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文学》12766期‖浙江作家陈泉荣：我的老父亲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我  的  老  父  亲

【 散文 】

暑气渐散，秋凉渗入。

今天凌晨5点多钟，乡下三姐一早打我手机，我预感到准没好事。她语气沉重地说老爸又要住院了。我知道，老爸瘦小的身子日见羸弱，差不多时隔二、三个月，就住一次院。这几天，老爸走路气喘得紧，又迈不开步子了，扶着扶手登楼梯双脚都在使劲颤抖。其实，这不是支气管哮喘，是老年性心脏衰竭的表征。如此一次又一次周期不断缩短的住院——出院——住院，我担心老爸拖不了很长时间了，油灯将灭，生命到了倒数计时。想想这，真有一种挽留不住的莫名的悲哀。哎，老爸真的老了。儿似乎听到了您内心的呼唤：儿，你在哪里？

秋叶摇落，您贫寒的想象呢，您雄壮的斗志呢，您苦难的童年呢，您苦涩的慰藉呢，您劳苦的背影呢，都已逝去。您像一位伟大的纤夫，牵引着一条迎风逆行的航船。

回顾过去的沧桑岁月，老爸自幼丧父的痛，做童养媳的外婆硬是拉扯四个儿女的苦，不想一一细说。青壮年的爸如此英武，里里外外都是好把手。一年四季在田埂、桑林、自留地上，餐风露宿，辛勤劳作，努力撑持这个同样有着四个儿女的家。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能不让我们四姐妹受饿挨冻，就是顶天立地的好当家了。在挣工分的年代，您就是一头套上轭再也摘不下的牛。您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是个一晌午能垦八分田的好劳力，乡里乡亲给您取了个“黄牛”的绰号，一直放在您的名字前，再也抹不掉。

我是爸的老来子。三十八岁得子，您似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以后的日子里，您自然对我宠爱有加。等待似乎也并不漫长，眨眼，孩儿快要高考。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二年，当您看到小镇最热闹的街市中心贴出的高考上线喜报上有儿的姓名的时候，您的扬眉吐气、自豪与欣慰自不待言。待您六十大寿之时，我从师范院校毕业走向教学工作岗位已满二年，吃上了“皇粮”，“鲤鱼跳了龙门”，实现了自我从农民到居民的户籍转变。事情总是接踵而至，之后的几年，父母一直为我找对象而发愁。我有了女朋友以后，您又要替儿张罗婚事，操心劳碌。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市场已经放开搞活，田地已包干到户，再也不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您作为一家之主，可以自由筹划生计，做起了鱼贩子的小本生意，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乘四个小时的轮船去杭城贩卖，每天赚上二、三十块钱，已十分知足（你要知道，当时我的月工资才48元，大学生的儿远不及目不识丁的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回奔波，不辞辛劳。那段艰苦岁月，您俨然是一口钟，拧紧了发条。有时候，乘不到轮船了，与几个小贩结伴，从塘栖走回老家，肩挑一副结实的盆盆桶捅的担子，饥肠辘辘地走上三四十里路。到家吃晚饭已夜深人静，饭菜早凉了。半夜躺下，睡个囫囵觉，天蒙蒙亮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出门去集镇早市收水产品，那个场面像在打仗，在收货、斤两、找零、赶时间等方面还不能出一点差错。有一次，您告诉儿，在杭州红太阳农贸市场刚零卖完了水产品，心急火燎地低头挑担赶路乘轮船，差点被公交车碾死。

之后，您用几年辛苦积攒的钱为儿娶上了一位贤惠的生在农村顶职上去的媳妇，这才舒了一口气。再之后，您为了家用宽裕，又踩起了三轮，远远近近地收起了废纸。有时候高高叠放在三轮车上的纸板捆扎不好，三轮车有可能侧翻，这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而言，意味着很大的风险；有时候踩着满满一车的纸板过大桥上坡，真的要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在课堂教书的儿子又哪能晓得？怎么可能随时赶来大步上前助老爸一臂之力？时时处处，是老妈在默默帮着老伴的忙。三个女儿只顾农活，又哪能看见？似乎并不理解和体恤这对老人的自食其力与相依操劳。想想这些，心里内疚刺痛。一直到了风烛残年，实在干不动重体力活了，才被迫无奈地“退休”，这时的老爸已经跨进八十高龄的门槛。我由衷地为父母淳朴、善良、勤劳的品格而心生崇高的敬意！并默祷这对老人健康长寿！一生平安！

而今，老爸，您像是一只被榨干了的柠檬；又像是一个干瘪的桃子，差不多从树上掉落。心里的酸楚无从言说。老妈跟儿一直生活在一起二十余年。你呢，却一直孤零零地在乡下跟三姐生活一道，每天您要帮他们做一日三餐，还依旧烧着灶火，您顶替了老妈的角色，干起了家庭妇女买汰烧的活计。当下，江南生意人家，哪家生活不好过？您做饭为什么不用电饭煲？身体状况那么差了，您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歇息？您为什么不可以直截了当对女儿说家务活干不动了？您为什么还要拿出仅有的一点点积蓄贴补家用？你住院为什么自己去掏钱？为什么姐夫给了您住院预付的钱您还要还回去？！

今天，天阴，天气凉爽。我看到这小镇县属医院七楼住院部十分平静。三楼324床位躺着的就是我爸，一整天，验血、拍X光片、心电图、心B超等常规检查做个不断，大大小小的盐水袋高挂在你头顶，鼻孔里输着氧气，心脏起搏监视器昼夜伺候在您的左侧位。除了我与我早已豁光了牙齿、满头银丝、眼露隐忧的老妈，没人陪伴老人左右。床前没有一束康乃馨，只有两副碗筷，一个茶杯，抽屉里只有几只苹果，床桌上只有一簇香蕉，床下还有自带的一个脸盆、一把尿壶。看着寒酸，场面有些静默悲凉。真的是孩儿不孝，要天天上班，实在不能抽空。这几天接到通知，要我去外省考察培训一周。一周，什么概念啊，您肯定在医院耽不住，住一天院，就是1000多块啊。您有着强烈的求生欲，但又舍不得花钱治疗。我哪能放心得下啊？临走，我再三叮嘱老爸身体要紧，多住几天院，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今夜，病房灯火黯淡。静寂无声。只有微弱的一呼一吸，心脏起搏监视屏上电波的缓慢起伏，还在告诉身边的儿子，老爸的生命还在，对人世的留恋还在，一丝欣慰还在，亲人陪伺的温情还在，心底的幸福没有泯灭。

后记：找到手机日历，逐月点回时光，点回清晰记忆。2012年12月8日21点，您就这样在寒意袭来的黄昏，未能跟儿说上几句临终嘱咐，匆匆圈上了句点，享年86岁。您是一张覆盖贫寒屋脊的瓦片，一张至今未能揭掉的，再也挡不住屋漏的瓦片，阳面被风霜刻上了灰色姓氏，阴面深埋您对幸福的憧憬。岁月的脚步何其匆迫啊，而今，您已逝世快九周年了。多少个夜晚，儿老是梦见您的沉默寡言。只要想到您卧病不起，白须未修，脸颊凹陷的衰老容颜，不孝与忏悔便会强烈地撕扯内心。现在，您的劳苦已化为灰烬，您所有的牵挂连同灵魂都已回归尘土，彻底安放。您沉寂的简陋的墓地，深接地气，能静静聆听田野音籁。我要沿着蚯蚓的道路，掘到您一点滴尊严的泉；我要掀掉搁在心坎的沉重石头，让麦苗返青，抽出您来不及梦想的穗；我要把一根您用了一辈子的扁担，不朽地种在您的墓前，扛住灵魂安康，担来亲人吉祥。您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您一定去了天堂！

敬爱的老父亲，你永远活在儿子的心中！我时常梦见你，您始终不曾离去。

在菊月深秋，我缅怀已逝多年的老父，仿佛是一只啼鸟在呼唤那片落叶，它的飘落无足轻重，但在我的内心有着完全不同的重量。怀念，是为了永不忘却，永不忘却父辈勤劳淳朴节俭安分的品格；怀念，是为了更好地庚续家风，更好地学会感恩！

秋天，是果实落地的季节，有老去才会有新生。而今我也渐渐变老，但我的孩子风华正茂！人生啊，就如此生生不息，所不同的便是我们遵循着“播耕——结实——收成——福享”的次序，已循环往复地进入到了更高一级的程度！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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