊。他说竹席有竹编，用来做篮子边方便好看，自己劈篾编织怎么吃得消？我笑道，你真是聪明绝顶啊！又问，那席子哪里来的？他说，我女儿给我网上买的，送货上门。
就是说，你主要做的是打框架，安装定型，加修饰，那也是细巧生活啊！我赞叹道。
他说，喏，有样品的。我顺着他指点，果然看到一个样品。一个长方体的香篮，跟他做的差不多，就是说，他按照那个尺寸，制作得与样品几无二致。
我不由问，那么你做一个香篮，大概用多少时间？
他答道，不用多久，也就做一两钟头。我是吃了夜饭没事体了，做白相点。
他的手是屠夫的手，足够厚，足够糙，但是手指活动真是灵活、乖巧、踏实。
那你一只香篮卖多少钱？我问。
做完卖一百五。买家拿去自己涂清漆。我自己不出去卖，都是人家上门来订的。俏得很。我是订货多了才抓紧做，平日里有搭没一搭的，纯粹是高兴。那不是今年有闰二月嘛，所以新烧香女人特别多。她们拿去啊，其实只用一次，以后放着，等将来“老了”才一道烧掉。
哦！那你的手艺是哪里拜师学来的？我又问。
哪有拜师学艺，就是喜欢，自家弄着白相呗。人家吃烟吃酒，空了弄牌，我不喜欢，就相信弄点手工活，这个东西啊，也是生成功的（方言，天生的）。不全为钱，就是喜欢。做这个东西，动手动脑筋，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啊。
那你这里是跟你老太婆两个住？
两个女儿，都在外头成家了，这里只有我和老太婆，不过她不是原配。我原配十年前坐侦察兵摩托，摔死了，现在的是二婚，比我小一折。
他说得很平静，我却不敢再多问下去。家家都有故事，有些是人家不愿多说的。他更喜欢说女儿。
说到小女儿，他来了劲头。
现在看来，其它都是假的，人顶重要。房子，车子，过两年就旧了，将来都是人家的，国家的，只有下孝子（方言，后代），是自家的。
当初我老婆老肚子里有了，我们就下决心要生下来。大概是吃了一回酒，被村某某看出肚子，告了密，乡里麻子lq和mn天天到我们家，坐镇，做思想工作，死磨硬泡，要我们去做掉。还曾经两次把人载到新市医院，要做掉小孩。两次都是我动脑筋，逃回来。后来到了国庆节，lq她们放假没来，他们就逃到山里。几十日工夫，生下来了，带回家来。
乡里来过人啦，把我家里前屋扒掉，电视机，缝纫机，凡是值点钱的全部搬走了。当时卸大门的，扒灶头的，啥都有。我跟你说，那些人，当初做过孽的，以后一定会遭报应的。老天不会饶过他们。
我们回来以后，家里啥都没有啦，就去乡里要，他们要我们交一千五百块钱，赎回东西。交就交呗。我的手勤快，这点钱难不住我。
你看，以前吃点苦，现在好啊！小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闹猛。
提到女儿与外孙，他高兴了，又说人是最重要的。乡里最缺的，不是房子，是人。
现在不是放开了嘛！连私生子都可以上户口了。以前这个怎么想象？我现在想两个女儿都生了二胎，有儿有女，困梦头里都要笑出来啊！
跟我聊天时，他手里忙着给香篮上把手，缠花边。结果不慎把一根把手朝向搞错，拍一下脑门，重新缠过。
我看他懊恼的表情，不好意思道，是跟我聊天，让你弄坏了。
他笑道，不搭界，我拆了弄过，一根带子嘛！
于是把缠好的带子一圈一圈松开，又重新摆正把手，再一圈圈绕上去。
他说，人家不理解，到这个年纪还不空下来白相相，我就喜欢这个，生成功的，喜欢一个东西在手上完成的感觉!
我点头，暗自想，现在乡里真是缺人了。最缺的，是他这样的手艺人。
2023，4，1
附：近日读冯骥才的书，看到一句话，录在后面，“放弃手工是为了文明的发展；记忆手工是为了文明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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