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安琪挑了位于SKP楼上的一家日式烤肉店,距离肯英所在的国贸只有一站地铁,过去不算麻烦,但正常在国贸工作加班的人晚上也不会特地跑到SKP吃饭,能避免遇到一些不想遇到的前同事。
“安琪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陈梦洁一见到安琪就扑过去抱住,夸张中多少也带了点真情实感。
安琪故作嫌弃地把陈梦洁扯开,“少来”,但还是慷慨地嘱咐道,“你来点吧,今天可以挑贵的点。”
“厚哟,看来谈判成功一夜暴富?姐你就是吾辈楷模啊!”陈梦洁秒变狗腿子。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更何况最后还是各退了一步。”安琪认真地说。
陈梦洁也不好意思问具体拿了多少,毕竟也在职场混了五年,分寸还是有的。虽然安琪发了话,但她也不敢过于造次,就看着点了个人均500左右。吃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吐槽和八卦啊!
以安琪姐的背景经验能力,再萧条的市场环境也能很快找到工作吧,说不定早有同行向她伸出橄榄枝了。现在再从肯英拿走一大笔赔偿金,简直美美分手。
出乎陈梦洁意料的是,安琪表示自己并没有去找下一份工作,而是打算趁此机会彻底休息一段时间,四处玩玩。一点完单她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接下来的环球旅游计划。
陈梦洁立刻小脸一垮,语气沉痛:
“姐,你的快乐有点刺痛我了,我现在真听不得这些。”
“我辛辛苦苦打工那么多年,还不能放松一把?”
“开玩笑啦,我才不是Amanda那种见不得员工开心的资本家呢!”陈梦洁赶紧解释,顺带又拉踩一下Amanda。
“她哪算得上资本家,她就是个奴隶主吧。”听到Amanda的名字,安琪也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害,反正每个奴隶主都能找到自己的奴隶。”陈梦洁下意识就跟了一句,但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过于刻薄了。
人有时候嘴比脑快,会在某些场合下不自觉地说出一些令自己都震惊的刻薄话。但或许人有时候,就是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刻薄一点?
安琪也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评价,“朱婷,她其实挺可怜的。”语气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陈梦洁于是也赶紧找补:“是啊,一直跟着Amanda也不知道每天多长多少结节。她都是顾问了哎,Amanda还是天天那个态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下来的,我跟你说,今天——”
陈梦洁正想把今天发生的Amanda发错文件朱婷背锅反被骂的事讲给安琪听,对方却主动打断了她,且神色颇为严肃,“我跟你说件事,但你千万不能在所里跟别人说。”
一听有八卦,陈梦洁眼睛一亮,指天发誓,“我保证,我嘴巴严着呢。”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朱婷今年主动跟所里申请了降薪,具体降到什么数我就不知道了,但估计现在她的工资比你也高不了多少了。”
陈梦洁惊得下巴都要掉到饭桌上。主动申请降薪?还有这种操作?现在律所都在市场上低价竞争,难道律师也要开始在所内低价竞争?一时间真不知道是骂她工贼还是同情她。
“哎不是,她不是今年才升顾问吗?那她还一天到晚通宵加班的,她图啥啊?”
“图保住这份工作吧。”
“但这也太desperate了,至于吗?”
“不是每个人都有退路的,而且有些人就是危机意识比较强吧。”安琪的语气依然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那她现在肯定恨死你了。毕竟她费心费力上交给所里的钱,现在全赔给你了呢。”
“哈哈哈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挺好的。”这下安琪是真的爽朗地笑了出来。
陈梦洁的手机突然亮起,是邓律师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陈梦洁立刻又戴上痛苦面具,举起手机对着安琪:“我的奴隶主来了。你说,我要是假装没看见,这世界也不会完蛋吧。”
安琪扑哧一笑,“你还是接吧。”
一接通,邓律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传过来:“哎梦洁啊,你不在办公室啊,我说你怎么一下班就找不到人了呢?”
有些人说话就是一张口就让人想反驳,都下班了当然就走了呀,陈梦洁努力按压住吐槽的冲动,但语气里还是不免带了一分怨气:“邓律师,我也要吃晚饭的呀。”
“噢,那你电脑在手边吧?有个小事,就是今天你帮我审的那几个合同,客户都没意见了,你把那些修订啊、我们给客户的建议啊什么的都删掉,然后发一个清洁版到群里,他们就拿那个签了。”
“好的,我一会吃完就来发。”
“啧那来不及,客户现在就要,我正赶着去见XX的X总,你就做个清洁版,耽误不了你五分钟的时间,行不行?”
陈梦洁翻了个白眼,还是屈服了,“行,我现在就来发。”
“哎哎好好好,辛苦你了哈,就直接发群里,不用给我看了。”
“都是随叫随到的奴隶罢了,我看我也没资格嘲笑别人”,陈梦洁一边叹气,一边从包里掏出电脑。
“就是几个常法小合同✻,又不是什么几百亿的大生意等着签约,有什么不能等到晚饭后的?做个清洁版,这不就是删吧删吧删吧,接受接受全部接受,这么简单的事非要找律师,客户自己没有手吗?也不看看自己一年才付多少钱,多大脸啊,仗着打包价就拼命剥削。这个邓律也是,真是每次一张口我就来气,一天到晚破事那么多,还喜欢催催催......”
陈梦洁骂骂咧咧地做了个清洁版,最后还强迫症似的调了下签字页的格式,又把文件名中的“_肯英意见”改成了“_签署版”,才甩进了群里。
“你刚刚骂骂咧咧的样子,简直就像被邓律附体了一样。”安琪在对面静静地看着,等陈梦洁做完把电脑又塞回包里,才忍着笑评价。
“姐,你骂得好难听啊。”陈梦洁的脸都要愁成苦瓜了,然后她把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又自嘲:
“真是爱死这种时不时被打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生活了!”
安琪却很认真地说道:“我就是不想再过这种随时随地standby的生活,才决定gap一下的,体验一下别的活法。”
陈梦洁其实非常能理解,她刚刚前后总共也就花了十分钟左右时间处理工作,但是心情却已经一落千丈,十分烦躁。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些零碎的需求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袭来,可能就是客户一个随机的念头,而它来的时候自己手头上的其他一切事都必须让位。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但是想到如今惨淡的市场,陈梦洁又有些犹豫地问:“安琪姐,那你不担心gap以后回来更不好找工作了吗?现在大环境又不好,很多公司好像还挺介意有空窗期的。”
安琪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梦洁,你有时候有没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
“当然啊,金手铐嘛,被铐得牢牢的。”陈梦洁很自然地接话。
“金手铐”常常被业内或其他高薪行业的人拿来自嘲,但也很难说自嘲中没有一点炫耀,金手铐,毕竟也是金子做的嘛!况且很多说的人恐怕自己也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这个状态。
“不是‘被’铐住,我有时候觉得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
见陈梦洁认真地听着,略带醉意的安琪继续解释:
“律师这行我已经干了八年了,你说多喜欢多讨厌吗都谈不上,就是一份看起来还算体面的职业罢了。上学的时候就做好学生,工作了也就想好好做事,努力晋升,要么在所里升合伙人,要么去企业做法务,都没想过别的可能性,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律师、法律行业还能做什么。
但我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面,就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笼子里。流水线一样的项目一个接一个,你知道的,80%以上都是重复枯燥的屎上雕花和跟各方扯皮,现在每次closing的时候我一大半都在庆幸——‘终于可以和这帮傻逼说拜拜了’,那点完成项目的成就感,那种刺激已经越来越弱了,我有点找不到奋斗的动力了。可是你真让我自己主动离开,我又没那个勇气,七年法学院,八年律所,我几乎一半的人生、我成年以后全部的人生都投入了,沉没成本太高了。
但这其实又是个悖论,我越舍不得就在这个轨道上待得越久,我的沉没成本就越高,一直这样循环。可是难道我状态最好的年纪、我人生中最黄金的时段,都要耗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吗?到底存多少钱才算够,做到什么位置才能到顶,要规划得多清楚才敢离场呢?这是没有尽头的。再想想看唐律、邓律,甚至Amanda和朱婷,我越来越感觉每个人其实都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被困在自己的习惯和恐惧里。”
安琪也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
“这次被动离开,我倒觉得是老天冥冥之中给了我一次机会,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都能没停下来,彻底放空,好好关注一下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所以我不想再去担心那些未来啊、空窗期啊什么的,未来再差也不会饿死吧,人不能一直被不确定的恐惧给绑住了。
我决定要给自己松松绑。 ”
陈梦洁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是共事两年多安琪对她说的最长也是最交心的一番话。
这种感觉她怎么会不懂呢?每天一进办公室就好像被吸光了阳气,难搞的客户,愚蠢的对家,随时发疯的合伙人,屎上雕花的paperwork,还有和市场一起下行的人性......疲倦,就像空房间里的灰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落满。
可正如安琪所说,想到那些沉没成本,谁又有勇气主动离开?
“安琪姐,你说的太好了,我都要哭了,好羡慕你啊!可是我等下回去还要加班,我现在简直不想活了!”
“哈哈哈还想着加班,说明你还没到这个阶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也许再过几年,你也会有想通的那一刻。”
此时的两人,谁都不知道,那一刻比想象中来的更快、更惨烈。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梦洁又想起安琪姐的话。未褪的酒意让她还有点兴奋,而已被工作榨干的卢文则已经困得快要睡着。
她撑起头,用手指在卢文的脸上划来划去,“哎,你有时候有没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
“什么意思?”
“就是那种,感觉自己一直在某条固定轨道上,就比如你,毕业后一直在华晨基金干投资,一干就是三四年,也没做过别的,想走又不敢走,也不知道走了能干嘛,你有没有觉得被困住了?”
“我不想走啊,我希望能多困一会,希望Steven裁人的时候不要想到我。”卢文很干脆地回答。
然后他忍不住扭了几下身体,强撑着睁开眼,问陈梦洁:
“你有没有觉得床上有什么东西?感觉有点痒。”
“噢,你回来前我在床上吃了会薯片,会不会是碎屑?”陈梦洁一脸无辜。
“什么?你又在床上吃东西?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洁癖啊!”卢文瞬间瞪大眼睛,一整个弹起开灯粘床倒垃圾的连贯动作,然后气呼呼地站在床边冲陈梦洁大喊了一句:
“Fuck you!”
陈梦洁却不以为意,反而用一只手撑起上半身,看着卢文,挑衅地问:“Now?”
都市隶人的周一晚上当然是没有这个精力的,但卢文已经没忍住笑,瞬间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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