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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按｜作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的发生地，维罗纳（Verona）是一座久负盛名的“爱之城”。然而，在令人惊叹的历史建筑与浪漫的爱情故事背后，这座城市逐步成为欧洲身份认同运动的中心之一。本期导读的文章展示了白人至上、北方骄傲和天主教原教旨主义等逻辑如何逐步被物质化于维罗纳城市空间中。身份认同运动迫切地维护这座城市的“原真性”，致力于将城市历史中心净化为“白色”空间；他们利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文学形象，将这座城市营造成传统家庭价值观的堡垒；他们对历史遗产进行反现代主义的解读，试图重写城市的传统。这种捍卫“本土家园”及其传统的领土身份运动，正在试图将维罗纳打造成一个由白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模范”城市。
维罗纳：正在兴起的身份认同运动中心
作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的发生地，维罗纳（Verona）看起来是一个完美的旅游目的地，在这个“城市博物馆”里，历史风貌得到了完美保存，游客可以体验时光倒流的感觉。令大多数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座拥有着历史悠久的罗马圆形剧场的旅游城市，既培育出了享誉国际的歌剧节，也承载了备受争议的种种社会运动，例如反 LGBTQ+ 和反堕胎运动。作者 Ipek Demirsu 在这篇文章中，向我们呈现了维罗纳的日常生活和地方政治中对新法西斯主义的高度宽容，揭示了隐匿于令人惊叹的建筑、浪漫的爱情故事背后的这座城市的另一面。
维罗纳的朱丽叶雕像
1943-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时，维罗纳成为了法西斯主义意大利社会共和国（Repubblica Sociale Italiana）的临时首都。这也导致这座城市在战后仍然是众多新法西斯主义和其他极端主义分子的据点。近年来，一种“文化身份危机”（Ganesh & Froio, 2020）正在欧洲蔓延，并在意大利的政治舞台上显现。极右翼势力在意大利取得的成功被一些学者称为“意大利政治的维罗尼化”（Bernini, 2022）。
历史上，意大利民粹主义右翼党派北方联盟党（Lega Nord）一直受到当地选民的大力支持，这一领先政党的分支 Liga Veneta 以及两个著名的极右翼政党运动的分支 Forza Nuova、Casa Pound，都在维罗纳建立的具有跨国联系的身份认同网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构成这一身份认同网络的，除了包括政党在内的制度主体，还有大量的非制度主体，本期导读的这一研究将向我们展现这些不同主体如何共同塑造维罗纳的城市空间，强化一种排斥性的身份认同。
而维罗纳作为身份认同运动中心的这一面，并没有被每日参观这座城市的数千名游客所注意到。极右翼和民粹主义右翼团体借助维罗纳的历史中心地区这一公共空间，利用白人至上（white supermacy）、北方骄傲（northern pride）和天主教原教旨主义（Catholic fundamentalism）等元素构建排他性的身份认同。在维罗纳，保存完好的历史文化遗产及其假定的“原真性”（authenticity）构建了关于城市生活的理想主角的想象，这种捍卫“本土家园”及其传统的领土运动正在试图打造一个由白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模范”城市。
长期以来，城市被认为是代表多元文化价值观、世界主义伦理的场所。然而，越来越多关于极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研究开始聚焦于城市语境。这篇文章回应了这一研究趋势，通过对维罗纳这座具有复杂社会政治动态的城市为期三年的田野调查，深入探讨了身份认同主义（identitarianism）如何在城市中被物质化，以及这座城市的地方性又如何助长了身份认同运动的跨国化。
维罗纳广泛存在的身份认同运动（identitarian movements）认为，城市中心书写的应当是白人基督教精英维罗内西塔（Veronesità）的历史，因此需要捍卫历史遗产免受那些“不合时宜”（out of place）的人的侵害（Merrill, 2014）。被贴上“不合时宜”的人这一标签的主要包括穷人、移民、性少数群体和左翼群体。身份认同群体企图将维罗纳的旅游中心洗刷成一个“白色空间”（white space），打造为一个排他性的领土身份的象征。作者在文中引用了当地 LGBTQ+ 协会 Circolo Pink 在2001年发表的公开信中的内容，这封公开信敏锐地捕捉到了维罗纳的一种社会现实：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被认定为‘异类’（different）的人——无论是移民、同性恋者、民主派人士、还是左倾的年轻人——总是被迫遭受边缘化和不宽容的对待。他们（身份认同主义者）的目标是是创建一个安全、干净、在各种意义上尽可能‘（纯）白色’的模范城市。”
在北方联盟党的领导下，维罗纳市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维护历史中心“干净”外观的政策。这些措施包括对游牧营地（nomad camps）的居民采用数字化指纹识别管理，因为在此居住的罗姆人、辛提人以及东欧移民被认为是潜在的罪犯；定期检查所谓的民族店铺（ethnic stores），如烤肉店、国际手机城等。
极其讽刺的是，民族店铺的概念并没有涵盖所有的外国民族，这一举措针对的仅仅是不够白色的“那种店铺”（those stores）。2016 年，市议会甚至在一场全国辩论中提出一项动议，禁止在城市历史中心地区经营烤肉店，以维护欧洲白人空间的文化和区域同质性。2021年5月，市政府官方发布的一则报道进一步提出要持续管控民族店铺以“保证顾客安全”。这一政策在该国其他地区引起了共鸣：维罗纳市长曾受邀前往博洛尼亚分享有关维罗纳模式的“经验”，以及如何应对所谓“不守规矩”的多元种族街区。
意大利城市郊区的临时房屋（caravan homes）
维罗纳的身份认同运动并不仅仅依赖于自上而下的行政手段，还存在于自下而上的日常生活边界化（bordering）行动中。从当地的新法西斯主义团体到威尼托本土主义者（nativists），各种草根身份认同运动参与者都宣称整个城市是他们的 “合法领土”，大摇大摆地享有着定义谁是“他者”（the other）的权力。身份认同运动的暴力延伸到了不同的城市空间中：足球场内，观众席里出现了三K党标志、凯尔特十字架等具有强烈的白人至上主义和种族主义意味的象征物，球赛中针对有色人种球员的嘘声也久遭诟病。而作为移民的一员，作者本人也曾在维罗纳市中心遭受过语言或是身体上的暴力行为。
边缘化问题被原真性（authenticity）这面旗帜所遮盖，所有贫困的、边缘化的、非白人的、乃至于不够具有装饰性的元素，都被视为与维罗纳这座城市的历史格格不入的因素。在维罗纳的城市空间里，肤色、种族、宗教、乃至那些所谓不合常规的生活方式、服装和公共行为，都成为了划分异类（otherness）的标准。
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乡到“家庭之城”
城市空间中的边缘化日常经验还有着性别的维度——在维罗纳这座“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城中，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性别与宗教、家庭、身份认同等观念紧密串联了起来，部分极右翼组织高喊“恢复自然规律”的口号，将女性主义、争取 LGBTQ+ 权利等运动视作对传统价值、对欧洲白人未来的一种威胁。有研究指出，这些观念既继承了传统天主教价值，也折射了欧洲本土的一种人口焦虑，即对于家园（homeland）被少数非白人群体入侵的恐惧。
维罗纳正是这种观念的其中一个大本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以来，维罗纳长期受到这股政治进程的影响，被塑造为一个倡导“回归传统家庭”的理想之地。维罗纳是唯一一个否决欧洲议会 A3-0027/94 决议的欧洲城市，并因此在当时成为了争议的焦点。在1995年，欧洲议会的该项决议建议成员国废除歧视 LGBTQ+ 乃至将其定罪的法律条款，支持不同性取向的个人拥有平等权利。维罗纳市议会则以21票赞成、6票反对否决了这一决议。
时至今日，女性主义者与 LGBTQ+ 群体在维罗纳仍然遭受歧视，这种侵犯甚至受到了政府的支持，以巩固维罗纳作为传统基督教家庭价值观大本营的形象。身份认同团体在广场上攻击同性伴侣，并向 LGBTQ+ 活动人士的办公室发去书面威胁，这在后来逐渐发展为针对 LGBTQ+ 个体的暴力行为。
2005年，北方联盟党以“为没有同性恋而感到骄傲”（No Gay Pride）为口号，举行了示威活动，以对抗维罗纳的骄傲游行。极端天主教和极右团体也参与其中，他们声称这一示威是“为了维罗纳人、为了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口号中，莎士比亚著名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虚构人物，被赋予了新的身份意涵。多年来，极右翼联盟在不同场合反复使用这一口号，利用这座“爱”之城的旅游面孔来倡导两个维罗纳人之间自然的、生于本土的、神圣的结合。
Corteo del Verona Pride 2024
除此以外，维罗纳这座城市还以反堕胎立场闻名。2018年10月6日，一名北方联盟党附属议员提出的一项动议获得通过，该动议宣称维罗纳是“捍卫生命的城市”（città infavore della vita），并要求将部分公共资金分配给反堕胎团体。这一宣言甚至再度通过本土主义强化其合法性，将反堕胎与保证领土身份关联起来，进一步激化种族焦虑——而这也正与前文提到的研究不谋而合。
实际上，维罗纳这座城市仅仅是身份认同运动的全球网络的其中一个节点。2019年，世界家庭会议（World Congress of Families）在维罗纳举行。这项会议此前同样选址在与维罗纳相似的“模范城市”，参会者涵盖了国内外多个反堕胎、反性别组织，北方联盟党下属代表也在列。这次会议达成了《维罗纳联合宣言》，明确说明维罗纳对反性别全球网络的象征意义（Garbagnoli & Prearo, 2018; Trappolin, 2022）。宣言中写道：
“维罗纳，一座高贵的艺术之城、文化之城和古老文明之城，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称为‘爱之城’（City of Love）。2018年10月，它宣布自己为‘生命之城’（City for Life）；如今，它正式成为‘家庭之城’（City for the Family）。维罗纳是捍卫我们共同人性的良好政治、经济和社会实践的典范。”
重塑城市的传统与身份象征
身份认同群体营销本地“原真性”（authenticity）的另一种策略，是重塑一种“想象中的过去”（imagined past）（Creţan & O’brien, 2019）。维罗纳复活节（The Pasque Veronesi）是当地身份认同运动的一个重要的象征，这场狂欢节活动是为了纪念拿破仑统治下法国占领意大利期间发生的反雅各宾派起义。当时，一群士兵和本地封建领主在1797年复活节弥撒后发动了一场起义，这也被誉为“反雅各宾派的第一次真正的意大利起义”。这一历史性的反抗事件被维罗纳的身份认同团体视为维罗纳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由此进行了一次卓越的改写，打造出了一种“被发明的传统”（invented tradition）（Hobsbawn, 1990）。
维罗纳复活节由专门的“维罗纳复活节庆典委员会”组织，参与者们身着18世纪的历史军事制服，手持威尼斯共和国的 Contarina 旗帜，并在维罗纳市中心的主要广场上鸣放大炮，并以拉丁语举行天主教弥撒，配以古罗马仪式。多年来，维罗纳极右翼群体、地区新纳粹组织威尼托光头党的知名人士、以及前任市长等政府人物，都曾参与到这一庆祝活动中。在这场全市盛典中，维罗纳的身份也得到了一种“表演性的改写”，身份认同主义者通过渲染一种对历史的本土主义颂扬，以当地身份为荣，反对全球化进程中的多元文化价值观，将维罗纳塑造为怀旧、固守传统、反对国际化精英的“人民主权”据点。
传统复活节纪念海报
维罗纳复活节庆典委员会还组织了其他与天主教传统历史相关的活动，这些活动无一例外地在有意地划分“维罗纳人”与“他者”之间的界限，争夺维罗纳的城市公共空间，公然将其定义为白人基督徒空间。换言之，重塑传统的策略与打造城市“白色空间”的政策密不可分，边界化无时无刻不在维罗纳的城市空间中上演，排他性的身份认同通过大型庆典或是日常治理，渗透进街头巷尾、凝结在一砖一瓦之中。作者指出，这些历史事件是“在自己的家园做主”、“捍卫地方传统”等情感的凝结，这样的观念可能正被众多与维罗纳类似的地方奉为宝贵的“遗产”，人们希望在过去的“黄金时代”找到慰藉，他们相信，在那过去的河流上停泊着想象中的同质化社会。维罗纳的身份认同主义者在狂欢的声声炮响中听见的，也许就是这种虚幻的呢喃。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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