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婷立马就遭殃了。
世维的顾律师毫不客气地在双方客户都在的项目群里发了几张交易文件的截图，质问肯英为什么改的内容跟昨天谈的不一样。
这活其实还是朱婷主动揽下来的。最初Amanda要带宋嘉仁去现场谈判而不是她时，她就感觉到了危机。Amanda不会跟她解释原因，但也没有把她撤下这个项目，谈判会也让她电话拨入听了。会后她就主动提议，Amanda和宋嘉仁要赶着回京，路上不方便，反正她也参与了会议，最后一天谈判的争议点也不多，就由她来修改交易文件，这样可以节省点时间，当天就能反馈给客户。
但朱婷毕竟是线上参与的，有些地方听得不太清楚，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才改完，改的过程中还有两个不确定的点，她就在文件里留了内部批注给Amanda。Amanda和宋嘉仁昨晚乘坐的红眼航班回京，也不知是为了显示肯英速度还是什么原因，她甚至没有点开朱婷发来的文件，就在登机前凌晨4点把邮件发给了世维，并抄送了两方的客户。
“你要是不清楚你就问啊？就那几条你都能改错，你觉得你够当顾问吗？现在要怎么跟客户解释？”Amanda那尖细的嗓音简直像一根针一样，要从座机听筒里刺出来。
“我标在文件里了......”朱婷下意识地想解释。
“对，内部批注都发出去了，还能更丢脸吗？啊？是我发出去的，那我是信任你，你发给我的邮件里提醒我里面有批注了吗？而且从昨晚我发出去到现在，10个小时都过去了，要不是世维在群里说，都没人发现？”
细针又变成了一顿怒吼狂锤，朱婷觉得自己耳膜都要被锤破了。
自己昨晚熬到凌晨三点，今天早上还是准时来所里了。组会结束后就一直在帮Amanda处理这个项目那个项目，搞到现在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她哪有时间去检查，又怎么会想到要去检查Amanda亲自发出去的邮件呢？
但朱婷深知Amanda情绪上来时不能跟她硬碰硬，便不再反驳，转而提出解决方案：
“那我去跟客户解释一下吧，就说我们发错版本了，赶紧回一个更新版吧？”
“你先去群里道歉，再给客户私下道歉，我让宋嘉仁来改交易文件。”Amanda说完就啪得直接挂断了电话。
朱婷怔怔地放下听筒。
她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明明是Amanda自己没看文件就发出去才导致的疏漏，为什么又是她挨骂呢？从前司到肯英，跟着Amanda七年了，自己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可对方有尊重过她吗？还是动不动就肆无顾忌地辱骂，随意将糟糕的情绪泼洒到她身上。
在业界臭名昭著的Amanda啊，那跟着她七年的自己，又算什么？
“是我给了你机会，不然你看看你周围的人都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你这个学历能来给我工作吗？”Amanda几年前的话还历历在耳。
是，自己是年龄大了点，学历稍差了点，可是都工作十年了，难道要被人拿捏一辈子吗？她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起点，赶上了光景比较好的年份，拼搏了十年，终于在北京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多了不起啊。去年拿到房本的那一刻她多高兴啊，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Amanda那些PUA她的手法，辱骂、贬低、故意向其他同事倾斜引起她的危机感等等，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为了压在肩头的房贷，她必须忍。
想到房贷，朱婷叹了一口气，但想到那个自己辛辛苦苦供养着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她又鼓起一口气，终于硬着头皮开始在群里编辑着道歉的话。
只是打了删删了又打，却一直没能定稿。做律师的谁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这些年Amanda虽然一直PUA自己，却也给了自己切实的好处，而今年开始，好处已经大大缩水了......群里也都是潜在的雇主方啊。
正在犹豫间，买方的项目经理Richard在群里发话了，
“肯英律师请看看这个文件是不是最新稿，我看里面还有些内部批注。时间上今天内反馈就行，我们也没有那么着急，质量第一。”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是比较严重的控诉了，包含着对肯英工作质量的质疑。朱婷一阵头皮发麻，以她对Amanda的了解，买方虽是对家律所的客户，但Amanda肯定也想刷刷存在感，看看未来能不能捞点项目做。这下基本没戏了。
果然微信上立马就收到Amanda的几条催命消息。
“你还在磨蹭什么？”
“要等我们客户也发话吗？”
“我跟Richard私下道歉了”
“你也再去群里回应一句”
“别磨蹭了”
还有一张Amanda发给Richard的聊天记录截图：Richard总，真不好意思，手下小朋友发错版本了，我们马上发正确的版本，真是抱歉抱歉！
“Bitch！”朱婷在办公室里低声狠狠地骂了一句。手上如行尸走肉般敲出一行：抱歉各位，版本有误，我们马上发更新版出来。
然后重重地敲下回车键。
陈梦洁social一圈心情愉悦地回到办公室，却碰到Amanda正掐着腰站在宋嘉仁旁边说着项目上的事，音量不大语气却很冲：
“我本来还想挖挖世维的墙角，Richard他们也可以用我们中资所做项目啊，我们既能写交易文件也能做尽调，而且我们比世维可便宜多了。这下好了，上来就发错文件，我以后还怎么好开口，真没一个得力的。”
宋嘉仁默默地听Amanda吐槽着，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反应。陈梦洁恰好推门进来听到这句，暗呼倒霉，早知道自己就在外面多聊一会八卦了。
来不及撤退，Amanda见陈梦洁进来，立马又过来质问她：
“上午Evergreen的会你怎么不喊我一起上线呢？没喊就算了，会后也不跟我同步一下。这个项目老唐交给我负责了，你要主动点来跟我汇报，还等着我来找你吗？”
陈梦洁一怔，唐律师是甩手掌柜型合伙人，几乎不上这种周会，自己确实没想到要通知Amanda。而且会议邀请都是发的群邮件，会后对家也已经传阅了会议纪要。不过陈梦洁想到刚刚给顾航发的微信，不免有些心虚。虽然乖乖认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语带歉意地回答：
“不好意思，我以为您看到了邮件通知，被其他项目拖住了才没上线。不过周会还比较常规，会议纪要也已经传阅出来了，我等会再给您单独转一下邮件。”
陈梦洁自认为这个态度已经很好了，没想到Amanda反被激怒，音量竟抬高了几度，“我那么多项目一天要收那么多邮件，我怎么看得过来？你们一个个的都没长嘴吗，重要事情不会再微信提醒一下吗？”然后把办公室门啪得一甩就蹬着高跟鞋走了。
陈梦洁被凶得愣在原地。
宋嘉仁赶紧过来把办公室门关好，才对陈梦洁轻声说，“不是冲你的，别放在心上。我们去上海出差那个并购项目，发错文件刚被对家怼了，她心情差着呢。”
“那就能撒气撒到我头上？”
“唉，确实不应该，但我们都习惯了。”宋嘉仁叹气。
“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好，还想管好项目管好团队？”陈梦洁忍不住嘲讽。
“女人嘛，情绪就是要多一点，也没办法。”宋嘉仁下意识地接话。
这话却说得陈梦洁格外冒火，“大哥，你怎么还来性别歧视？安琪姐就不这样啊，我也不这样啊，何敏敏也不这样啊！”
今天也不知道什么邪门。平日里沉稳老实的宋大哥竟开始说这种屁话，四年没联系的顾航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本想着跟前任结盟共击敌军，没料到这回旋镖不到半个小时就打回自己头上了。
真是倒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油腻版宋嘉仁又回到了那个老实憨厚的宋大哥模样。
陈梦洁点点头算是回应，心里却不怎么相信。
在同一个办公室进进出出，项目上也有接触，陈梦洁知道大哥不算什么坏人，甚至还颇为正直。但人都是复杂多面的，有时候你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又会在怎样意外的情境中突然说出令你下头的话来。
长到这个年纪，早该学会对人性囫囵吞下了吧。
座机响起，是秘书打来的，陈梦洁接起，“唐律师来所里了，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平常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律竟难得亲自来了趟所里，陈梦洁赶紧又拿上她的装模做样套装屁颠屁颠地去了。
“Evergreen现在怎么样？”一进门，唐律首先问的是项目上的情况。
陈梦洁将各条工作线都汇报了一下，比早上组会时更详细一些。
“下周的printer现场，你跟Amanda一起去吧，之前也跟你打过招呼了。”
“嗯，好的。”陈梦洁早就猜到了，不算惊讶。
“她在HK IPO上也很有经验，虽然以前主要是做境外律师，但做到合伙人这个位置了，各方的利益要害还是能把握的。不过具体的工作细节上，还是你比较熟悉，所以要多上点心，有什么事都跟Amanda商量着来，解决不了的也要及时跟我沟通，明白吧？”
“明白，唐律师。”陈梦洁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暗暗发愁。
刚刚才被莫名其妙凶了一顿，Amanda 是那种跟人商量着来的性格吗？唐律知道Amanda的脾气吗？知道自己跟Amanda不对付吗？即便知道，他应该也不在乎吧。安琪姐不是也只落得那个下场......
哼，资本家！
唐律并不知道陈梦洁在心里刚给他戴了顶帽子，反而话锋一转，“梦洁啊，我记得你也工作四五年了吧，一毕业就来的我们肯英，对吧？可以说是所里一手培养起来的。”
陈梦洁有些诧异，但还是老实回答：“是的，一毕业就在这，现在是第五年。”
“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们合伙人对你评价还是很不错的。Evergreen是个好项目，好好干，很锻炼人，是个成长的好机会，我相信你可以做好。”
陈梦洁感到大脑有些发胀，“我都看在眼里”、“对你评价很不错”、“我相信你”在脑子里拼命地回荡。如果这些话是整天满嘴跑火车的邓律说的，陈梦洁只会觉得这个大猪蹄子又要薅自己干活了，但这可是平时行事严肃不苟言笑很少夸人的唐律师啊，很有分量的！
难道这就是高级版的PUA？
可陈梦洁结结实实地被P到了，她顿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顺眼了很多！
“谢谢唐律！您放心，我会努力的。”陈梦洁的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话一出口，她又不禁暗骂自己，打工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学生心态，听一句夸就立刻想为老板做牛做马，真是太没出息了。
陈梦洁自觉有些尴尬，于是又没话找话，“那您什么时候走啊？”
“也就下周左右。我知道正是Evergreen交表的关键时期，唉我也是没办法，老婆生孩子嘛，总得去陪一两个月。”唐律难得地透露了一点私事和一点温柔的表情。
还是个顾家的男人，又平添一份魅力！
陈梦洁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还在替安琪姐暗骂唐律是资本家。
人啊，长到多大年纪，都是最爱听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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