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王传·化隆分章本》是青海省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中心珍藏的原始版本,也是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搜集的《格萨尔王传》民间版本中目前保存完好的一部藏文原始手抄本。同一时期搜集的其它藏文原始文本已经无从查找,我们只看到有汉译资料本。因此,《化隆分章本》是幸运的,它从民间来到《格萨尔》研究机构,在资料室里安稳地沉睡了七十多年后终于以华丽的姿态出现在了世人面前。《化隆分章本》是珍贵的,我不敢说它是孤本,但除了在化隆县发现的这一部以外,目前还没有发现也没有听说过同名手抄本的第二部原始版本。
据说专门从事《格萨尔》抢救搜集和研究工作的徐国琼先生于公元1959年来到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在德恒隆乡甲加村若索寺合尔纳活佛那里发现了这部原始手抄本。还有一本《格萨尔传奇——安置三界之部》汉译资料本(吴均译)所附的“说明”中说:“此《安置三界之部》,原文系手抄本,本会(注:青海省民间文学研究会)于1960年2月搜集于青海化隆县德恒隆加村。原文保存者为当地俄索老活佛合尔纳(此人爱好《格萨尔传奇》,并收存有七部抄本)。”
我们看到的是一部藏族传统的长条形书籍,全书共277张554页。抄写时间无从知晓,也没有人清楚它被传了几代人,更难以考证它被翻阅过多少遍,书页很陈旧,纸张有残破现象,上下左右用手触摸过的文字边沿都有污渍。
在整理这部手抄本时我们看到,书中出现了两种书写方式——邬坚体(有首字)和无头字(邬梅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整部书从第1至第144页是用邬坚体(有首字)书写的,从第146至346页用邬梅体(无首字)书写,第348至554页又是用邬坚体(有首字)书写的。不清楚这个手抄本是不是由同一个人完成的,但可以看出前后两个邬坚体是同一种字迹,邬梅体的字迹也是同一个人所写。本书的主人公格萨尔刚出生时的名字叫特贝达兰(ཐེག་པའི་རྟ་ལམ།),而不是其它书中的“觉如”(ཇོ་རུ།);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哥哥嘉擦·协嘎尔也只大他个把月,而不是其它书中所说的十几岁。其他人物的名称也跟现在看到的史诗中的不太一样,比如,格萨尔的父亲森伦(སེང་བློན།)在本书中叫森唐惹杰(སེང་ཐང་ར་སྐྱེས།),而且他是兄弟中的老大,不是老三;阿库超同(ཨ་ཁུ་ཁྲོ་ཐུང་།)的名字叫超同达(ཁྲོ་ཐུང་སྟག),森达阿东(སེང་སྟག་ཨ་དོམ།)的名字叫森达迪布(སེང་སྟག་ལྡིར་བུ།)......还有一些勇士和女性的名字,在别的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部原始手抄本的书名翻译成汉文叫《岭国雄狮大王金史》,也可以译作《岭·格萨尔王金传》。那么,在整理出版时为什么要改成《化隆分章本》呢?这要从著名的《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说起。
藏族史诗《格萨尔》通常分章本和分部本两种版本。分章本把格萨尔王一生的主要事迹或最具代表性的几个故事集中压缩在同一个本子中,分章加以叙述,每一章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可以说是简略版;所谓的分部本,就是一部书讲述一个前后连贯的故事,篇幅较长,情节很详细,诗歌(唱词)行数也很多。《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是一部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发现的手抄本,故简称“贵德分章本”,是研究早期《格萨尔》史诗及其版本的重要资料。
青海省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中心于2022年年初决定对尘封七十多年的《格萨尔王传·化隆分章本》原始手抄本进行电脑文字录入和整理出版。完成电脑文字录入后,把稿子分成四个部分让四位同事整理,再由我从头到尾进行了一次校对和整理,随后送交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社编辑完成两轮编校后让我再看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我获得了《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的藏文版资料。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于20世纪五十年代翻译成汉文后备受青睐,而它的藏文手抄本却消失了,很多研究者为了阅读原文多方打听找寻,可再也没有出现。2019年11月11日至13日,我和同事们去贵德县进行田野调研,根据以前的有关文字记载,在拉西瓦镇罗汉堂村调查格萨尔文化时,我们向当地有名的密咒师拉果(已故,据说是最初《贵德分章本》书抄本的提供者)先生的儿子华朵杰了解相关情况,又去河西镇尚优村《格萨尔》艺人华加(已故,当时《贵德分章本》手抄本的借书人和汉译者之一)先生的女婿觉果家里打听藏文原稿的下落,遗憾的是他们根本不清楚那段历史。2023年12月9日,我在贵德县拉西瓦镇宗果村和我的小学藏文老师桑杰多杰先生聊起格萨尔文化,在谈到《贵德分章本》手抄本原稿时,他讲起了自己印象当中的一段往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你父亲把我送进坐落在贵德古城玉皇阁旁边的贵德县民族完全小学读书,有一天下午,学校组织我们到三棵大柳树附近参加一个活动,当时看见那里摆满了从各地收集的很多长条形书籍和其它很多物品。记得有人介绍了《格萨尔》艺人华甲和他保存的各种书籍,其中就有《格萨尔王传》。后来有几个人把那些书籍和物品堆在一起给烧了。”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估计那部《贵德分章本》手抄本原稿也在那一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约在2018年我听说国外一些研究机构有《贵德分章本》的藏文电子版,又听说在国内也有少数《格萨尔》研究者保存着藏文电子版,可我却一直与它无缘,所以托一些朋友和《格萨尔》学界的研究者帮我打听,终于在青海省文化馆《藏族民俗文化》杂志执行副主编侃本先生(著名文史研究专家)的热情支持下见到了《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的PDF版,时间正好是我最后一次整理修改校对《化隆分章本》书稿的时候。获得电子版后我很兴奋,觉得老天在帮助我们。因为,此时此刻我们非常需要参考这部书,需要对这两个分章本的内容进行比较。我曾经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多方询问几次打听过包括《民和分章本》在内的散轶于青海民间的《格萨尔》分章本的下落,有人说国内已经找不到了,在法国、德国、英国、美国、俄罗斯、蒙古等国家和其它地区可以找到,有人说其实在国内几所大学也能找到这几种版本的资料,还有一些人以半藏半露、特别神秘的语气说曾经见过《贵德分章本》《化隆分章本》《民和分章本》等资料,并提示说这些分章本的内容有相似之处。我当时想不明白的是,《化隆分章本》和《民和分章本》从发现到现在为什么没有被整理和翻译呢?我们的《格萨尔》学界在找到了这部原始书籍的国外版本后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至今也不公开出版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机缘吧,注定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只不过时机还没有成熟而已。
经过对比后发现,《化隆分章本》和《贵德分章本》这两个手抄本的内容的确大同小异,都是由共五章组成,而且,每一章的标题也是相同的:第一章是《天界章》(ལྷའི་ལེའུ།)又名“在天国里”;第二章《诞生章》(འཁྲུངས་པའི་ལེའུ།)又名“投生下界”);第三章是《伴侣章》(又名“纳妃称王”);第四章是《降魔章》(གྲོགས་ཀྱི་ལེའུ།又名“降伏妖魔”);第五章是《制服霍尔章》(ཧོར་འདུལ་གྱི་ལེའུ།又名“征服霍尔”)。故事情节基本相似,文字散韵结合、以散为主,人物、山水、地名等也基本一样,但也有不同之处。书中的唱词(诗歌)部分各有长短,文字详略各有特点,修辞手法上没有明显的区别。
从地理上看,这两个手抄本的流传地区中间隔着一条黄河,化隆在河北,贵德在河南。从这一点讲,《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的传承发展与水(河流)密不可分;从历史上看,1937年划归贵德县的下郭密部落(现在的尕让乡全境和河西镇部分地区)和1958年划归贵德县的中郭密部落(现在的拉西瓦镇全境)在河北,与化隆县接壤(因为现在隔在中间的西宁市湟中区群加乡曾经是郭密部落的势力范围),两地在宗教和世俗生活中来往频繁,文化交流密切。再说《贵德分章本》最初的提供者又是中郭密部落的罗汉堂村人。因此,两个《格萨尔》分章本内容相近、风格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从文字表述上看,因为两个分章本都是来自民间的手抄本,错别字和病句随处可见,个别地方出现前后顺序颠倒、缺少整段内容的现象,只要把二者对比起来看基本上可以相互补缺,改正写错的字词,填补遗漏的句子,能起到互为补充、纠错的参考作用。
我在对《贵德分章本》藏文版与《化隆分章本》进行比较的时候,还阅读了《贵德分章本》的汉文译本,发现汉译资料本里也存在一些问题,说明当时的华甲先生和王沂暖先生两位前辈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遇到了无法回避的难处。他们遇到的正是现在我们整理修改《化隆分章本》时面临的那些难题——错别字较多、语句不通顺之处较多、方言口语和古词汇较多、表述不清楚的情况较多、掉了句子和段落的现象较多……这样就对原文的理解会出现偏差,给翻译增加了难度,发生误译、减译、估译等情况在所难免。当时没有现成可以参考比较的资料,更缺乏可以查阅的藏汉对照词典,两位前辈翻译家当时的工作该有多艰难,他们花费的精力和付出的心血该有多大,是今天的翻译家们无法想象的。两位先生从1957年5月开始,利用整个夏天把这部史诗翻译成汉文后,青海省文联将其编印成“内部征求意见”的草本共4册,1958年连续发表在《青海湖》杂志上,1981年甘肃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书名被确定为“贵德分章本”。华甲先生和王沂暖先生被《格萨尔》学界称为优秀的《格萨尔》翻译家、搜集整理者和研究者,他们为《格萨尔》史诗的保存、传承、搜集和抢救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在整理《化隆分章本》的过程中,我看到这部史诗中出现了其它文本中少有的各种歌舞的名称,比如,在格萨尔王征服霍尔国后,已经归顺岭国的亚尔康魔国女将阿达拉姆梦见格萨尔王和王妃珠姆正在返回岭国,她对岭国民众说咱们应该去迎接国王和王妃,并组织和带领无数歌舞艺人前往三天路程之地进行迎接。人们以表演鼓舞(རྔ་བྲོ།)、宣舞(ཤོན།)、谐(གཞས།)、卓(བྲོ།)、羌姆(འཆམ།法舞)、噶尔舞(གར།宫廷舞)等歌舞庆祝征服了霍尔国,欢迎国王和王妃凯旋而归。这说明当时的雪域高原由于吐蕃时期有着统一的政治、经济、文化基础,在之后的分裂割据状态下,各地区、部落、邦国间政治、经济、文化交往仍然密切,婚姻联系和人口流动频繁,文化交流非常活跃。
在2022年的不同月份,整理修改《化隆分章本》书稿时我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了当时的一些想法体会和愿望:
整理和翻译手抄本、木刻本等《格萨尔》原始版本,一是需要掌握古藏文、熟悉古典文学、了解各地方言、谙习民间谚语和各类歌谣等,否则无法还原和表现文本的本来面貌;二是需要有严谨细致的治学精神,认真耐心的工作态度,否则,对不起优秀传统文化,对不起先辈和子孙后代 ,对不起格萨尔王和《格萨尔》史诗......
人类的任何文化遗产,都是为了一代一代接续下来传承下去,让后人继承和弘扬先民创造的优秀传统,与不同族群、不同地域、不同文明相互交流、相互借鉴,推进人类文明发展进步。同样的道理,人类的任何文献资料,都是需要在妥善保存的前提下,以开放的姿态与所有人共同分享前辈的劳动成果,搭建起交流互鉴、共同推动发展的平台,而不应该受狭隘封闭思想的影响,被某个机构以“珍贵资料”的名义将本民族或本地区优秀传统文化的原始文本长期封存于档案柜中,任灰尘飞落,凭虫豸蛀烂,几年很少翻阅一次;或被一些个人因“首次发现”而据为己有,藏掖在暗处,不肯与更多人分享资源,共同研究探讨,实现合作互利双赢,其结果往往是到了最后自己也拿不出像样的研究成果......
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当下,如果没有“海纳百川”的包容心态和“美美与共”的胸襟气度,对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和研究不能做到在交流互鉴中寻求智慧、汲取营养,为彼此提供精神支撑和心灵慰藉,携手解决共同面临的各种挑战,我们的《格萨尔》事业就难以取得显著的进步。我们整理出版从化隆搜集的原始手抄本,就是想让这部以传统长条书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几百年却无缘与当今读者见面的珍贵《格萨尔》版本展示自己非凡的魅力和独特的价值,满足《格萨尔》史诗研究者和格萨尔文化传承者、保护者、爱好者以及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有识之士的心愿......
(2023.12/西宁)
谁都知道我们繁衍生息的这片土地是有季节的,或春夏秋冬四季,或雨季和旱季,或昼季和夜季,或寒季和温季……现在是公历三月,按照农历还是二月,而藏历才一月呢。不管是一月二月还是三月,都蜷缩在那个叫作春的季节手心里。在雪域高原,青海大地上,春是一个每天都让人们不知所措的季节,海拔相对较低的西宁的大街上,一些人上午脱下防寒服下午又穿上了,一些人身上穿着单薄的西服手里提着防寒服。而在青海湖周边和其它更远的牧区,现在仍然是冰雪和寒风的世界,没有人不愿否认冬天还在严密地陪伴着我们。
不论现在是什么季节,我们已经出发了。因为,“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格萨尔王传》史诗当初的诞生和流传是不分季节的,《格萨尔王传》史诗现在的保护和传承也是不能分季节的,《格萨尔王传》史诗衍生文化的发展和弘扬更是不该分季节的。
2023年三月初,青海省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中心的同事们开始了春季的《格萨尔》文化考察行动。
白雪皑皑的拉脊山位于西宁市以南62公里处,它属于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的北部牧场,藏语称“果芒拉”(意为黄羊山),也有人称作“贡摩拉”(意为石鸡山,石鸡在青海汉语方言里叫尕拉鸡)。在海拔3820米的山口建有著名的宗喀拉则,据介绍,它的建筑面积有1700平方米,被誉为世界最大的山水文化殿堂,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我们看到,这里陈列着《格萨尔》史诗的主人公和其他众多与格萨尔王有直接关系的人物(神灵)的唐卡画。在离宗喀拉则约20公里的南坡上矗立着有名的“格萨尔王拴马桩”。负责管护宗喀拉则的赛志·东智才旦先生说,他们每年夏季在那里举办格萨尔文化系列活动,比如赛马、射箭、摔跤、举沙袋(藏式举重)等传统民族体育运动和《格萨尔》说唱表演等,极大地促进了当地文化旅游产业发展。我建议他在宗喀拉则增设“《格萨尔》图书馆(室)”和“《格萨尔》说唱馆(室)”,让各地游客感受史诗的魅力,也让当地牧民感动地仰望天空怀念英雄。
2023年3月6日,我们驱车前往环青海湖地区,来到海北藏族自治州刚察县,眼前的青海湖仍然躲在厚厚的冰盖下面沉睡,它根本体验不到太阳的温暖,因为寒冷的长风把阳光的热量全都吹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了。离鸟岛不远的泉吉乡年乃索麻村沙陀寺格萨尔文化艺术传播中心因《格萨尔》藏戏表演而声名远扬,听了传播中心负责人旦巴塔兴的介绍,觉得他们对传承和弘扬《格萨尔》文化的思路很清晰,因此,我只提出了一些简单的想法和建议:刚察县应该以沙陀寺及周边地区《格萨尔》藏戏表演为依托,发挥他们的辐射带动作用,有序开展《格萨尔》艺人说唱表演会等文化活动;沙陀寺格萨尔艺术传播中心应该与附近牧村联合编排表演更多精短《格萨尔》剧目,同时还可以借助其在当地(海北、海西、海南三州交界地区)的影响,与布哈河南岸的共和县石乃亥镇的《格萨尔》说唱协会及天峻县的几个民间《格萨尔》艺术团联合举办活动,发挥各自的优势,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反过来讲,共和县和天峻县的各类《格萨尔》民间组织和机构也可以与刚察加强沟通联系,联手开展群众文化活动,提升自己的价值。
地处青海湖南岸的共和县黑马河镇的牧民群众中广泛流传着《格萨尔王传·姜岭之战》中的姜国王子玉拉托增和霍尔国首领辛巴梅如孜的有趣故事,而且还有许多可以指认的传说遗迹和遗物。当地牧民释迦顿珠长期致力于有关遗迹的保护工作,在湖边自家的草场上建起了保护点,他们全家人的这种精神着实让人感动。在和他交谈时,我希望他不仅要守住附近的传说遗迹,还可以把目光放远一点,把邻近地区的茶卡盐湖、辛巴石头城、辛巴灶台、格萨尔王坐骑蹄印、喜玛拉登宝藏宗、格萨尔王碾场、格萨尔王石经山、格萨尔王上师讲经遗址等传说遗迹和人物的故事纳入搜集整理范围,形成图文并茂的书籍,向人们讲述史诗之外的奇美故事,以推进格萨尔文化保护和弘扬。
倒淌河镇甲乙村格萨尔宫殿桑乾尼顿院位于青海湖边的一个台地上,站在那里视野非常宽阔,它的南面屹立着巍峨的伦博赛钦神山。有神山和圣湖的关照,才让东主的《格萨尔》保护传承事业一定很顺心吧,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我说,你应该组织环青海湖地区的《格萨尔》艺人每年举行一次说唱表演会,借此来扩大青海湖地区格萨尔文化的影响。他说这个愿望一定要实现。
翻越了伦博赛钦神山绵延不绝的山系就能很快抵达恰卜恰——海南藏族自治州首府。海南是《格萨尔》史诗重要流传地区和格萨尔文化重要发祥地之一。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境内出现过以《贵德分章本》为代表的众多史诗文本,据我近几年在田野考察中了解的情况,全州五个县都有各种版本的史诗文本,目前还有新的文本被发现,而且,这里有很多《格萨尔》说唱艺人、格萨尔文化传承者和保护者、研究者。因此,海南在《格萨尔》文化保护传承方面有着非常好的传统,也有创新发展《格萨尔》文化的良好条件和坚实基础。比如,海南州民族歌舞团曾经创编过几部《格萨尔》剧目,在国内外产生过深远影响。我的印象当中,海南创编演出的大型歌舞剧有四部(霍岭之战、降魔、姜国王子、英豪嘉擦等)。在大型《格萨尔》戏剧表演方面,应该说海南一直走在青海省乃至其它省区前列。所以,青海省格萨尔歌舞剧团也是在海南挂了牌。这说明海南在格萨尔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弘扬上付出了努力,做出过贡献。“青海省格萨尔歌舞剧团”这个名字很响亮,牌子很硬气,想必对每一位海南文化领域的主管和文艺界的朋友们形成了一定的压力。我们这次去海南民族歌舞团(青海省格萨尔歌舞剧团)调研,并授予“格萨尔文化保护传承基地”牌匾,就是想鼓励他们把压力变成动力,希望他们立足丰厚的文化底蕴,发挥人才优势和团队精神,树立好自己的品牌(我个人认为《格萨尔》戏剧就是海南舞台艺术的品牌),精心策划、潜心创作、用心打造文艺作品,用文艺精品弘扬青海《格萨尔》史诗,讲好海南故事,传播特色文化,为促进当地文旅融合发展作出新的贡献。
3月7日上午,在青海省格萨尔歌舞剧团(海南州民族歌舞团)举行“格萨尔文化保护传承基地”揭牌仪式,参观《格萨尔》史诗资料建设情况,观看了歌队、舞蹈队、乐队分别表演的《格萨尔》为主题编创的作品,并召开座谈会就当前和今后《格萨尔》藏戏创编工作进行了深入交流。我的建议是:应该创编《格萨尔》系列歌舞剧和歌曲、舞蹈、喜剧小品等其它形式的文艺节目,应该结合本地格萨尔文化和传说故事改编创作表演群众喜闻乐见的室外短剧,应该搜集整理和利用《格萨尔》史诗说唱曲调,海南民间肯定有很多鲜为人知的唱调在等着本地文艺家们去抢救搜集整理和弘扬。在这次座谈会上,我们有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海南州民族歌舞团《格萨尔》研究办公室主任、国家二级演员、喜剧小品明星南拉本先生给省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中心捐赠了他珍藏多年的《格萨尔》手抄本《空行母拉江桑姆传》,他说这部手抄本是他爷爷六十多年前述录的文本。
3月8日至10日,我们去黄河南面的贵南县和贵德县考察。首先到贵南县沙沟乡德芒村仁青藏文化艺术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看了他们的藏绣长卷《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这是一个很大的文化工程,2020年我去这个村里看过,当时他们已经开工了,现在还没有完成,绣娘们每天一针一线地绣《格萨尔》史诗,辛苦的她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季节是什么时候更替的。负责这项工程的仁青加先生年届六旬,我发现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汉子,他说想把《格萨尔》史诗中最重要的部本都绣出来让外界的人们观赏,不怕失去什么、不盼得到什么,就是为了优秀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
贵德县拉西瓦镇罗汉堂俄康(密咒殿)的管理人员航青龙珠说:每年四月初十那天,罗汉堂俄康就进行格萨尔法舞表演,这个传统由来已久。仍果俄康(密咒殿)的管理人员彭毛多杰和密咒师索南仁青说:仍果俄康的格萨尔法舞是在每年九月初十那天表演,邻近村落的人们非常喜欢观看,欢迎你们到时候来欣赏。河东乡格哇俄康(密咒殿)的管理人员关曲乎说:我们这里的格萨尔法舞与黄河北面昨那俄康(密咒殿)的格萨尔法舞是同一个传承,历史悠久,影响很大,保存完整。
在经过乡村道路返回贵德县城的路上,我在想:罗汉堂、仍果、格哇等地在保护和继承传统格萨尔法舞(恰姆)的同时,应该记录和讲述《格萨尔》史诗在这些地区过去的影响和现在的状况,在新年期间举行的村民集体活动中鼓励那些爱好艺术表演和有唱歌天赋的年轻人和在校学生进行《格萨尔》说唱和主题舞蹈表演,这样既可以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又能传承格萨尔文化。
一个星期很快就结束了,我们的春季《格萨尔》文化考察行动也得告一段落。回想起曾经走过的每条路和这几天去过的每个地方,我发现《格萨尔》史诗一直在眷顾着所有热爱它的人们。它流传在雪域高原及周边很多民族社区,由于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的迥异,这些地区的季节分类各有不同,然而,再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季节变化也没能对《格萨尔》史诗的产生、流传和发展造成负面影响,无论它属于哪种环境,无论它有几个季节,《格萨尔》史诗在冬季的雪地里被人们用不同的语言传唱,在春天的阳光下鼓舞着不同的花草树木,在夏日的江河湖泊岸畔与不同时代的文化融合发展,在秋意渐浓的牧场和田野上跟辛劳的人们分享喜悦与忧伤……
《格萨尔》史诗的根在农村牧区,但是它的传承和弘扬不一定非要在农村牧区,它可以在城镇和都市,可以在剧院舞台、银幕荧屏、娱乐场所......在雪域高原的很多地方,《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无所谓季节的变化,它的颜色始终是人们心里的那一种。
(2023年3月15日/西宁 )
雪域高原拥有漫长的冬天,大部分地区春秋相连,夏天在高海拔地区逗留的时间特别短。我能理解夏季的感受——因为极度缺氧,高原反应强烈,头痛胸闷,心跳加快,浑身乏力,严重失眠,食欲不振,反应迟钝......所以,它不得不提前离开这片土地以及这里的牛、羊、马、犬和它们的主人,根本顾不了青稞小麦蚕豆等作物能否成熟、树木花草的生长周期是否完整、野生动物的繁衍会否受到影响......等等这些事。它要尽快撤到那些并不需要夏季眷顾的底河地带、平原丘陵和大海沿岸去休养生息。
正因为这样,雪域的人们相当珍惜绿色的世界,看到充满生机的草原和葱茏的树木,就会立刻想起心中的绿度母。男女老少都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袍,每个人用白色、黄色、蓝色、红色、绿色、橙色、紫色、黑色、棕色等搭配衣服和装饰品,把自己打扮成青春健康、自由活泼、朴素温暖、高贵优雅、轻松愉悦、沉稳庄重、纯洁而充满希望的可以移动的花树,不管气候和环境条件如何,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在身上,毫无怨言地向世界展示图伯特人的心灵美和外在美。
冬季太过持久,会让很多人感到单调无聊,每天的生活变得枯燥乏味,走过白昼便是黑夜,除了寒风就是雪霜。这样的状况,老天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露出自己最蓝的颜色映照雪域,让纯白的云朵每天飘过高原的上空,更让全世界最长的史诗《格萨尔王传》发源并流传在雪域的神山脚下、圣湖周围、江河两岸、田园牧场.....从此,热爱这片大地的图伯特人和在历史上跟他们发生过密切交往联系的诸多兄弟族群,在艰难的环境和困苦的遭遇中共同形成了崇高的信仰、淳朴的性格、担当的精神、不屈的意志。
图伯特人对《格萨尔》史诗的喜爱和对格萨尔王的崇敬,使听众对演述艺人传唱的故事中的任何一个邦国、部落、族群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和热情,他们不会带着偏见和仇恨心理去评判某一方或某个人。因为,史诗中的敌对方,最终都弃恶从善,以利乐众生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有着共同的心理素质和信仰、文化、习惯等,语言不再是彼此之间的障碍,所以对他们产生亲近感,淡化了族群意识、民族观念,好像那些邦国、族群的人们就是自己群体当中的某个部落,好像是身处不同地域的兄弟姐妹一样。图伯特人对《格萨尔》流传的国家、地区和民族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情谊,这就是史诗的力量,它能够凝聚起不同地域不同族群间的感情,不断创造和谐的氛围。
阅读或聆听《格萨尔》史诗,书中没有谁是我们的敌对分子。如果非要让我指出不值得受到尊敬的某个典型代表,那么他就是一个怀有邪恶念头和拥有反动力量的魔的化身。史诗中的每个群体里,都可能隐藏着极少数邪恶分子,尤其是在统治阶层当中,是少数人裹挟迫使善良的人们去为他的个人意志和利益而牺牲自己。所以,主持正义的勇士们,秉承格萨尔王的精神,传播真善美,传递正能量,传送新希望,通过消灭邪恶、清除障碍,还给民众原本的生活,让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使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构建起和谐和顺和平的关系。这不就是全世界现在提倡的各种共同体意识吗?其实,它就是我们正在努力建设的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
人类彼此产生的猜忌和敌意,大多来自对物质财富的贪婪、对权利地位向往、对名誉的过分追求等,在相互比较中产生嫉妒、恐惧、自卑、失望等心理,对别人的富裕、强盛、成功、幸福感到不满和怨恨,还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也影响着人们的看法和态度。在《格萨尔》史诗中,岭国初期各部落之间和形成统一政权后与周边各邦国之间恩怨的产生及矛盾冲突的起因,基本上也是如此。格萨尔时期的文化中似乎强调了个人主义,把民众的利益放在重要位置,增加民生福祉使人们更加热爱自己的国家和部落,而集体主义思想尤其根深蒂固,当集体的利益遭到侵犯时,当共同的信仰受到挑战时,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会起来捍卫自己的价值理念和生存方式,并为之付出一切。
世界太大,我们几辈子也走不到尽头;世界很小,无数个星球就像沙粒和浮尘一般飘游在宇宙。建立彼此信任体谅的关系,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变的理想,每个人都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们的《格萨尔》史诗,在每一部书中都在讲:彼此对立是不会长久的,只有互相尊重包容,我们才能走得更远。
在史诗中,即便是敌对者,岭国的君王和大臣、将领们也不想让他死后堕入地狱等恶道,奉劝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存善念,让他们忏悔自己过去的恶行和罪业,指引他们去充满光明的世界。这种无缘大悲之心,不知道能否感动和教化活在当下的人们,在阅读《格萨尔》史诗的时候,每每遇到这样的场面和情节,我总要放下书本,在心里对格萨尔王和《格萨尔》史诗利乐众生的伟大精神内涵致敬。
《格萨尔》史诗始终在告诉人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不应该满足于在自己的现有认识里。在《赛马称王》一书中,神驹带着觉如(格萨尔王)的母亲嘎萨拉姆飞游高空,让她看到大地上各个地域的风景:在《霍岭之战》和《贵德分章本》相关章节里,防守边界的放哨者们以一问一答的形式介绍了雪域高原和周边广大地区的山水。所以,我认为《格萨尔》史诗还是一部普及地理知识的书本,它在间接地改变着封闭环境中人们的认识和观念。在《格萨尔》史诗中,各种文化层出不穷,除了广义的牧业文化、农业文化、军事文化、民俗文化等以外,还有更细的近百种文化。它真的是一部展示雪域高原文化的明镜。
提起《格萨尔》史诗,人们必然会想到格萨尔王,讲述格萨尔王的故事,谁也无法绕过他的妃子珠姆。关于珠姆的出生地和她的身世,在雪域各地民间有很多脍炙人口的传说。治多县结合《格萨尔》史诗和当地古代部落社会的发展搬迁,以珠姆和嘎嘉洛家族为重点,挖掘开发嘎嘉洛文化资源,已经举办了三届嘎嘉洛文化研讨会,今年(2023年)的第四届嘎嘉洛文化研讨会提出“嘎嘉洛财富文化”,并围绕这一课题进行广泛的研讨交流,我个人认为很有新意,值得《格萨尔》学术研究和格萨尔文化保护传承工作机构和各界人士关注和探讨。
在《格萨尔王传》之《天界篇》《诞生篇》等部本中,嘎嘉洛家族和部落多次花费大量财物很多次承办了岭国的大型聚会和重要宴会、典礼等活动。在格萨尔王时期,嘎嘉洛家族和他们这个部落是岭国坚强的经济后盾,无私地奉献了物质财富,可见这个家族和部落的富裕程度,说明了他们善于保护自己赖以生存发展的生态环境,善于长远规划和保护利用资源,善于市场开发运作,善于发展多种经营和管理,善于对外经济贸易,善于稳定部落内部局势,善于解决各种复杂问题,善于迎接各种挑战,善于协调各方关系,善于趋利避害、创造互利共赢的局面,他们有着担当精神和大局意识,有着吃苦耐劳的品性,有着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而甘愿牺牲个人利益的奉献情怀。否则,在同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面对同等的自然环境条件,他们也不可能远远超过其它部落,不可能富甲一方,成为岭国不可或缺的重要依靠,也不可能赢得众人的普遍信任和尊敬。在《格萨尔王传·玛燮札》一书中,嘎嘉洛·顿巴坚参在国王登基仪式上对格萨尔王唱道:
......
若不知我是哪一位,
我乃多康王妃的老父亲,
名叫嘉洛·顿巴坚参。
这首歌柔缓又漫长,
要唱给君王你来听!
我嘉洛·顿巴坚参,
因为前世积了福德,
在我十三岁那年,
见到了赞巴拉白财神,
财神说若在扎陵湖,
供奉弥贡嘎布龙王,
便可得到龙界的福运。
我按他的授记供养龙王,
同时得到了女儿和福运。
牛羊骏马和财富,
日渐增多无人能比,
嘉洛家族名传四方。
我的女儿森姜珠姆,
美如天仙姿容绝世,
远近邻邦争先提亲,
甚至兴兵使用武力,
想要争夺财产抢走人,
岭国各部首领部将,
都要争着做我女婿,
互相结冤成了仇人。
嘉洛家族虽然富裕,
但是势力并不强大,
为此让我昼夜心不宁,
只好宣布赛马选夫婿,
结果幼系部落的角获胜。
诸位休要称他叫花子,
我有财神的宝库,
慷慨大方绝不吝啬,
咱们这位神子角如,
与别人不同很神奇,
我选的女婿没有错。
.....
岭国各部有众多勇士,
最终赢得王位的是觉如,
从今日起他并非孤单一人,
我女儿珠姆便是他的伴侣,
无数兄弟英雄在他周围。
......
作为给女儿的嫁妆,
我要送一下各种财宝:
有廷肖衮古大神帐,
有七种珍贵的宝物,
有如意福运箱,
有茶叶酥油和谷粮,
有各种铜制的炊具,
有金银绸缎千百箱,
有精良的盔甲和兵器,
有数不清的牛羊马骡等,
今天暂时就赠送这些。
......
有关珠姆王妃和 嘎嘉洛家族的建筑遗迹和传说故事等,在长江源头地区比较集中,而在雪域高原其它地方也并不少见,这种情况在《格萨尔》史诗流传区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同样,《格萨尔》史诗中那些主要人物的出生地、寄魂山、城堡、牧场、农田等,也在雪域高原的各个地方有着可以指认的传说遗迹,我认为这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从古代到现代,雪域高原上人们的主业是农业和畜牧业,很多人亦农亦牧,既有部落的牧场也有自己的草山,既有集体的田园也有私人的耕地。一年春夏秋冬随季迁徙,到处留下了足印和遗迹,自然会流传很多传说故事。而且,在征战四方的岁月里,军队开拔到哪里,庞大的后勤队伍和大量可供宰食的牛羊和用来乘骑的马匹、驮运粮草和其它物资的犏牛、牦牛及骡子等也必须跟到哪里,各个部落的军队和后勤人员驻扎在某地,就相当于一个庞大的村落。而且,受交通工具的限制和雨雪天气等影响,部队行军缓慢,或战事被拖延,就有可能需要长时间停留在这个地方。如果驻扎时间久了,一部分人和牲畜就会长期留在那里,最后成为当地的住民,他们会沿用原部落名称或部落首领的名称。
格萨尔王和勇士们走过的地方,征战过的地方,自然会流传他们的英勇事迹和悲壮故事。格萨尔王和勇士们住过的帐篷、木屋、碉楼、山洞、地穴等,肯定会留下很多遗迹,也会被人们记住并讲述述和介绍给自己的下一代,形成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化。这些文化,是带着各地不同特点的嘎嘉洛文化,是格萨尔文化中珍贵的资源。如果,嘎嘉洛文化以治多县为中心区域,那么它与其它地方有关嘎嘉洛和珠姆王妃的故事和传说遗迹共同构成了格萨尔文化中一个形态多样、互为补充、能够彼此成就的特殊资源,治多县可以牵头组织力量在《格萨尔》史诗流传地区开展一次调研考察,以文字、图片、视频、音频等传统和现代媒介把有关嘎嘉洛和珠姆王妃的所有故事和传说遗迹等搜集记录整理出来,与相关地区的《格萨尔》说唱艺人、格萨尔文化保护者和研究者以及各种团体一起挖掘开发利用这些资源,弘扬和发展与嘎嘉洛和珠姆王妃有关的文化,可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和更好的效果。
假如说没有了嘎嘉洛这个部落、家族和珠姆王妃,我们的《格萨尔》史诗不会是现在这个规模,很多内容必定要改写,不知道史诗会缩减多少部本的多少重要章节和多少精彩情景。
珠姆永远是嘎嘉洛家族的优秀女儿,她始终是这个慷慨大方、胸怀宽广、格局远大的古代部落的骄傲。
这个被伟大史诗照耀和眷顾的雪山大地,应该感谢嘎嘉洛家族和珠姆王妃。
但愿这姗姗来迟的夏天,在世界屋脊上多停留一些日子。希望气候不要太炎热,使雪线不再上升、冰川依旧靓丽。
(2023年8月初 /西宁-治多)
在我读过的各种《格萨尔王传》中,这部史诗的总基调是实现人类的和平,主旋律是为民众谋福祉,向善自由平等公正是它的核心价值。战争和征服不是史诗的主要手段和目的,化敌为友和建立合作关系是常见的故事情节和解决难题的途径。
藏戏《辛丹之和》是根据《格萨尔王传》当中一个很经典的故事改编而成的剧目,主要讲述了岭国大将擦香丹玛与霍尔(岭国附属邦)首领辛巴梅如泽这两位勇士之间的一段关系,从敌对到互相理解,从仇恨到不计前嫌,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安宁,他们放下个人恩怨,以宽容的心态、包容的胸怀,团结在一起。剧情曲折动人,想必对观众产生感化人心、警示启发和借鉴引导的作用。舞台对白部分既尊重了《格萨尔》史诗文本的语言风格,也运用了很多当地农牧民的大白话,很接地气。
在《辛丹之和》这出戏里,格萨尔王召集文臣武将商议进军姜国这件事上,突出了君臣平等的思想,协商议政充分发扬民主,听取各个层面不同的意见。他不仅要发挥自己作为君王的能力和作用,同时也调动了所有人参与国事的积极性,让他们发表见解、反映民意,发挥各自的优势,以主人翁意识保护好共同的家园。增进民众的福祉,需要凭借大家的力量,维护地区和平,需要赢得所有人的信任和支持。史诗中的格萨尔王,就是一个超人形象,这在他童年时期的故事里表现得更加生动具体。但是,自从赛马登位以后,有什么事情不再由自己一个人去做,遇到什么困难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关乎国家整体利益或集体局部利益的事情,他都会广泛征求各方面的意见,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决定。否则,不论大事小事,全都被你大包大揽,慢慢就会被大众认为那就是你的私事。我在不同的《格萨尔》史诗中发现,有些事情格萨尔王他依靠自身的超常能力一天就可以做完,但是他还是会尊重大家的意愿(其实这就是尊重自然规律和客观现实),让他们在曲折磨难中做上一个月、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你该强的时候不能弱,要压得住强悍的岭国各部,你该弱的时候不要强势,让岭国的勇士们显示出自己独特的力量。这部剧似乎也在暗示这样一个道理。
在现当代语境下,《格萨尔》史诗衍生文化的创新发展,正在扩散到各种艺术门类,譬如格萨尔藏戏、格萨尔音乐、格萨尔舞蹈、格萨尔电影(动漫、电视剧)、格萨尔唐卡、格萨尔书法、格萨尔石刻、格萨尔酥油花……在传承和弘扬文化方面不断涌现出具有新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意象的作品。兴海县编排的《格萨尔》藏戏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被重构的传统史诗出现在舞台上,用新的艺术形式表现传统文化的内在精神,表达了当代人们想要看到的形象和想要听见的声音。我曾经观看过不同地区的传统藏戏和现代藏戏,今天看了《辛丹之和》这出戏(之前也看过剧本),发现剧本、导演、演员(表演、对白)、音乐(包括乐器、唱腔)、服装(具有兴海当地服饰特点,武士的盔甲也与格萨尔时期的盔甲基本相符)、道具等,都没有简单地复制传统藏戏,也不是与传统藏戏有意拉开距离,这里面有体现出很多在继承中创新、在创新中继承的特点,而且它的主题中融入了时代精神,这应该属于创新性发展吧!
和谐的社会是当今世界人们所期待的理想社会,而和谐文化是一个被具体化了的东西,没有和谐的文化就不可能有和谐的社会。让社会各个因素的发展,互相促进互相制约,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才能真正实现社会的和谐。像兴海县这样一个以牧为主、农牧结合的地区,人们在平时的生产生活中特别注重维护和谐,由于传统思维和习惯,部落意识和经济关系等因素,在农村牧区,人与人之间、户与户之间、村与村之间,草山地界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个人利益和集体声誉也是关注的焦点,邻里关系往往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一句不经意的话而变得复杂起来,甚至可能成为影响地区和谐的发酵剂。互相包容,彼此理解,消除隔阂,化解矛盾,增进团结,推进和谐文化是形成良好人际关系的现实需要。我发现他们这个县很重视发挥文艺的积极作用,借用《格萨尔》这部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来讲述和谐文化的意义,让群众喜闻乐见的藏戏艺术助力民族团结进步和乡村振兴,使传承千年的《格萨尔》史诗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实践中体现当代价值。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也是兴海人的远见卓识,体现了他们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决心和实际行动。
兴海县与格萨尔生态文化保护区果洛州接壤,《格萨尔》史诗流传至今,在农牧民当中有着深厚的底蕴和浓郁的文化氛围。公元2020年,我们还在河卡镇发现了史诗新文本,由我本人整理编辑出版了这部兴海版的《格萨尔王征服霍尔-霹雳之剑》(又名《千莲牧场》)一书。兴海县的农村牧区都有着与《格萨尔》史诗相关的人物传说和风物遗迹,我去进行田野考察的地方有温泉乡,那里有《格萨尔》史诗中不可缺少的重量级人物超同的驻牧地和相关很多传说故事,这些文化资源应该得到研究认定和保护利用。兴海县的民间《格萨尔》文化保护者、传承者、研究者为数不少,目前尚未发现的民间《格萨尔》手抄本、木刻本等各种版本资料估计还有很多,有待当地政府和相关部门开展普查,进行抢救搜集整理,让兴海县的《格萨尔》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活态传承,让《格萨尔》这棵大树不断展露新的枝叶。
从朋友那里了解到,在兴海县的某个乡镇,有一个村里保存着由当地一位高僧发掘(述录)的《格萨尔》史诗文本,据说这个部本分上中下三册,是很多年前的手抄本,他把书分别赠送给自己的三个不同家庭的亲人,作为子孙后代供养和保存的吉祥宝物。后来,这三个家庭因为草山牧场分界等问题发生一些矛盾,从此不相往来,目前还没有和解,所以无法把完整的部本收集起来进行整理出版。听说这部《格萨尔王传》是从未面世过的文本,肯定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抢救保护弘扬传统文化的意义,非常希望《辛丹之和》这部戏剧的演出,能让他们也尽快和好起来,把三个手抄本重新合在一起整理出版。
在县一级官方艺术表演团体中,兴海应该是除了泽库县《格萨尔》艺术团之外,在青海省境内把《格萨尔》史诗搬上舞台的第二个县,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在观看这部剧的时候,我不由地在心里向他们表达敬意!向参与戏剧编创演的所有艺术家表示祝贺!
这部剧目的成功演出,对于切实加强《格萨尔》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发展,讲好《格萨尔》故事,讲好兴海故事,展示兴海特色文化和地域风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我们期待还有更多精彩的《格萨尔》剧目出现在兴海草原上。
(2023·09·28/西宁)
我的童年时光基本上是听着村里大人们说唱《格萨尔王传》度过的,后来还能从收音机里听到民间艺人演播的《赛马称王》《北方降魔》等史诗故事。按照自己当时的理解能力,我脑子里塑造出格萨尔王等史诗中不同人物的形象,想象着故事情节和场景,开始崇拜起了英雄,并且痛恨那些欺压百姓的恶人和残害生灵的妖魔。
后来,在村里观看了今生第一部动画电影《孙悟空大闹天宫》。从第二天起,村里比我大的和比我小的,以及和我同龄的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争论着格萨尔王与孙悟空哪个更强大哪个更厉害?有人说格萨尔王最厉害,他骑着骏马带领很多勇士消灭了妖魔;有人说孙悟空可能更强大,他有七十二种变化,还能把金箍棒塞进耳朵里;有人说格萨尔是雄狮般的世界之王,谁也不可能打败他;有人说孙悟空在电影银幕上飞来飞去,而格萨尔王却在收音机里唱着歌,所以孙悟空应该比格萨尔王厉害一些……
总而言之,从那时候起我就期盼着一部《格萨尔》动画电影在我们村里上映,更希望在银幕上出现格萨尔王与孙悟空进行较量的情景。然而,不论是在村里观看露天电影还是到城里的影剧院观看电影,我等了很多年,就是没有看到一部有关格萨尔王的动画电影。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我在不同地区观看过十几部《格萨尔》藏戏,记得每次看去戏,剧场里座无虚席,场场爆满,很多观众把舞台上进行表演的剧中人物当成了史诗里的真实人物,看得非常虔诚,过于投入,心绪随着剧情的变化而激动流泪。
在那段时间里,甚至到现在,我们曾经期盼的《格萨尔》动画电影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难道说,孙悟空真的比格萨尔王更厉害更强大吗?这是一个谁都无法回答也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是,仅从电影作品和电视剧的层面来说,孙悟空确实是比格萨尔王厉害多了,比格萨尔王强大十倍几十倍上百倍。
可喜的是,在公元2022年的“六一”前夕,我终于等来了一部讲述格萨尔王故事的动画电影——《雪域少年》(影片当初的名称叫《格萨尔王之磨炼》)。尽管它来得比较迟,可它在我的眼里是第一部公开上映的《格萨尔》动画电影。所以,它的价值和意义无法和其它题材的动画电影相提并论。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作为一名《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工作者,在观看《雪域少年》的时候,我对这部动画电影的创作者们深感敬佩。因为,在任何一个领域,去当开路先锋实在不容易,在别人的等待观望中自告奋勇地迈出第一步,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闯劲,需要去迎接各种困难和挑战。在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那些人靠自己的智慧和才华摸索新路,寻找方向,根据《格萨尔》史诗来把握这部动画电影的高度宽度和深度,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个新时代的佳作,以无私的奉献精神给热爱《格萨尔》史诗和热衷于格萨尔文化传承发展和传播的人们提供了经验和借鉴。
这部动画电影作品把《格萨尔》史诗中最前的几个部本(如《天界篇》、《诞生篇》、《赛马称王》、《降魔篇》和《霍岭之战》等)的精彩片段整合成一个比较概括而完整的故事,讲述了觉如(格萨尔王早期的名字)童年和少年时期所遭受的苦难,历经磨炼的他逐渐强大起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带领勇士们抵御外敌侵略、保护美丽家园、维护公平正义、为百姓谋福祉的故事。这有利于激励当下的青少年保持积极心态,勇敢面对逆境,磨砺坚强意志,树立自信自强,实现人生价值。这部影片更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给《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发展注入新的活力。《格萨尔》是藏族长篇英雄史诗,至今仍在国内外多个地区广泛流传,在各兄弟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各族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格萨尔》题材的戏剧、影视剧等文艺创作和文创产品开发,不但能推动文化繁荣,促进文化认同,而且对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将起到重要的作用。
随着经济社会深刻变革、对外开放日益扩大、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快速发展,各种思想文化交流交融交锋更加频繁,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重大变化,致使《格萨尔》史诗及其文化传承赖以生存的环境不同程度地遭到了破坏,许多《格萨尔》口头传统渐趋淡化,出现了格萨尔文化传承人数量减少、传承空间日渐萎缩的现象,加大《格萨尔》抢救保护力度已迫在眉睫。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创新理念,转变方式,借用电影这一现代社会非常重要的文化载体和世界各国的人们普遍喜爱和欢迎的文化传播手段,来保护和传承《格萨尔》史诗,传播和弘扬格萨尔文化,对于修复《格萨尔》史诗的原生态文化环境,无疑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这部《雪域少年》的问世,会使雪域高原的很多老人的心理得到安慰;对于中年人来说,它是对过去岁月中存在的缺憾的一种补偿,它圆了我和我的同龄人们的《格萨尔》动画电影梦;对于年轻人来说,它肯定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正在阅读《格萨尔》史诗,开始思考格萨尔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即将探索《格萨尔》史诗传播发展的创新之路;这部动画电影对于少年儿童来讲,它不仅是一份珍贵的节日礼物,还将成为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童年和少年记忆,珍藏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陪伴着人生的喜怒哀乐迎接每一个崭新的日子。我相信,有了今天的第一部《格萨尔》动画电影,就会出现明日的第二部第三部……史诗《格萨尔》题材的动画电影中,一马当先的局面已经呈现,我希望看到紧随其后的万马奔腾的盛大景况。
一部动画电影把我的思绪拉回到过去的记忆里,但是我无法穿越时空走进小时候的世界。我们村的露天电影一般在小学校园放映,那里是全村的中心,四面是高高的土墙,北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那是教室,西面的三间平房是教室宿舍,电影银幕会挂在东墙上,大门外的发电机一响,放映机上的灯泡就亮了,全村一片漆黑的夜里,我们带着羡慕的眼光享受着电灯对校园的眷顾。露天电影把居住分散的村民们吸引过来聚集在一起,小孩儿们开心地疯玩,青年男女眉来眼去、与同伴交头接耳,大人都互相问候并聊起各种话题。当电影画面出现在银幕上,杂音不断的黑箱子里传来美妙的乐曲和人物的说话声,全场瞬间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不再关心其它事情。
不论是孙悟空还是格萨尔,或者其它什么,只要有一场电影来我们村里,我希望它在露天放映,让左邻右舍那些每到夜幕降临时就关上院门在家看电视玩手机的男女老少兴致勃勃地走出来,聚在一起看个电影,聊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2022.05.27/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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