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黃花梨四出頭大禪椅」,精選珍貴黃花梨為材,形制特大,超出一般四出頭官帽椅甚多,近似寶座。椅盤為長方形4:3比例,空間寬大深闊,可供盤足結跏趺坐(打坐)。搭腦與扶手四出頭,盡端均削至平整,不以光潤的圓頭作結。
臥弓形彎弧搭腦,平視為直形,俯視呈弓形;一木雕刻為三段相接狀,中段向上硬折拱起,即隨彎弧造形而向兩端出頭伸展,層次分明,前後連貫,遒勁中兼具秀媚,儼然為雕塑手法。搭腦居中開槽,納入寬面靠背板,適與其上選木材勻稱天成的紋理相映生輝。靠背板弧度流暢自然,置設於禪椅最顯著部位,成為視覺焦點,其對稱美的本色紋理與紅潤光澤,更顯雋永大方。
椅盤四框內緣鑿孔裝軟屜,維持原初入藏時之破損狀態,未經修葺,保持原貌。軟屜分為三層,先用棕索穿網目作底,表層用細如琴弦的藤絲編織成細密的藤屜;中層再用寬藤皮編成界格,可防止表底層過多接觸而致磨損。
軟屜頂面四框內緣。保留原始狀態的木壓條與方形木楔釘,故前輩王世襄先生(1914〜2009)嘗言:考究的家具其藤屜總是又細又密。椅盤背面採用非硬木方材連結框邊,製成兩組丁字形彎帶,四面皆相同結構。此製虛中有實。實中抱虛。同時也兼及了超逸空靈的審美趣味。
椅盤下安羅鍋棖、矮老,腿足之間設步步高棖,四腿足、羅鍋及聯幫棍皆用素圓材,外圓內方,下略粗,上略細,以照應活榫結構,完備可開可合的高妙設計。
後足上截穿過椅盤,納入彎弧搭腦,一木連作,前腿也是相同造法。四足側腳收分明顯,沉穩凝重,是古代大木架構運用於明式家具的典範。前腿間施一方材起劍脊棱成腳踏棖。劍脊棱中間高,兩旁斜仄,猶如寶劍之劍背。左右及後方的管腳棖用素圓材,中間也起劍脊稜,平易中見變化。平出形扶手素圓材,嵌入後腿上截,蓋住前腿上截頂端及中承的聯幫棍。
挺拔聳立的高扶手,氣勢恢宏。扶手與搭腦的截平面,其刀法剛勁明快。允稱絕技。管腳棖下亦安窄羅鍋棖,與弓形搭腦皆拱起含蓄的彎弧曲線,寓方於圓,搭配樑柱架構的豎橫直線,線條簡練,曲直相濟,剛柔調和,比例勻稱協調,完善大禪椅的整體視覺美感。
禪椅與西方極簡主義美學
禪椅具有源遠流長的悠久歷史,其形制較一般椅子高大闊深,對於靠背、椅盤特別的講究,具有獨特的形制、功能與工藝特色,是唯一結合禪修和坐具功能的中國古典家具。禪椅融合了禪宗清寂古雅、文人平淡天真以及明式家具簡約凝鍊的美學,向來被認為是明式家具中的奇品。
存世明代禪椅極其稀罕,原美國加州家具博物館有黃花梨大禪椅一座(圖一)。前輩伍嘉恩先生贊曰:黃花梨禪椅。基本是玫瑰椅式,座面寬大,闊而深,成正方形,可供人盤坐結跏趺坐。椅盤下安羅鍋棖加矮老,腿足間用步步高趕棖,唯獨靠背椅框內與扶手下的空間,均不安任何構件,令禪椅感覺空靈,頗能輔助坐者結跏趺坐沉思入定。極度簡約空靈的禪椅十分符合二十世紀極簡主義藝術(Minimalism)理念,被西方有心人士發現後,頓時成為家具界明星、藝術傳媒寵兒。在無數書籍刊物中出現,明朝家具空靈疏朗之美的代表之作。[1]
明式家具在歷史上對西方家具的風格產生過相當的影響。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將黃花梨、紫檀等硬木帶回中國,工藝巧匠開始運用這些硬木製作家具。這些文人參與設計的中國家具,從十六世紀開始,隨著絲綢、瓷器等傳到歐洲。
至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由於家具史學術研究的逐漸深入、推廣,有更多明式家具的元素,包括線條簡練、造型極簡、講究結構比例等風格特點,被西方設計師所借鑒採用。例如,現代主義藝術家、建築師兼家具設計師馬索,布魯易(Marcel Breuer)在1925年為畫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在包浩斯學院(Bauhaus)職員休息室設計的「華西里椅」(Wassily Chair),就被認為和大禪椅在結構與比例上相當神似,蔚成東西方美學、極簡主義家具一個美麗的巧合。[2] 禪椅在中國古典家具中的重要性與代表性,由此可見一斑。
禪椅簡史:從「繩床」到「椅子」
欲探究「禪椅」在中國古典家具的源流與發展,吾人有必要回顧中國椅子的歷史。如所周知,上古時期的中國沒有「椅子」,人們席地而坐,直到漢代,「榻」、「床」才成為貴族或上層社會使用的坐具;今人所熟悉,有靠背、扶手的坐具--「椅子」,則源自於「繩床」(梵語:pītha),為一種倚背垂足之坐具,亦即帶有靠背、扶手、藤繩編製座屜(椅盤)的高腳坐具,可能因椅盤有藤繩編成類似蒲團的墊子,因而得名。
學者咸認「繩床」是隨佛教從印度,經中亞傳入中國,可能在西晉或更早之時,已出現在中國的寺院中。「繩床」初傳入中國時,只有極少數的寺院僧人使用。到了盛唐至晚唐時期,帝王、宮廷貴族、部分居士以及與佛教有接觸的人也開始使用;宋初以後,「椅子」才逐漸普及於一般庶民,此一從低坐具(席、床、榻)到高坐具(繩床、椅子)的演進發展,不僅引發家具、陳設型態與室內空間的轉變,也全面改變了中國人的社會與起居生活,佛教可謂是古代中國人接受與使用椅子的關鍵因素。[3]
根據學者研究,「繩床」此一名稱出現在西晉、唐代以迄南宋的文獻之中,最早為《高僧傳》所記載,西晉高僧竺佛圖澄(232~348):「澄坐繩床,燒安息香。」其後「繩床」逐漸世俗化,在文獻中大量出現,尤以唐代為最。
由於繩床有後背可倚,所以漸漸有人以「禪床」、「倚床」稱之,中唐以後則出現「倚子」、「椅子」這兩個同義詞,「倚」字說明了繩床有背靠可倚,而可以背靠正是椅子的特點。宋代以後,垂足坐椅習慣日趨普遍,「椅子」逐漸取代「繩床」一詞,成為約定俗成的名稱。[4] 唐代文人(官員)與僧侶、禪僧往來頻繁,受禪僧影響,有使用繩床以及跏趺打坐參禪的習慣,例如《舊唐書》記載詩人王維(692~761):「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5] 白居易〈愛詠詩〉:「辭章諷詠成千首,心行歸依向一乘。坐倚繩床閑自念,前生應是一詩僧。」[6]。又,白居易〈在家出家〉詩:「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喚妻呼多不應。」[7] 此詩表述詩人對於打坐的專注入迷,以及禪定後如明鏡止水般的心境,以至於妻女在旁邊多次呼喚,都置若罔聞,也反映禪坐對唐代文人思想與生活的影響。
「椅子」為尊者之座
用於參禪打坐的「繩床」坐具圖像最早可以追溯到西魏,敦煌莫高窟第285窟中繪有僧人趺坐其上的「繩床」(圖二)[8],此「繩床」以朱色輪廓畫成,搭腦左右出頭,兩側扶手不出頭,床板(椅盤)畫有交叉的網狀格紋,表示其用棕繩或藤繩編成,椅盤深闊寬大,可供禪修者趺坐其上。這是迄今所見年代最早繩床(禪椅)圖像,可視為「禪椅」的前身。[9]
唐代高元珪(684~755,玄宗宦官高力士之兄)墓壁畫有一人垂腳坐於一大型繩床上,壁畫雖損毀,但殘餘部分與日本正倉院藏「胡床椅」(圖三)[10] 相似,此坐椅為奈良時代聖武天皇遺物,或曾作為天皇御用寶座,為光明皇后奉獻佛前,反映了東傳日本的盛唐風格,椅為木質,搭腦出頭、椅腳等處鑲有銅製箔板,座屜深、寬各約70餘公分,顯較一般椅子寬闊,盤面為藤材編織物,可供盤腿趺坐。
傳唐代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卷》(圖四)[11] 畫中辨才和尚的坐具,在椅盤和靠背上都可見由藤材編成,類似蒲團一類的墊子,此畫雖為宋人摹本,然與上述其它圖像,相當程度反映了早期的「繩床」樣貌。
除了僧侶、文人外,唐代帝王也使用繩床。事實上,繩床從寺院流傳、普及於民間的過程中,唐代宮廷或許居中扮演了重要的媒介角色,如《貞元錄》記載,出生於南印度摩賴耶國的高僧金剛智(梵語:Vajrabodhi,669~741)離開印度前往大唐傳法時,該國國王差使武將相送,並請其向大唐進獻方物,其中就包括七寶繩床,開元八年(719)金剛智抵洛陽,備受玄宗優渥禮遇,這應是最早擁有繩床的帝王之紀錄[12] 唐代帝王使用繩床最著名的例子是《資治通鑑・唐紀》記唐穆宗「上於紫宸殿御大繩床,見百官」。宋元之際的史學家胡三省(1230~1302)對此註解指出:「余按交床、繩床,今人家有之……繩床,以板為之,人坐其上,其廣前可容膝,後有靠背,左右有托手,可以擱臂,其下四足著地。」[13]
胡三省以本人所見當時(宋末元初)的繩床為證,確立「繩床」是廣可容膝、後有靠背、左右扶手以及坐板(椅盤)的四足單人坐具,也就是後世(宋代)以後人們所稱的「椅子」、「禪椅」的前身。由上述所舉繩床之例,吾人亦可知,最早的世俗化的「椅子」或為帝王寶座,或為官員座椅,俱為「尊者之座」。[14]
「禪椅」之名始出現於宋代
「禪椅」,顧名思義,是供僧侶、禪師或修禪者趺坐參禪的坐具,在歷史上的出現、發展,與佛教的寺院生活息息相關;然而「禪椅」此一名稱從何而來,仍有待考察,根據已知的文獻顯示,「禪椅」一詞最早可能出現於宋代,南宋禪僧釋志磐《佛祖統紀》記瑩珂法師:「瑩珂受業……既而擇一室,面西設禪椅,不食,念佛三日,夢佛大士謂之曰:汝尚有壽十年。且當自勉。」[15]
元人脫脫撰《宋史》記載以佛教為國教的占城王國(今越南中部):「王每日午坐禪椅。官屬謁見膜拜一而止,白事畢復膜拜一而退。」[16] 南宋周密(1232~1298)《齊東野語》曾錄有北宋初丁謂(962~1033)詩:「飽食緩行新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脫巾斜倚繩床坐,風送水生來耳邊。」由此詩第三句「脫巾斜倚繩床坐」之描述,可見宋初仍有人知道可倚之「椅子」原來稱為「繩床」。[17] 宋代「禪椅」之名逐漸普及,可能和「椅子」一樣,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名稱。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僧侶以「繩床」或「禪椅」作為坐禪入定的工具,往往因此「一生晝夜不臥」,也就是形成夜間坐著睡眠的習慣,繩床有後背可供倚靠是主要因素。因為久坐感覺疲倦,可以倚代臥,得到休息,這是從繩床發展而成的特殊生活方式。[18] 關於此說,本文補充一則有趣的記錄,以資佐證,活躍於北宋末南宋初的詩人王庭珪(1080~1172)曾作七絕詩〈遊沅陵劉道人菴中唯一禪椅不置臥榻 云不睡四十年矣 戲作二絕〉:
一菴茅屋白雲深,坐待丹砂欲變金。
誰信菴中人不睡,滿池春水聽龍吟。
九曲江邊雲欲凈,三更海上月華孤。
金刀直入滄溟底,奪得驪龍頷下珠。[19]
王庭珪至沅陵造訪其修道煉丹的朋友劉道人,詩題中言其友人家中沒有置睡榻,只設一禪椅,且劉道人自稱已四十年沒有睡覺了,言下之意他幾乎晝夜不臥,都在這張唯一的禪椅上打坐修行。此詩反映至少在北宋末已有「禪椅」之名,而且「禪椅」不限於佛教寺院僧侶之用,道教修行、煉丹的道人也使用禪椅,從唐代的繩床到宋代的禪椅,隨著名稱的變化,從而「名實相符」、主要供禪坐修行的功能也就此確立。
宋代的禪椅雖無實物流傳,但畫史中與佛教相關的畫作有不少描繪禪椅的圖像,可藉以想見其面貌,以下舉《大理國描工張勝溫畫梵像卷》、《宋人畫羅漢圖》、《五山十剎圖》為例簡要介紹。
《大理國描工張勝溫畫梵像卷》(圖五)[20] 是最具代表性的宋時禪椅圖像,畫卷一段描寫東土「禪宗七祖」各自趺坐於七把禪椅上,禪椅形制寬大、氣度非凡,或為樹枝、木質、竹製等,裝飾各異,各具特色,搭腦或兩端上翹如弓,或雕成龍、鳳形,或後背飾雲頭紋、網格窗櫺紋等組合;共通點為椅盤深闊寬大、高後背、四出頭的扶手椅。宋人《畫羅漢圖》(圖六)[21]
所描繪的則是不同類型的禪椅:扶手出頭,舖有蓆墊,前後足與座面飾有雲紋牙頭,惟後背搭腦與扶手齊,較為低矮,高不及背之半,此或所謂的「折背樣」,近似於明代的玫瑰椅。
《五山十剎圖》是入宋日僧所作南宋禪寺大剎的實錄,為南宋江南寺院最翔實完整的資料,其中包括禪寺內椅子、床榻、屏風等家具的詳細圖樣,如「靈隱寺椅子」、「徑山方丈椅子」、「前方丈椅子」等(圖七)[22],雕飾華麗,其靠背、扶手或搭腦雕飾花紋、卷葉紋、蕉葉與靈芝紋等,常見於宋代家具或器物。
回顧唐代「繩床」到宋代「椅子」的發展歷史,最早的「禪椅」來自於域外,隨佛教傳入中國,一開始僅有寺院內僧侶使用,其後進入宮廷,演變成為皇帝寶座,也成為官員、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坐具,是為尊者之座。
可以說「禪椅」是中國最早的「椅子」(高腳坐具)。到了宋代,禪椅發展已相當成熟,不僅形制多樣,裝飾亦較繁複華麗,可見後世的扶手椅、燈掛椅等椅式之雛型。禪椅相較於一般椅子,座屜寬大而深闊、靠背高,扶手、搭腦厚實,屜面延續早期繩床的作法,運用藤繩、麻或棕等較為柔軟舒適的材料編織而成,以肆應結跏趺坐的需求。
禪椅與晚明文人生活與品味
明式家具研究先驅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一書引用晚明范濂(1540-1609在世)《雲間據目抄•風俗》的記載,討論明式家具在隆慶、萬曆年間這段關鍵時期的發展:
細木家夥,如書桌、禪椅之類,余少年曾不一見。民間止用銀杏金漆方桌。自莫廷韓與顧、宋兩公子,用細木數件,亦從吳門購之。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而徽之小木匠,爭列肆於郡治中,即嫁裝雜器,俱屬之矣。紈絝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廚几棹,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23]
根據此段報導,嘉靖末期,書桌、禪椅等細(硬)木家具在松江一地仍屬少見,民間只用銀杏木金漆方桌,後來才有莫廷韓、顧、宋公子等人開始由蘇州(吳門)購入細木家具。王世襄又舉王士性(1547-1598)《廣志繹》:「姑蘇(蘇州)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又如齋頭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
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始盛……」之記載為證,闡述明式家具從原來崇尚貴重、華麗轉向古樸、不尚雕鏤的蘇式風格,此種古樸的作風來自於「好古」的蘇州。王世襄並舉南京博物院所藏「黃花梨夾頭榫式素牙頭鐵力面心畫案」為佐證,該案一足上端有篆書銘刻題識:「材美而堅,工樸而妍,假爾為憑,逸我百年。萬曆乙未元月充庵叟識。」(1595)[24] 為蘇州老中藥店雷允上家故物,蘇州向以手工藝著稱,晚明時期更是製造貴重家具中心。然而,一個社會出現新的時尚與風格,必然有其支持者與贊助者的推波助瀾之力,才能促成風潮。如所周知,晚明文人崇尚好古、自然與質樸,反對過度雕鏤,可知蘇州好古之風的成因,不脫文人審美意趣的影響。
無獨有偶,本件「黃花梨大禪椅」據聞是由上海松江釋出,即源自上述「莫廷韓與顧、宋兩公子」所居之松江府一地。莫廷韓即莫是龍(字雲卿,更字廷韓,1539~1587),著名書畫家,善草書,收藏甚富。
范濂《雲間據目抄》云其「生平鄙牙籌會計,惟蓄圖書數千卷及古名人字畫數千幅。」顧、宋兩公子,顧姓為江南大姓,僅明代松江府,就有諸多聞名遐邇的顧氏大家,可能指與莫是龍並稱「雲間二韓」的顧名世(1507~1588)次子顧斗英(字仲韓),或畫家顧正誼、顧正心兄弟(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
宋或指宋旭(字石門,1525~1605)或畫家宋懋晉。上述南京博物院藏「黃花梨夾頭榫式素牙頭鐵力面心畫案」,該案銘刻題識者「充庵叟」則為潘允端。潘允端(1526~1601),字仲履,號充庵,直隸上海縣(今上海市)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曾任刑部主事、四川右布政使等職。萬曆五年(1577),因受權貴排擠,遂稱病辭官,返回故里。生平擅詩文、通園藝、愛好戲曲、收藏古玩,是上海名園「豫園」的建造者。《雲間據目抄》卷五形容豫園中樂壽堂「深邃廣爽,不異侯門勳貴……大江南綺園無慮數十家,而此堂宜為獨善。堂之左即方伯公讀書精舍也,內列圖史寶器玩好之物,如瓊林大宴,令人應接不暇,足稱奇觀。」卷二又云「近年從吳門購戲子,頗雅麗,而華亭顧正心、陳大亭繼之。松人又爭尚蘇州戲,故蘇人鬻身學戲者甚眾……」其引領時尚風潮之盛,由此可以想見。
莫、顧、宋等人皆為晚明「松江派」畫家,潘允端為當時隱逸名士、收藏大家。「松江派」泛指松江地區一批藝術品味相近、筆墨技法切磋互補、書畫鑒賞往來交流甚密的隱逸文人畫家群體,彼此或有師徒或姻親關係,如松江派代表畫家董其昌(1555~1636)即莫是龍父親莫如忠的學生;潘允端三子潘雲夔(光祿)為莫是龍的女婿,董其昌曾多次由潘光祿手中獲取如董源《龍宿郊民圖》、郭熙《溪山秋霽圖》等畫史名跡。[25] 允端四子雲鳳次女嫁董其昌長子董祖常,其侄潘雲章長女則嫁董祖和,故莫、董、潘三姓實為兒女親家。[26] 松江派不僅於書畫藝術異軍突起,在工藝器用的設計製作、使用與鑒藏,也蔚為出類拔萃、引領風尚,導一時之先的影響力。如潘允端之弟潘允徵(1534~1589)之墓於1960年出土,墓中發現大量明器家具,這批家具模型真實反映萬曆時期的明式家具實物,也佐證晚明文人群體之品味對明式家具尚古風潮的重要影響。
晚明文人對於禪椅十分重視與講究,對於材質與型制各有不同審美標準,尤好不露斧鑿之痕的天然竹木、藤製禪椅,反對過度雕鏤。如明代戲曲家高濂(1527~1603)偏好木竹製,水磨竹器佳,斑竹亦可,形制須高大,椅背枕首闊厚,始得受用:「禪椅較之長椅,高大過半,惟水摩者為佳。斑竹亦可。其制惟背上枕首橫木闊厚,始有受用。」[27] 文震亨(1585~1645)認為「專諸禪椅」是俗式,斷不可用。[28] 主張禪椅須以天台藤或古樹根製成,須瑩滑如玉,不露斧鑿之痕者佳:「以天台藤為之,或得古樹根,如虬龍詰曲臃腫、槎牙四出,可掛瓢笠及數珠、瓶鉢等器,更須瑩滑如玉,不露斧斤者為佳。近見有以五色芝黏其上者,頗為添足。」[29] 屠隆(1543~1605)《考槃餘事》則記吳破瓢道人以天台藤、大理石與百衲拼布製成禪椅:「嘗見吳破瓢所製,採天台藤為之。靠背用大理石,坐身則百衲者,精巧瑩滑無比。」[30] 反映了文人崇尚天然、古雅質樸的審美品味。
在文人品味引導下,明式家具以「材美而堅,工樸而妍」為主要審美標準,講究材美工良,形制、造型由原本雕鏤繁複,一變而為線條簡練俐落,比例和諧適度,構造精巧絕倫,予人以簡練樸素之感,此即王世襄所概括明式家具五美:「木材美」、「造型美」、「結構美」、「雕刻美」以及「裝飾美」。[31] 以本件「黃花梨大禪椅」為例,誠如本文開篇所分析,無不完美體現此五美,尤其五美之首「木材美」,珍貴的硬木如黃花梨,係以天然紋理勝,花紋婉轉迂迴,如行雲流水,變幻莫測,不須施多餘斧鑿,呈現天然質樸之美。又如「雕刻美」,弓形搭腦弧度的彎轉疾緩,硬折拱起,無不恰到好處,其刀法剛勁明快。允稱絕技。
禪椅:晚明文人怡養動用事具
歷史學者巫仁恕在研究晚明消費社會與士大夫的專著中,討論物的商品與特殊化現象,在針對晚明的家具文化分析指出,書房、書齋對於士大夫與文人而言,可謂是他們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易言之,是表現他們擁有知識或思想形式的一種財富,用來支持他們身份地位和權力的合法性。
由於文人文化在社會上的傳播,加上商品經濟所形成的奢侈消費現象,晚明時期,只要有財力,一般人都可購置這些原本屬於士大夫與文人擁有的文化資本,於是書房不再是文人、士大夫們的專利,根據上述范濂的報導,當時能擁有書房者,已不僅限於官員、士人,甚至連皂快衙役都有能力置辦一個自己的書房。因此文人開始在書房家具上銘文或題跋,內容往往與道德、學問與政事相聯繫,這是將書房家具特殊化、神聖化,以抵制商品化的一種方式。[32]
除了在書房家具刻銘或題跋外,文人也採另一種方法抵抗世俗的商品化,那就是重新擴充並定義書房家具的材質、陳設種類品項以及佈置方式等,以明雅俗之別,彰顯文人的審美品味,同時作為自我標榜身分地位的象徵,禪椅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代表性家具。高濂《遵生八箋》〈高子書齋說〉一文闡述文人書齋應有的陳設布置:
書齋宜明凈,不可太敞。明凈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旁置洗硯池一,更設盆池,……或置鼎爐一,用燒印篆清香。冬置暖硯爐一,壁間掛古琴一……或奉名畫山水雲霞中神佛像亦可。名賢字幅,以詩句清雅者可共事。上奉烏思藏鏒金佛一……壁間當可處,懸壁瓶一,四時插花。坐列吳興竹凳六,禪椅一,拂塵、搔背、棕帚各一,竹鐵如意一。右列書架一……」[33]
他主張,文人書齋中除了書籍、文房器用、琴棋書畫和鼎爐清玩以外,也應供奉烏思藏鏒金佛等神佛像,並設拂塵、如意、竹凳、禪椅等,以助禪坐清修。除了將禪椅列為書齋必備家具外,高濂在《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中,更將禪椅列為「怡養動用事具」,也就是怡情養性必備事具之一。他認為「人能安所遇而遵所生,不以得失役吾心,不以榮辱縈吾形,浮沉自如,樂天知命,休休焉無日而不自得,是非安樂之機哉?」至於文震亨(1585~1645)則主張另設丈室以置臥榻、禪椅:「丈室宜隆冬寒夜,略仿北地暖房之制,中可置臥榻及禪椅之屬。前庭須廣,以承日色,留西窗以受斜陽,不必開北牖也。」[34]「丈室」本來為佛教用語,出自《維摩詰經》,指維摩詰臥疾之室,文殊等以問疾為由前來與之討論佛法,一丈見方的斗室。在此丈室係指供冬季避寒的小室,在特定的季節時令供文人讀書靜養之用。
對比於唐、宋時期,晚明的禪椅已不再侷限寺院高僧的日常修行之用,而是進入多數文人的生活,成為書齋中不可少的家具,甚至列為參禪修行、習靜養生的必備事具,可謂極具時代特色與意義。書齋本是文人最自我私密的空間領域,如晚明陳繼儒(1558-1639)《太平清話》所言,文人在書齋內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禮佛、嘗酒、宴坐、翻經、看山、臨帖等,皆為「一人獨享之樂」。其中所謂「宴坐」或作「晏坐」、「燕坐」,即「禪坐」、「參禪」之意。禪椅的整體形制與設計,本質上即在圈圍出一個將禪坐者與外界隔離、既疏朗而又空靈的空間,其可倚可靠的舒適機能,也讓使用者能長時間於其上結跏趺坐。質言之,書齋中的禪椅即是一個文人自我獨享、獨處亦復獨坐的世界。晚明文人有習靜觀心之風,在修齊治平的仕宦理想破滅,或退隱閒居的平淡歲月之中,以此滌煩忘憂、安頓身心,因此參禪打坐、修身養性成為文人閒居生活的重要內容,於書齋或丈室內設置禪椅,並備置神佛像、如意、拂塵以及棕帚等道具,自必應運而生,而其中扮演最具代表性、最重要角色的禪椅,自有其獨特的時代象徵意義。
與方外之人的參禪修行不同的是,晚明文人除了藉此彰顯自身的審美情趣和生活品味外,也以此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的身分地位。如學者指出,晚明文人於案頭同時備有儒家經典、佛老之書,文人在書齋內置設禪椅靜坐禪修,其意終究不在遁入空門,而是想在顛沛仕途、隱逸生活之中覓得逃禪出世的一方淨地,以閒雅心境以化解塵世生活中的種種失意。[35] 無論如何,這都是只有文人才能有的「獨享一人之樂」。
[1] 伍嘉恩,《明式家具經眼錄》(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頁132-133。
[2] 汪資仁,〈在西方經典家具看見明代設計美學--讓亞曼尼也瘋狂的老椅子〉《商業週刊》第977期(2006年8月),頁26-30。
[3] 參見:柯嘉豪(John Kieschnick),〈椅子與佛教流傳的關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九本,第四分(1998年12月),頁727-763。其後該文收入柯嘉豪,《器物的象徵:佛教打造的中國物質世界》(新北市:遠足文化,2020),頁281-311
[4] 翁同文,〈中國座椅習俗以及椅子名稱的起源與普及〉附錄〈繩床資料編年總表〉,收入翁同文遺著,宋德熹編《中國科學技術史論叢》(台北縣板橋市:稻香,2004),頁223-239。另參見:崔詠雪,《中國家具史-坐具篇》(台北:明文書局,1994),頁88-98。
[5] (後晉)劉昫等奉敕撰;(清)沈德潛等考證,《舊唐書》,〈王維〉,收入(清)紀昀等奉敕編;宋衛平,徐海榮主編,《文瀾閣欽定四庫全書》(杭州:杭州出版社出版,2015),子部,第265冊,卷190,頁589。
[6] (唐)白居易,〈愛詠詩〉,收入孫通海,王海燕責任編輯,前引書,卷446,頁5032
[7] (唐)白居易,〈在家出家〉,收入孫通海,王海燕責任編輯,前引書,卷458,頁5233。
[8] 圖版引自:中國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敦煌壁畫全集》(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1989-2006),第2冊,圖版184,頁171。
[9] 參見:邵曉峰,〈敦煌椅子圖式的另一種詮釋—以《舍利弗宴坐》為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9年1月),頁103-109。
[10] 圖版引自:韓昇著,《正倉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頁47。
[11] 圖版引自:蔡玫芬主編,《精彩一百 國寶總動員》(台北:故宮博物院,2011),頁234。
[12] 參見:柯嘉豪,前引文,頁751。
[13] (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註,《資治通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卷242,頁1667。
[14] 崔詠雪,前引書,頁109-110。
[15] (宋)釋志磐撰,《佛祖統紀》,收入復旦大學圖書館古籍部編,《續修四庫全書》第12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卷27,頁344-345。
[16] (元)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第40冊,卷489,頁14078。
[17] (宋)周密《齊東野語》,收入(清)紀昀等奉敕編;宋衛平,徐海榮主編,《文瀾閣欽定四庫全書》(杭州:杭州出版社出版,2015),子部,第885冊,卷17,頁739。另參見:翁同文,前引文,頁239。
[18] 翁同文,前引文,頁250。
[19] (宋)王庭珪,《盧溪文集》,收入(清)永瑢,紀昀等總纂,《文津閣四庫全書》(北京:北京商務印書館據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影印,2006),第1138冊,頁192。
[20] 圖版引自:李玉珉,《妙香國的稀世珍寶:大理國〈畫梵像〉研究》(台北:石頭出版社,2023)。
[21] 圖版引自:林莉娜主編,《畫中家具特展》(台北:故宮博物院,1996),頁42。
[22] 圖版引自:張十慶編著,《五山十剎圖與南宋江南禪寺》(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0),頁132-135。
[23] (明)范濂著,《雲間據目抄》,收入:王德毅主編,《叢書集成三編》(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第83冊,卷2,頁394。
[24] 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頁7-11。
[25] 張晴晴,〈再論『潘光祿』究竟何人—兼論莫是龍與上海潘家的交往〉《榮寶齋》第5期(2016),頁132-139。
[26] 凌利中,〈百代標程——董其昌的藝術超越及其相關問題〉,收入:山西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編,《百代標程:董其昌書畫藝術》(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頁3-29。
[27] (明)高濂撰,《雅尚齋遵生八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據明萬曆十九年自刻本縮印,1988),卷8,頁221。
[28] 蘇州城區西北部有一專諸巷,相傳春秋時勇士專諸葬於此,位在閶門內,為明清時期江南手工藝業者聚集之地。晚明時期該巷有專製禪椅者,故有此名。
[29] (明)文震亨撰,陳劍點校,《長物志》(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卷6,頁88-89。
[30] (明)屠隆撰,陳劍點校,《考槃餘事》(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卷3,頁303。吳破瓢,名孺子,字少君,蘭谿(今浙江省蘭谿縣)人,家故饒貲,中歲妻死,盡棄其產,購古法書名畫,遊江湖間,心靈手巧,製器精絕。《列朝詩集小傳•丁集》記其「性最巧,所規制,必精絕。搜抉珍怪,陵斷谿絕壑,以必致為快。踰天台石梁,採萬歲藤,屢犯虎豹,製為曲杌,可憑而寐,以數縑市一大瓢」,浪跡江湖之奇人也。
[31] 王世襄,〈明式家具五美〉《錦灰二堆 壹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頁59-60。
[32] 巫仁恕,《品味奢華:晚明的消費社會與士大夫》(台北:中央研究院、聯經出版事業,2007),頁243。
[33] (明)高濂撰,《雅尚齋遵生八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據明萬曆十九年自刻本縮印,1988),卷7,頁201-202。
[34] (明)文震亨撰,陳劍點校,《長物志》(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卷1,頁26-27。
[35] 朱彥,〈明代禪椅設計與明人習靜之風〉《中國藝術》(2018年第11-12期),頁8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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