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Analysis of Urban Change, Theory, Action 是一本在人文地理和城市研究领域具有较大影响力的知名学术期刊,它坚持批判性和跨学科的办刊方针,充分关注人文和社会科学各领域有关城市议题的讨论进展,尤其聚焦地理学、政治经济、哲学、文化研究等研究方向,通过发表前沿性和有反思性的学术观点来促进对当代城市境况的分析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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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eba, S. and Millington, N. (2023). ‘Occupations as reparative urban infrastructure: thinking with Cissie Gool House’, City, 27(5-6), pp. 715-739. doi: 10.1080/13604813.2023.2266192.作者 / Suraya Scheba & Nate Millington
导读 / 姚舜雨
本文全长共 4630 字,阅读时长约 12 分钟
导读按|当公共政策加剧了住房隔离与短缺,人们如何实现自我供给?当驱逐不断抹去周遭的印迹,人们如何留存遗产和记忆?2017年,一群以“夺回城市”为宗旨的活动家在南非开普敦占领了一家公立医院,经过与当局数年的交锋和协商,建立了自我管理、自我维护的“西西古尔之家”。本文聚焦这一行动背后的物质和情感劳动,展现了面临暴力、驱逐和创伤的普通人为维持生活和希望达成的奋斗和团结。通过将占领行动与“基础设施修复”的概念相结合,文章指出在日复一日的家园劳动中,是占领者的个人生活承载起广阔的政治诉求,从而弥合起流离失所的历史。
2017年3月,在南非立法首都开普敦的伍斯托克(Woodstock)街区爆发了一场占领运动。为抵抗士绅化对当地的严重影响,一群“夺回城市”(Reclaim The City, 下文简称 RTC)的组织成员占领了一座公立医院。为了纪念一位反种族隔离的活动家,成员们将这座空置了近三十年的医院重新命名为“西西古尔之家”(Cissie Gool House)。起初,这个占领行动只是一次战术性的政治活动。由于当局出售海角区的一块学校用地,RTC 的成员期望通过直接占领一座废弃的建筑来声张边缘居民的住房权利,呼吁政府对经济型住房的建设更加负责。这虽然将私人财产的增值和住房的使用价值之间的冲突搬上了台面,但连成员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座医院会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成为超过340个家庭的住所。接下来的三年,一群研究人员抱着对新的城市生活的期许也参与到了这场占领运动中。在这次政治示威为1200人创造的家园里,研究人员越过将此地视为“犯罪之地”的有色眼镜,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兼具日常温情和政治诉求的生活。在1994年民主化运动之后,新生的南非政府运营了庞大的经济型住房项目,用以向低收入家庭提供国家补贴的住房。种族隔离时期的流离失所和强制搬迁,令住房成为了南非民众日常生活中与后种族隔离时代国家之间最为显白的联系。改革三十年以来,南非政府已经为低收入家庭补贴了超过四百万套住房,还相应地提供了社会救助和基础服务。这个规模超过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然而,尽管提供了大量的住房,南非政府的这种努力依旧存在着瑕疵。大量有色人种 ( Black and brown residents ) 居住在蔓延的城市边缘 ( sprawling cities ) 。他们因此要忍受长时间的通勤,花费40%的收入用于交通。而富裕社区的居民,却能够在低密度的郊区享受优越的生活方式。为补偿殖民历史而设立的政策,反而在当下继续生产着种族隔离时期的空间地理结构,这也让当前的南非社会涌现出“新种族隔离”的现象。与此同时,在空间分布不均之外,开普敦当前的住房交付也呈现出持续的供不应求,加剧了本就严重的住房危机。2019年开普敦市的官方统计显示,目前的住房供给缺口达到了36万户。激进主义者和人权组织认为实际缺口还要远高于这一数字,就连城市政府自身也承认,按照目前的交付速度,消除这些缺口还需要将近70年的时间。在这种背景下,有超过二成的家庭生活在城市的非正式定居点 ( informal settlements ) 中。大部分家庭要忍受拥挤的居住环境,有的甚至生活在别人家后院的棚屋之中 ( Lemanski, 2009 ) 。住房紧缺的情况在新冠疫情期间持续恶化,新的临时建筑在沙丘、湿地、铁轨,甚至是自然保护区里夹在公地之间的小片空地之间出现。目前,非正式定居点数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官方所统计的450个。南非西湖村 ( Westlake village ) ,社区常见的后院棚屋 ( backyard dwelling ) Charlotte Lemanski,摄于2006年10月 ( Lemanski, 2009 )面对如此严峻的住房危机,开普敦的低收入居民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自力更生,选择了自我供给 ( self-provisioning ) 的形式。他们不再等待政府分配的经济型住房,而是靠自行建设和占有既有物业的行为来满足住房需求。自然,这不受政府待见,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与犯罪指控和种族偏见挂钩。在城市边缘,背上恶名的占领行为令占领者面领着持续不断的驱逐,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但是,对于难以负担高昂城市生活成本的居民来说,正是这些占领行为和非正式定居点组成了他们的城市。“占领” ( occupation ) 指的是边缘城市居民对闲置空间的直接占有和改造。他们的生存环境难以得到保证,故而只能以这种直接的方式要求自己的住房权。通常,空置的土地被认为只有在外界的投资下才能得到振兴。因此,从土地利用的角度上来说,占领行为直接扰乱了现有的产权关系,令土地不再能有被投资增值的机会。对闲置土地和基础设施的两种价值观——居住导向与增值导向——之间的冲突直接联系着城市建设的未来愿景。换言之,占领行为将“城市为谁而建”的政治矛盾直接摆上了台面。在既有的学术研究里,占领行动有时候被看作是一种生存策略,有时候又具有很强烈的政治动机,要如何理解这种两面性呢?这要回到我们对基础设施的理解。传统概念里,城市基础设施只是一种实体的物质,最常见的便是水管、电缆、燃气管道等保证城市中全体居民的能源供应。然而,当城市的居民不止是有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这种对于基础设施的理解便显得单薄了。它只在乎如何提供服务,却没有关注服务是如何被使用的。更新的概念关注“基础设施‘何时成为’基础设施” ( Star, 1999 ) 。换言之,水管、电缆、燃气管道,并非一朝讫功就能水到渠成地成为基础设施,而是需要结合其潜在的受众来考虑。举个例子,水电气对于维修工人来说只是自己的工作对象,并非是一种基础设施;而对于厨师来说,水电气作为几乎隐形的存在,无需准备、随取随用,才能称得上是基础设施。故而,基础设施随着城市生活的演变,不再是一个绝对不变的概念。每一类生活方式,都相对地能够对应一套用以支撑的基础设施,以保证其自身的运作。由此,不止是水电气此类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能够成为基础设施,那些无形的街区氛围和社区活动也可以是基础设施。这种扩展的基础设施概念把我们对城市构建的理解,更加自然地从实物的规划和落地,拓展到政治、社会,和情感因素的构建,乃至于对这些服务的维护上去。在有关基础设施式修复 ( infrastructural repair ) 的研究中,“修复”被视作是基础设施中维护服务提供的必要劳动,能维持基础设施和生命世界 ( life-worlds ) 的运转,也能唤起我们对这些隐形劳动的关注。占领行动,既可以是平凡的日常实践,它也可以是一种具有颠覆性的社会参与形式。作为一种持续的社会物质斗争,占领行动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基础设施。在土地金融化和当局暴力驱逐的背景下,原有的住房服务难以为继,占领行动则以另一种形式支撑并维护了居民的居住体验。尤其是对于全球南方的居民来说,占领的空间和非正式定居点就是他们的城市。正因为如此,当占领和“修复”的概念结合起来的时候,整个占领运动就呈现出更加丰富的面向。从裱糊修理看得见的物质基础设施,到建立家园和维持社区的无形情感实践,占领者个人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之中承载起广阔的政治诉求,从而弥合起长期居无定所的历史。通过重构基础设施的概念,在原有的住房基础设施失效的前提下,我们得以将占领行动视作一种为实现更合理住房诉求的修复劳动。Barry Christianson,摄于2018年11月17日 ( Christianson and Haynie, 2019 )“西西古尔之家”自从成立以来,就一直被批评为“无主之地”。面对这些指控,占领者们以自己的行动做出了回应,“管控员制度” ( Monitor's structure ) 就是这里独特的创造。原来的管理层有两个部分,分别负责大楼内外的事务,从整个运动宏观的法务、外宣、面对驱逐组织反制行动,到根据形势协调大楼内部的居民料理自己的生活。而管控员这一角色的出现,则为大楼的日常生活与整个宏观的政治运动之间架起了桥梁。
2019年,在西西古斯的占领者们和市政当局关于大楼未来愿景的协商下,大楼里的六个单元从楼层中选出了负责人,以工作组的形式来负责大楼的内部事务。这些工作组的职务范围非常广泛,从大楼的青少年事务和居民的社会福利,到大楼设施的养护清洁和环境的安全保障都有负责。在运作了将近三年之后,这些原本志愿维护大楼秩序的管控员被正式吸纳进了大楼的管理团队之中。管控员们在每周的晚间例会上碰头,一齐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大楼的居民并不只是参与日常的管理,面对晦暗不明的前途,占领者们不断摸索、试图将行动更前进一步。2022年11月中旬,开普敦央地警方联合出动,以涉毒涉枪为由进入西西古尔之家搜查。这次搜查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如果占领者们不做出有效的回应,那么当局有可能以秩序失控为由名正言顺地清场。面对突发情况,西西古尔之家选择召开全楼群众大会,目的是在住户之间互相通气、排疑解惑、争取支持,并在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关键时刻最大限度地促成群众对话和集体回应。Daniel Steyn,摄于2022年11月16日晚 ( Steyn, 2022 )“这是我们的家,大家必须团结一致。国家不管我们的住房,那我们只得自力更生。( We built an alternative in the absence of the State. ) 市里必须得知道这里有人。”会议颇有成效,住户们一致同意整个大家作为一个集体,为社区内的秩序安全负责。毕竟,好不容易获得的住所不能因为少部分人的行为而毁于一旦。正如一位会上的住户所言:“这次突袭让人脸上挂不住。但既然是个正派的运动,我们就得摆脱毒品,并且用上我们的内部手段来维持秩序。我们既得对得住自己,也得引领大家为彼此负起责任。”“希望是一种纪律” ( Scahill and Kaba, 2021 ) ,美国活动家马里亚梅·卡巴有言。面对时刻存在的再次流散的威胁,西西古尔之家的人们在持续举行的共同设计 ( co-design process ) 工作坊里重新培育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市政府的顾问们有着自己对遗产的理解,但是,在不断地驱逐之中抹除了既有生活的社区,怎么能够留下活的遗产 ( living heritage ) 呢?持续的拆迁活动已经摧毁了伍斯托克社区曾有的信任和记忆,居民们不仅要面临着物质层面上的压力,也时刻肩负着精神层面上的任务。没有太多的选择,正如卡巴 ( 2021 ) 所言:“与其说是‘你的感受如何’,不如说是每天都要在做决定。反正你都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反正你每天都得起床、反正你都得继续斗争……”珍视自己生活的西西古尔之民们拥抱情感劳动,信任的种子在簇新的社区中重建了社会联系。殖民的幽灵顽固地萦绕着城市,在内城区愈发敌意的氛围中,西西古尔之家的居民坚持维系着自己的记忆。居民以他们以前居住的街道命名自己的居所,并且力所能及庇护其他被逐出家门的人们。由此,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畏生而不敢言语的人能够在社区里找到自己的价值,那些被破碎的家庭所伤害的人能够与邻居成为朋友。Tommy Trenchard,摄于2017至2022年间 ( Trenchard, 2022 )这种充满希冀的、坚韧的情感劳动,不仅有助于抹平代际创伤,在社区面对外界的威胁时也展现出自己的生命力。在2022年里,西西古尔之家曾经遭遇过数次冲击。从突如其来的火灾到不请自来的警方突袭,面对受创的基建和虎视眈眈的暴力,每一次,住户们都团结在一起,为自己赚得一个更为值得的未来。在绝望情绪笼罩之下,占领地的居民们一日不懈地在为占领地的存续而出谋划策。尽管距离西西古尔之家的诞生已经过去了六年的时间,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它的未来。2019年,市政当局委托第三方进行的一项可行性评估发现,整座大楼在结构上基本完好。也就是说,在居民参与下对建筑进行翻新是可行的。然而,2021年的一次诉讼导致了对所有占领者后续的一系列调查,预示着可能的强拆。市政当局始终抱有对社会保障性住房建设的主导态度,并期望能够主导社区的秩序。他们任命了一个管理主体,驻守了多名安保人员来监督大楼人员的进出。这些举措都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未来的担忧。
与此同时,斗争还在继续。在开普敦公共领域项目 ( Cape Town Commoners Project ) 的支持下,一项有关共同设计的提案被付诸讨论。这一提案的重点是重构该占领地的长期解决方案,包括居民对话、口述历史,以及对支持未来居住保障的住房愿景和模式的讨论。一切都在进行时。西西古斯之家后院和远处的桌山 ( Table Mountain )
Tommy Trenchard,摄于2017至2023年间 ( Trenchard, 2017-2023 )
Christianson, B. and Haynie, D. (2019). Who Gets to Stay in Cape Town, South Africa? US News. Available at: https://www.usnews.com/news/cities/articles/2019-08-14/years-after-apartheid-south-africa-faces-a-new-problem-gentrification.
Lemanski, C. (2009). ‘Augmented informality: South Africa's backyard dwellings as a by-product of formal housing policies’, Habitat International, 33(4), pp. 472-484. doi: https://doi.org/10.1016/j.habitatint.2009.03.002.Scahill, J. and Kaba, M. (2021). Hope is a discipline: Mariame Kaba on dismantling the carceral state Available at: https://theintercept.com/2021/03/17/intercepted-mariame-kaba-abolitionist-organizing/ (Accessed.Star, S. L. (1999). ‘The Ethnography of Infrastructure’,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43(3), pp. 377-391. doi: 10.1177/00027649921955326 (Accessed: 2024/01/12).Steyn, D. (2022). Woodstock residents rattled by police raid. GroudUp. Available at: https://groundup.org.za/article/cissy-gool-house-residents-rattled-by-raid-our-dignity-is-being-stripped/.Trenchard, T. (2017-2023). Reclaim the City. Available at: https://www.tommytrenchard.com/reclaim-the-city.html.Trenchard, T. (2022). Inside South Africa’s ‘hijacked’ buildings: ‘All we want is a place to call home’. WLIW: National Public Radio. Available at: https://www.wliw.org/radio/news/inside-south-africas-hijacked-buildings-all-we-want-is-a-place-to-call-home/.
编辑:黄梦君
制作:王胤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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