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诺奖得主韩江小说: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文化   2024-10-11 08:43   北京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韩]韩江

孩子想,难道妈妈想说的就是那个吗?
看着像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的爸爸,为他肝肠寸断,想去安慰他说“不要紧”。
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
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了我和爸爸呢?
1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每当到了傍晚,孩子便想朝着窗外朦胧而遥远的大海走去,她想近距离地看看舔着泥滩的波浪翻起的泡沫到底是白色的还是金色的。
然而孩子没有那样做过。每当残冬的太阳苍白地照射地平线,孩子就会把两个枕头叠放在窗框下,然后踩上去,把凸出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窗外的风景,直到一片火红的大海被黑暗完全吞噬。玻璃下面有很久以前给窗框上漆时留下来的青灰色油漆痕,孩子呼出的鼻息结成白色的雾气,在玻璃上渐渐散开。
旅馆是栋三层高的平顶建筑,孩子的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从窗户探出头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超市、五金店、面包店等平房。而后边的矮房屋顶铺着橘红色和墨绿色的瓦片,矮房后是入冬以来一直空荡荡的旱田,再往远处望去就是浅桃色的泥滩和大海。通往大海的路从旅馆对面的胡同延伸出去,贯穿旱田中央,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段水泥路只铺了一半,从中间起便是土路。
到这偏僻小镇的第三天下午,孩子决定独自沿着那条田埂小路走到海边。看了一眼把额头埋在地板上正在熟睡的爸爸,孩子溜出旅馆的房间,轻轻走下水泥楼梯。
旅馆一百米开外的药店门前有条没安信号灯的斑马线,可几乎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那里的人们喜欢横穿马路,所以也就没有高速行驶的车辆。孩子很从容,红色运动鞋尖踢着一个可乐瓶瓶盖,走到人行横道前。在路边,孩子使劲踢了一脚,瓶盖发出咯啷啷的声音,正好掉在远处两条黄色中线中间。孩子目视前方过了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时,她才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闪着灰色光泽的瓶盖,宛如在看一个丢在路上的小孩儿一样,随后便转过头去。
四栋平屋顶住宅楼只在楼体正面这边设了粗糙的瓦屋顶,走过那里就是田埂小路。孩子走了近五分钟,水泥路就不见了。前面是红土路,她又走了好一会儿。有条双向车道马路出现在眼前,那条马路在旅馆房间里是看不到的。这是一条沿着海岸线铺设的道路,一路望去,在远处海湾视线尽头附近,可以隐约望见挖掘机,看样子还没有完工。
从那条路上跳下去便是泥滩,但问题就在那儿。在荒废的旱田尽头,沿着海岸道路边有许多参差不齐、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那片干草横生的空地里还有五六条没拴绳子的大狗走动着。一瞬间,一群跟小牛崽一样大的狗挡住了孩子的路。它们像野兽一样乱吠,声音如雷,差一点震破孩子的耳膜。
孩子转过身,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跑。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开步子,膝盖不由得颤抖。等她走到田埂小路的水泥路段时才开始跑了起来,一直跑过刚好没有车的马路,一口气跑上旅馆楼梯把门锁上,又顺手闩上防盗锁。
房间里很静,有股难闻的味儿,跟不久前孩子溜出去的时候一个样子。爸爸依旧趴在地板上,两条手臂向两侧张开着。剩一半的烧酒瓶和见底的高粱酒瓶依旧立在爸爸的脑袋旁边,腰部边上有个一次性盘子,盘子里还剩三分之一的中国菜,盘子外洒出了一些。因为带有芥末味,孩子最讨厌吃这道中国菜。爸爸的赭黄色灯芯绒裤不知是由于长时间没洗还是褪色,看上去像是穿了好几百年。
孩子在爸爸的脚边盘腿坐下,呼吸还没平稳下来,肩头上下起伏。红白格子的短裙下露出了长筒袜大腿内侧处一个枫叶大小的洞。地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烟灰缸,孩子弯着腰,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烟灰缸旁被爸爸的烟头烫得像伤疤一样的痕迹。
远处传来有规律的嗵嗵声,和爸爸带着鼻音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孩子起初以为是小船的马达,仔细一听,原来是马路对面钉钉子的声音。
“受够了。”
孩子嘟囔着妈妈的这句口头禅。声音很快被周围的寂静吞没。
“……受够了,烦透了。”
孩子学着妈妈皱眉头的样子,望着爸爸默不作声的背影,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天下午,孩子看到了日落。从远处的天边垂下来的红色光芒把玻璃窗照得很亮。孩子向窗户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些被狗惊吓后的表情。夕阳下一片片云彩层层叠叠,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显得那样神秘和温柔。
孩子头脑里浮现出匆匆瞟了一眼的在那群狗的身后延展开的泥滩。泥沙里含着水分,像磨得细软的玻璃末一样光滑柔软。一想到映在泥滩里的金黄色云彩纹理,孩子的心就开始莫名地激动,不久前所受到的惊吓似乎荡然无存了。
她心想,天空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那种光芒?为什么那么快就消失?
走到海边是不是就可以看清楚?那道光从哪里来又在哪里消失的呢?孩子觉得很好奇。
但之后的一星期里,孩子也没能去海边。她只是把自己的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屋外,偶尔想象着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孩子遇到狗是在下午两点。可是,到了傍晚那些狗是否也想看看映在白色泥滩上的夕阳呢?它们会和她一起走而不是围着她露出尖牙吼叫吗?它们会不会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看日落?一到这个时候,孩子总是想知道这些。
2
来到这里的一个星期里,爸爸天天蜷缩在旅馆房间里就着中国菜喝酒。可是从前天开始,他外出以后很晚也不回来,今天也一样。下午的阳光斜照着旅馆前山茶树的枯枝时,爸爸给了孩子两张万元韩币,并指了指贴满外卖广告纸的梳妆台镜子,对孩子只说了一句“锁好门”,便把塑料钥匙牌塞进野战夹克兜里出去了。
孩子想起了昨晚爸爸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往马桶里吐了一大堆刺鼻恶心的东西。即使是在睡梦中,孩子也厌恶透了爸爸,像个好几十岁的女人一样对着爸爸的背嘟囔“受够了,受够了”。她想,妈妈是因为爸爸才离开的,受够了这样的爸爸才离开的。
但是一个人待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孩子却希望那个讨厌的爸爸能够陪在身边,不管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喝酒也好,还是前排牙齿咬着下嘴唇叨咕着“狗男女,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也好。
孩子把门开了一半往楼梯那边看,想要确认两小时前放在外边的盛炸猪排的碟子有没有被小吃店的叔叔收走。没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应该没人来过。那个白色塑料碟子用报纸马马虎虎地包着。由于用了回锅油,炸猪排的颜色不对,肉很难咬动。而通心粉很凉,两片薄薄的黄瓜片干得像纸片一样。
“哐”的一声,孩子关上了门。
孩子一会儿背着手,一会儿像指挥家一样挥舞胳膊,一会儿又用手摸着墙在房间里转圈;一会儿从小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润润嘴唇,一会儿把她唯一一套格子裙掀起来,脱下起毛的深灰色长筒袜坐在马桶上。每到那时,她才会发觉自己既不口渴,也不想小便。
太阳又要下山了。
孩子爬到叠放在一起的枕头上,胳膊肘支在窗框上,双手托着下巴。虽然天马上要黑下来,但太阳消失前的最后瞬间却亮得让人震惊,仿佛做梦一样,在此刻世界是最美的。
孩子在想,日落前那群大狗会在哪里呢?天黑以后它们会去哪儿?她想象着在黑暗里泛着白光的野兽牙齿,不由得屏住气打了个寒战。
3
来这儿的第一天,爸爸丢下孩子出去后,她一整天都被关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那天孩子就吃了半袋核桃饼,那还是前一天爸爸从高速公路服务区买来的。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饼干,一会儿咬成月牙形,一会儿又咬成新月和残月的形状。尽管这么省着吃,但不到二十分钟油油的纸袋就空了。于是,孩子开始望着窗外,一看到跟爸爸身材差不多的男人就推开窗户,有时不由得喊出一声“爸爸”,但每当那时,她总是比那些人更早发现她认错人了。
等到天黑,爸爸才回到旅馆。手里提了一个过生日时也没见过的鲜奶油蛋糕盒子,打开一看,蛋糕的角都塌陷了,白色的奶油到处都是。
“泰莲啊!把车卖掉了。”
从傍晚开始,爸爸就吐字不清。他靠墙瘫坐着,嘴里散发出难闻的烧酒味儿。奇怪的是,他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呆滞,反而看上去炯炯有神。
“……车卖了,以后哪儿也不用去了。”
爸爸说的是一辆小型卡车,夏天用来装冰激凌桶、华夫饼模具和刨冰机,冬天装鸡肉串烤盘、糖馅饼烤盘和鲫鱼饼模具等。以前,爸爸妈妈把车停在国立公园前或地铁附近的繁华街,利用后车厢做小生意。周末的时候,孩子总是一个人用一下午的时间坐在副驾驶座上写作业。实在无聊时她也会到后车厢,坐在液化气罐旁的红色塑料三脚椅上,以脚尖为轴转着圈玩。客人多的时候,孩子也会帮着烤鸡肉串,有时还会提高嗓门大声招呼客人。烤得过头的鲫鱼饼总是孩子的份儿,后来吃腻了甜豆沙馅,孩子就缠着妈妈要别的零食。
“竟然把那辆卡车卖掉了?”
孩子的脸色沉了一会儿,但是不管怎么样,肚子实在太饿了,于是就用舌头舔起了蛋糕。本以为爸爸会对舔着奶油的孩子发脾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
尽管孩子用舌头舔奶油,又用手指挖着蛋糕敞开胃口吃了一会儿,也只吃掉了三分之一。填饱肚子的孩子把黏糊糊的手指在裙子上蹭了蹭,才回过神来担心起卡车来。
自从妈妈离家出走后,孩子就和爸爸坐着那辆卡车颠沛流离了近一个月。爸爸有时走在孩子前面,有时拉着跟在后面的孩子的手,有时又将孩子一把背起来,就这样徘徊于无数条小巷与陌生的房子中间。爸爸的手里总是拿着一张白色的字条,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很多地址,每到过一个地方爸爸就划掉一个。到最后,字条折叠处被磨得很烂很烂。对孩子来说,那辆卡车是卧室也是厨房。她在那辆卡车上睡觉,又在那里用泡面或面包解决一日三餐。这个地方也是坐着那辆卡车来的,爸爸竟然把它卖掉了,孩子感到有些茫然,她想,以后怎么回首尔呢?
靠墙坐着的爸爸刚才还有神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糊。肩膀渐渐滑下来,脑袋也往前耷拉,靠着墙蜷成一团睡过去了。
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把爸爸的身体从墙边拽下来,扶正他耷拉的头,让他平躺在地板上,把堆放在梳妆台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她又一次沉浸在对卡车的担忧中。
孩子看了会儿嗡嗡作响的日光灯,把窗框下的两个枕头拉过来,一个塞到爸爸脑后,又将另一个抱在怀里,躺了下来。
孩子怕黑,于是开着灯准备睡觉。刚才担心睡不着,而现在可能是太担心,真的睡不着了。她开始数数,可数过二百也无济于事。于是,她开始重新数起来,头脑却越发清醒。她只要一想起卡车的事儿,就刻意想用数字掩盖自己的担忧,就这样辗转反侧,很晚也没有入睡。
4
离开首尔,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一会儿又进入国道,沿着歪歪曲曲的小路一路而上,父女俩第一次找到的地方是个果园,满园的果树裸露着瘦瘦的枝干,显得格外萧瑟。
“这就是姥姥家吗?
“这儿真的是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吗?”
孩子抓着爸爸的裤子连连发问,那个叫姥爷的人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抚摩孩子的脸,长满老人斑的手上散发出一股皮屑味儿。
他说道:“我不知道啊。不是你当初不经我们的同意就把她带走的吗?我这儿连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啊。”
孩子拨弄着姥爷硬塞给她的皱巴巴的万元韩币,用疑惑的眼神仰望着枯瘦的果树,她无法相信妈妈说的那个地方居然是这样。
“到了春天,满地开着白色的梨花……苹果花……天地万物白茫茫的,到了晚上也像开着灯似的……”
每当爸爸很晚都不回来的时候,妈妈就开着卡车和孩子一起回家,回到家妈妈就捋着孩子的头发,给她讲那个果园的故事。孩子沉浸在幸福之中,希望整晚都不睡。可妈妈的故事像催眠曲一样,总能让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入睡。等孩子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每个那样的早晨,孩子就能听见床头的低声争吵声。这时她就会闭上眼睛装睡。妈妈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轻细哽咽。爸爸说话时总是喜欢咬嘴唇,所以很难听清他说了什么。
“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妈妈时而打断爸爸说不清的辩解,吐了那么一句。
爸爸把孩子放到副驾驶座上,用力关上了门,对背着手站在远处的姥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挥手了。于是,孩子沉默了,她知道爸爸将要爆发,就算用别针轻轻碰一下,爸爸也会像气球一样爆炸的。
在沉默中,车子启动了。姥爷和妈妈一样高个子,方额头。他深邃的眼神一直重重地撞击着孩子的心。孩子偷偷地把手举到胸前跟姥爷挥了挥手。
姥爷的身影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了,孩子心里反复回味着妈妈讲给她听的故事。她想,妈妈说的那个果园一定在别的地方,要是能找到那个地方,肯定可以看到明媚阳光和满园桃花。她还想,爸爸没有找到妈妈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果园,妈妈会坐在梨花盛开的树下向她伸出手臂,怀里会散发香浓的果汁味。
5
“我的故乡漫山遍野都是花,桃花、杏花,还有那小小的金达莱。”
“又到了星期三?”
孩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爸爸还在枕着枕头睡觉,孩子只好把自己那个枕头放在窗户下面,踩上去踮起脚看着窗外。
轻快的轻音乐《故乡的春》流淌在静静的海边小镇里。
“今天是可再生垃圾回收日,可再生垃圾回收车已停在各位的门前。”
绿色大卡车在马路边像蜗牛一样蠕动,到面包店前停了下来。一个中年妇女拿着用绳子拴好的一大捆报纸向卡车走去。看起来风很大,她的头发和衣服在风中乱舞。穿着橘红色夜光服的清洁工们接过报纸,那个女人可能冷了,用夹克紧裹着身体小跑着消失在胡同里。
孩子拿起枕头躺回原位。
天色阴沉,屋子像黄昏时一样昏暗。风声透过窗户传来,就像吹口哨一样。孩子侧着身子,看着熟睡的爸爸的背。
孩子忽然想:这房间的门会不会是从外面锁上的?所有人都忘了我和爸爸在这里该怎么办?爸爸要是永远不醒来该怎么办?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爸爸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于是紧紧抱住被热地板烤热的枕头。
孩子平躺了下来,仰头看着挂在梳妆台上面的挂钟。心想,如果一直盯着看,会不会看到黑色的分针在动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银色的秒针不停地走动,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时候,分针也转了一圈,但她还是没能看到分针移动。
过了中午,爸爸才醒了过来,可一醒来他就披上夹克出门了,出门前说是打完电话马上回来。孩子不相信爸爸的话,她也知道如果有意去等,时间会过得更慢。
孩子讨厌阴天。从早上开始阴阴的天空,连夕阳都没给她看就黑了。站在窗前的孩子一会儿狠狠地踩着枕头,一会儿又用脚尖把枕头推到墙边。孩子一会儿抱着枕头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又钻进被窝里。
在梦里,她坐在飞驰的卡车上,吃着爸爸给她买的蛋糕和牛奶。一个急刹车,牛奶洒在了毛衣上。
惊醒后发现已经是晚上,孩子环视黑乎乎的屋子,爸爸还没回来。
孩子站起身打开日光灯后又躺下,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于是又坐了起来。打开冰箱,是空的。日落前她吃掉了剩下的最后一块比萨。她又看了看梳妆台上的矿泉水瓶,也是空的。
6
“确定是跟那个小流氓一起失踪的吗?”
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年轻阿姨把咖啡杯放在盘腿而坐的爸爸面前,踩着小碎步向厨房走去。咖啡杯里升起袅袅的雾气,闻上去很香。孩子想:也给我一杯就好了。
“再耐心等等吧。有小孩,终究是要回来的,是不是?”
阿姨一边把咖啡和咖啡伴侣盒子放进灶台下面的柜子里,一边对孩子说道:
“小孩喝咖啡脑子会变笨,喝牛奶吗?”
没等孩子回答,阿姨就从冰箱里取出了牛奶盒,一边关上冰箱门一边说道:
“也许只是姐弟关系吧,会不会是你错怪了她?”
和爸爸眼神相交时,阿姨就把话尾含混过去了。
“……不管怎样只要一来电话,就一定给你问问联系方式。”
那个阿姨脸上长满了不知是雀斑还是小黑痣的一粒粒东西。
沉默中大人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孩子感到厌烦,便四处张望起来。冰箱上用桌布盖着的一大串香蕉映入眼帘,她想转移视线,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她觉得丢脸,感觉阿姨的视线仿佛在审视自己,便低下了头。阿姨把牛奶杯放在孩子面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用刚摸过牛奶盒的冰凉的手把孩子的碎发捋到耳后。
“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呀?”
阿姨的表情好像在说,孩子太可怜了,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孩子很讨厌那样。
“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可这孩子更像她妈妈呀。”
孩子把脸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抚摩她脸的冰冷的手。这次阿姨又把手移到孩子的发夹上,问道:
“这是谁给你买的?是妈妈给你买的吗?你妈妈那么喜欢花,连发夹和罩衫上都是花纹,谁说不是果园家的女儿呢?”
阿姨露出缝隙很大的两颗门牙笑了笑,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爸爸打断了她:
“静喜,你也知道吧。我……”
爸爸沉默了片刻。
“我是因为孩子妈妈才收了心的人啊。”
孩子天真地看着爸爸的脸,顿时屏住了呼吸。爸爸的下巴微微颤抖着,眼睛里似乎泛着绿光。孩子马上又看了看阿姨的脸色,阿姨好像也受到了惊吓,嘴边早已失去了笑意。
“请你记住,我是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眷恋的家伙。”
那天,爸爸把孩子放在副驾驶座上,正要启动车子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瞪着孩子的脸,伸手拽掉了孩子两个耳朵后面的那些发夹。好几天没梳的头发原本就很乱,这下子全都散落下来。妈妈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甚至被爸爸拉着手离开家的早上都没有哭过的她,这天第一次哭了出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她没有看到爸爸是如何处置那些发夹的。爸爸开动了车子,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见到了妈妈。妈妈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孩子的睡眠则变得越来越浅,半梦半醒中回到了从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暮春早上,在去国立公园入口处卖东西的路上,妈妈停下卡车去摘从住宅区胡同砖墙里伸出的丁香花枝。那时孩子五岁,背起来实在累,叫她自己走又嫌走不快,于是妈妈就用一只手托着孩子的屁股背着她。妈妈把白色的花枝插在耳边,哼起孩子听不懂的歌。孩子趴在妈妈的背上,闻着妈妈幽香的汗味,听着妈妈的哼唱。浓郁的花香让孩子迷迷糊糊。
孩子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眼角含着的泪水把对面车辆的白色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孩子看了看爸爸的侧脸,毫无表情,冷冰冰的。
她心想,妈妈怎么跟爸爸这样的男人结婚了呢?
她想起了妈妈那幽香的脖子,想起了散发着丁香花香的头发。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妈妈。
“……有一天爸爸哭得很厉害。一直以为你爸爸是冷血动物,可那次居然哭得那么伤心,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你爸爸了。”
有一次,当孩子问起妈妈为什么喜欢爸爸的时候,妈妈这样回答过。那时孩子想起前一天下午在门槛摔倒后膝盖出血哭得很厉害,当时妈妈舔了她的膝盖。于是,她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哭和喜欢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饿吗?”
爸爸用沙哑的声音问。目不斜视的爸爸怎么知道孩子醒来了呢?
孩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肚子不饿吗?”
爸爸又问,似乎没看到孩子摇头。爸爸手握方向盘凝视着前方,袖子挽得高高的。
爸爸说,自从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夏天就没穿过短袖上衣,因为右小臂上文着一条绀青色的龙。如果妈妈在,她会把爸爸的袖子放下来,扣上扣子。卖冰激凌的夏天,每当爸爸把袖子提上去的时候,妈妈总是笑着把它放下来。孩子记得妈妈怕爸爸难为情冲着爸爸挤眼笑的时候,她鼻梁上的那些细纹特别好看,孩子还记得妈妈含着笑深情望着爸爸时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到底饿不饿?”
孩子依然只是摇头没有作答,于是爸爸的声音变大了。爸爸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孩子怕又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冒出绿光,可意外的是,她只看到一张疲惫的脸,紧咬着的嘴唇松了下来,眼神没有焦点,目光浑浊。
爸爸看了看被车灯照亮的高大标示牌,生硬地说:“就在这儿休息吧。”
正要解下安全带的爸爸将视线停在孩子那凌乱的头发上,他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当他展开厚厚的掌心时,孩子的眼睛顿时变得很明亮,她犹犹豫豫地向那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花朵发夹伸出手去。
7
不知是谁在摇醒孩子。前一天晚上孩子等爸爸等到很晚才睡,她用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是哪儿啊?”
孩子看到了爸爸的脸。接着进入视野的是棕色的天花板壁纸。孩子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儿不是首尔的地下室。
“听说镇上有十日集,我们去那儿吧。”
现在还没到十点,平时都是十一点以后才起床的爸爸今天连夹克都早早穿好了。
“十日集是什么?”
出生在首尔的孩子用没睡醒的声音问。爸爸没有回答,起身把双手插进裤兜。
孩子虽然想再问一句,但还是忍了。她知道当爸爸那样低头站着时,是听不懂自己的话的。爸爸要么就问一句“哦?什么”,要么就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看着孩子,仅此而已。
孩子一边推开被子一边想,爸爸没资格当爸爸,没资格当大人,如果是妈妈,肯定会给她解释的。
孩子穿上前一天洗好后晾在炕梢上的长筒袜。长筒袜起了毛,大腿处破了个洞,脚后跟的位置也都开了线。
“得买一双长筒袜了。”
孩子忽然听到爸爸生硬的口气,吓了一跳,她没想到爸爸都看在眼里。孩子仰头看了看爸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原本就比较消瘦的爸爸,这几个月下来颧骨都凸出来了,再加上没刮胡子,简直像变了个人,感觉很陌生。
爸爸给孩子买了长筒袜和红色雨靴,又买了新毛衣和裙子,还有一件带帽子的短大衣。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让她挑一个喜欢的玩具。孩子没理睬排成一排的瘦瘦的白脸洋娃娃,而是挑了一个头发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布娃娃。
“真的想要这个吗?”爸爸问。
孩子挑那个布娃娃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布娃娃是唯一看起来能让自己抱着感到温暖的。孩子抱着差不多有自己一半高的布娃娃,有些尴尬地快步跟在爸爸后面,心想爸爸今天有些古怪。
爸爸把孩子带到一家中餐馆,指着菜单上昂贵的菜叫孩子点。孩子心想,爸爸想把卖车的钱都花在这种地方吗?想到这儿,孩子大大落落地说要吃炸酱面,可是看到爸爸在强忍怒气,脸色变得很难看,便低下了头。爸爸叫了炸酱面和糖醋肉,还有肉丝拉皮。
“捂着鼻子用嘴呼吸。”
按着爸爸教的办法,孩子呼呼地用嘴呼着气试着吃了一口拉皮,没有什么味,就是辣。糖醋肉很好吃,她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大半,肚子都饱了。孩子突然看了一眼爸爸,爸爸好像又要烂醉如泥,手里拿着高粱酒杯正一杯一杯地一饮而尽。孩子想,爸爸真够讨厌。
“好吃吗?……还有想吃的吗?”
爸爸意识到孩子的视线,仰起喝得通红的脸问道。孩子看着已经见底的半透明高粱酒瓶,她很讨厌爸爸这样喝酒,所以没有作答。可是,看在美味的炸酱面的分上,而且爸爸没有再叫酒而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孩子的气渐渐消了。
从中餐馆出来,爸爸停在了一个卖棉花糖的中年男子旁。像变魔术一样,爸爸的黑皮钱包里万元韩币源源不断。孩子选了蓝色的棉花糖。走到市场中央,孩子停在了一家糖馅饼店前。每当客人见少时,妈妈都会给她吃糖馅饼。怕孩子被红糖馅烫到嘴,妈妈总是先呼呼地吹好之后才递给她。刚想伸手让爸爸给她买,爸爸的脚步却变快了,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生气了一样。为了追上大步流星的爸爸,孩子几乎跑了起来。在药店前,爸爸停下脚步,叫孩子等着,然后走了进去。
“买什么药啊?
“爸哪儿不舒服吗?”
对于孩子的问话,爸爸只是点点头随便应和了一下。
爸爸进去了很长时间,只见他和一位身上没穿白大褂的老药剂师谈话的背影。
拴在药店旁水果店帐篷铁柱子上的一条狗进入了孩子的视线。那是条个头不大的杂种狗,身上像铜钱一样一块一块地掉了毛。狗冲着孩子吠叫,声音巨大,孩子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孩子壮壮胆子盯住狗的棕色眼睛,但是却招来了变本加厉的吼叫。孩子看着拴狗的绳子,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静静地观察着那张狗脸。她想知道那样叫着的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它会叫到什么时候,想猜一猜多久后它会龇着牙扑过来。
狗嘶声吼叫着,眼角开始微微颤动。孩子觉得很奇怪,便看得更仔细了。她想:做出这样的表情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吠声变得凄厉,狗的肩膀打了个寒战,便颤抖了起来。腿好像没力气了,先是膝盖弯了起来,然后连尾巴都藏了起来。孩子清楚地留意着这一切。
“难道在怕我吗?”
孩子对自己目光的威力感到很惊讶。她怕狗,难道那狗也在怕她吗?
被忘得一干二净的爸爸从药店的反方向走来,右手拿着电话卡,看都不看孩子一眼就把电话卡插进了水果店旁的公用电话机里。
爸爸又要四处打电话了,没卖卡车前也是那样。每当在公路休息区休息时,爸爸就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孩子站在玻璃门外看着爸爸打电话的样子,就好像在看可笑的单人哑剧一样,对方明明看不到任何动作,他还是使劲挥着手,时而提高嗓音,时而又苦苦哀求。偶尔爸爸会粗暴地往后捋头发,每当这时,她都能看见爸爸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放下听筒,爸爸把写着地址的白纸塞进兜里,那张白纸折叠处已经破了一半。他的裤腿在风中摇摆,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样。
“走吧。”
爸爸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就径直往前走了。孩子刚一转身,一直趴在地上的那条狗马上来了精神,对着孩子的后背汪汪直叫。孩子一回头,叫声马上消失,狗惊恐地向后退缩。
她想,狗是在怕自己。
孩子紧跟在爸爸身后,每当狗的叫声变大,孩子就回头看一次,那个时候狗吠声就变小一次。
的确是,它的确在怕我。
孩子心里想着,嘴角往上扬了起来。皴红的脸颊上,没被发夹拢住的碎发凌乱地飘舞着。
8
“闪电”头上戴着用金线绣着“怀基基夜总会”字样的黑色礼帽,系着黑色围脖,身穿黑色长裤和夹克衫,脚蹬黑色长靴,笑时会露出一口白牙。有的时候,他用尖锐的口哨声和吐着五彩纸舌头的玩具吓唬行人。有的时候,“闪电”拿着几十个铝箔气球,递给路过的女人们,嘴里还大声喊着姐姐。有的时候,给行人散发自己的名片,名片上用大字印有“怀基基”和“闪电”,下面还有小字“夜总会”和呼机号码。行人接过名片后不久便顺手扔掉,所以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他的名片,路过的人任意踩踏。
每到傍晚,“闪电”就会跳起机器人舞,跳完舞就习惯性地把盖住半边脸的长发用力甩上去。接下来穿着整洁的“闪电”总不忘咳着嗓子向电线杆吐痰,吐出的痰块儿很恶心,总是令孩子皱眉。
一天,爸爸去买白糖的时候,“闪电”走到烤鲫鱼饼模具前。孩子正坐在红色塑料椅上,一边用脚踩着卡车后车厢的地板,一边用手扶着液化气罐转着圈玩。孩子看到“闪电”走过来,以为要买东西,就停下了玩耍。转着圈的过程中忽然停下时那种刺激的感觉是孩子最喜欢的。
“姐姐!”“闪电”嬉皮笑脸地喊。
“这是免费给我们店的票。”
“闪电”的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他白白的脸上长了一脸白色汗毛,右边嘴角长了一颗黑痣,鼻子和嘴巴的线条精致优美,乌黑的眼睛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态。妈妈摇手谢绝了他。
“我们哪儿有时间去啊,休息的时候跟女朋友一起去看吧。”
妈妈把爸爸烤好的鲫鱼饼装进纸袋子里递给了他。
“谢谢你,我心领了。”
妈妈戴着棉手套的手与“闪电”戴着白色燕尾手套的手在半空相遇,妈妈的脸泛着红晕。也许妈妈少女时期在花店工作时的脸是这样的吧。
爸爸说过喜欢看妈妈脸红。他说以前在西餐店当厨房助理,妈妈干活的花店就在楼下。西餐店每张桌上都要放一枝康乃馨,爸爸为了买康乃馨走进花店的时候,妈妈就马上红了脸。
二十岁的妈妈怀孕也是在那家花店工作期间。听说妈妈得了妊娠中毒症,全身肿得像豆腐一样,手也肿得像戴了副橡胶手套,用手指按一下,凹进去的地方都不会恢复。妈妈就用那双手修剪玫瑰,搬运装花的白铁桶。二十七岁的爸爸那时不知怎的,在一个又一个西餐厅做厨房助理,但每次都待不了两三周,最多一个月就因打架被赶出来了。为此,妈妈脆弱的心都伤透了。两人吵架时,妈妈总是擦着眼泪提起以前的事,而每当这时爸爸却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只说一句“够了”。
“泰莲啊,给‘闪电’叔叔盛碗热汤,好不好?”
听到妈妈的女高音嗓门,孩子站起身来,在豆绿色塑料碗里盛了碗魔芋串海鲜汤递给了“闪电”,顺便也在自己的纸杯里盛了一汤勺。孩子喜欢双手握着杯子时那股热气环绕全身的感觉。“闪电”当然不懂这样的感觉,他好像不知道烫似的,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汤。他嘴里一边说“啊啊,真好喝”,一边露出雪白的门牙笑开了,眼睛也笑出了一条缝,看不到那黑黑的眼珠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前后交错晃动着双肩说道:
“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啊。”
“你整天站在外面很冷吧?我们在火堆旁,所以没事。”
“天气冷倒不说,哎呀,真是的,树上连一片树叶也没有,这么活着也没意思啊!等天气变暖了,真想爬北汉山,在那儿找块大石头睡个够……小时候住在农村,那时候每到春天经常跟姐姐一块儿去大石头那儿玩。”
“闪电”原本白皙的脸忽然红了起来,连耳根都通红通红了。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到害羞呢?
“可是姐姐你知道吗?”
“什么?”
“姐姐,你长得很像我姐。”
“像你姐姐?我吗?”
妈妈听了那句话后灿烂地笑了。
“笑的时候很像。”
“闪电”收起了笑容,接着小声地说了句“很像李子花”。他一本正经地望着妈妈的脸,耳根依然红红的。
9
太阳还没落山,孩子就开了日光灯和浴室的白炽灯,然后打开浴室的门,抱膝坐在里面。
黄昏就要降临了。
孩子在想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她想去看大海,却又讨厌那条路,害怕那群狗。一想起水果店前面拴着的那条小狗,孩子的心情变得很复杂,而那样的心情终归是由恐惧引起的。可不知为什么,恐惧让她觉得很丢人,那种感觉总是缠着她。
太阳快要落山了,残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红。
孩子突然站起身,走近窗户拉上褪色的窗帘。她想,反正也不能近距离地看夕阳,像现在这样看夕阳都看腻了。于是,她干脆就躺在地板中央,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黑暗中,孩子看到了爸爸睡觉的身影。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几点了呢?
听着爸爸有规律的呼吸声,孩子心里暖洋洋的。孩子像小虫子一样爬到爸爸身边,轻轻地躺在爸爸的胳膊上。
没过多久,爸爸的胳膊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突然推开孩子的脑袋。
“你们……这对狗男女,这对狗男女,狗男女……”
爸爸的头左右摇晃,说着一些含糊的梦话。
“我跟你们没完!狗娘养的!”
爸爸的声音顿时变得很清晰,身子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爸爸穿上野战夹克,眼里冒着绿光。孩子瞬间没有了睡意,迅速靠到墙边观察爸爸的脸色,然后抱着膝把头藏了起来。此时孩子最担心的就是让爸爸看到自己的眼神。
10
妈妈和爸爸在枕边吵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刚开始声音还很低,到后来越来越响,最后大到孩子都无法再装睡了。
“实话实说,你和那家伙到什么程度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你不知道我是从小看别人的眼色长大的吗?”
“泰莲她爸!”
“说不说?”
“泰莲她爸,你真的在怀疑我吗?”
“快点说!”
孩子坐了起来,她知道只要自己醒过来,他们的吵架就会停止。但是今天,他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孩子的动静。
“太可笑了。我是怎样把泰莲拉扯大的呀?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拉扯大的……你那么让我操心还不够啊,真是可笑,现在还怀疑我?到了什么程度?长着嘴就可以乱说话吗?”
妈妈声音很尖锐,到后面开始有些颤抖。爸爸打断了妈妈的话,大声喊道:
“快!还不快说!”
搁板上的收音机摔到了地上。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把她搂在怀里。闹钟、化妆品瓶子也陆续摔了下来。
那天,爸爸外出后没有回家。
以前一家三口在卡车的后车厢做生意的时候,房东奶奶坐小客车回家的路上经常在他们那儿买鲫鱼饼,而且不忘说“哎哟,像鸽子窝哦”。可是那一天房东奶奶出现时,妈妈正忙着烤鸡肉串、煎糖馅饼,还要来回翻弄鲫鱼饼烤模。孩子戴着妈妈脱给她的一只棉手套,正在给一群穿军装的叔叔盛魔芋串海鲜汤。
“凌晨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啧啧不停的奶奶这回问了孩子。
“泰莲,不冷吗?”
孩子装作没听见,伸手把烤熟的鲫鱼饼拿出来。妈妈正用锡箔纸包好鸡肉串递给一个穿毛皮外套的鬈发大婶儿。
孩子用扦子翻鲫鱼饼,等到烤成金黄色的时候,便抓起鱼鳍把鲫鱼饼取出来。那些颜色还没烤成金黄色的还要盖上盖子烤一会儿才行。要想出来,就要在滚烫的模具里面再坚持一会儿,不坚持是绝对不能出来的。
把鲫鱼饼都拿出后要将模具竖起来。一旦向一侧倾斜,就会因为那部分受热太多,灌入面浆和甜浆后那一部分会被烤煳。
孩子专注地看着躺在铁丝网上的鲫鱼饼,在同样的模具里,那些鲫鱼都带着同样的笑脸。不是它们想笑,而是因为它们的模子是笑脸。
“泰莲真乖,还帮妈妈干活。”
奶奶接过妈妈递过去的一千韩元的糖馅饼,孩子朝奶奶干涩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就像鲫鱼似的,笑不笑不由自己。奶奶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孩子,这让她很不自在,她希望奶奶快点离开。
11
爸爸拉着孩子的手走到已经打烊的面包店前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电话亭没有门,爸爸大声说话的声音一五一十地传到了孩子耳朵里。
“爸,是我。
“我是金女婿。”
“静喜,是我。那女人有消息……”
每次爸爸狠狠放下话筒的时候,孩子被一阵巨响吓得直后退。
爸爸拔电话卡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不断地用拳头敲击电话机,然后把头撞向电话亭内壁。
“妈的,这帮浑蛋。”
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字字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寂静又黑暗的街上。
“我要杀了你们……这帮浑蛋。”
他用充满杀气的眼睛盯着孩子。
爸爸是不是疯了?难道认不出我了吗?
秋衣外面只套了一件黄色绗缝大衣的孩子哆哆嗦嗦地望着爸爸生气的面孔。爸爸朝孩子站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就好像她的身后站着个人。
“你怎么可以那样做?”
孩子往后退步。
“……你怎么能那样对我?”
12
妈妈病倒了。爸爸问她哪里不舒服,妈妈回答说哪儿都不疼,只是不能动弹。妈妈没有出去干活,也没有做饭,说连厨房都懒得去。孩子说饿了想吃饭,她也只是假装要起来的样子,又马上躺回去了。她还说手都不想动一下。
“爸爸,邪病是什么?”
一天早上,正在洗大米的爸爸听到孩子的提问,脸一下僵住了。
“是谁说的那种话?”
“房东奶奶跟哲熙妈妈说的,说妈妈好像是那个,说没什么病还整天躺着。”
爸爸没有吭声,只是使劲儿搓着大米。
“啊?邪病是什么呀?”
像要封住孩子的嘴似的,爸爸对着关上的房门喊,孩子吓得闭上了嘴。
“喂!今天也不能出去吗?”
爸爸用力打开房门。
“不能出去啊?”
地下室的房间,白天也很潮湿、阴暗。浑浊的空气弥漫在黑黢黢的屋里。妈妈蜷曲着身体埋在被子里。
爸爸又爆发了。摔破了厨房的碟子,跑到卧室里把窗台上的全家福照片扔到地上,又踹了电视机。
“说啊!”
爸爸一声怒吼,突然感觉地下室里如电闪雷鸣一般。
“因为那小子你才装这副死样的吗?那小子被赶出去难道是我的错吗?”
爸爸大声喊叫着,嘴角泛出了细小的白沫,他的眼睛在不安地晃动,似乎在找能摔的东西。
“狗崽子,那天算他运气好。要是那些服务员没劝架,他的脑袋早就飞了。臭小子……挨打了还笑!”
爸爸大喊大叫,像是在吐唾沫一样。喉结上下跳动,握紧的手掌好像连铁块也能捏碎。
“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没说!”
“……这样没法活了!”
妈妈发火是在那个时候。
近一个月来,连说话摇头都没劲儿的妈妈竟然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孩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比爸爸的狂暴还让她震惊。
“不是一两天,一两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老这样,这一辈子怎么过啊……过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知道吗?是奇迹!”
妈妈嘴唇微微颤抖,凌乱的刘海搭在凹陷的眼皮上。
“……这样没法过下去,这么受气怎么过啊!我受够了!这个家已经让我烦透了!”
孩子把身体蜷缩起来,为了不让他们看到,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可是,尽管她靠着墙再怎么蜷缩,也无法变得更小。
13
下着雨。爸爸说这里在首尔的南边,所以不下雪只下雨。如果真像爸爸说的那样,那以前住过的地下室前面的院子里会不会积了厚厚一层雪呢?
雨水打在旅馆前面建筑物的石板瓦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把孩子吵醒了。爸爸正在枕头边数钱。卖了车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爸爸从夹克暗兜拿出来的信封里曾经塞满了万元韩币。可是现在,那些钱不见了,信封变薄了许多。听着雨声原本就很郁闷的孩子,现在心里更加阴沉了。
爸爸说要出去一趟。本以为这么一出去又得过了半夜才回家,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盒装烧酒、花生和薯条等一大堆东西。爸爸从袋子里拿出那些东西时,孩子看到他袖子下面暴露出的龙文身,那青色的墨为什么洗不掉呢?每次生气青筋暴起时,孩子就用警戒的眼神盯着那头仿佛马上要穿过皮肉蹦出来的野兽。
爸爸没有看孩子一眼,只是偶尔嘟囔着听不清的话,偶尔又停下来沉思一会儿。就在那时,正要拆封的饼干从手上掉了下来。
爸爸呆呆地盯着掉下来的饼干,脸色变得很暗。乍看就像被太阳晒的,仔细看,又更像是很久没有洗脸似的。人的脸怎么可以变得像皮革一样硬呢?孩子疑惑地想。她屏住呼吸观察爸爸的脸,爸爸曾经咬碎玻璃瓶,把玻璃碎片和鲜血一起吐出来。孩子想起两年前爸爸在枕头边支支吾吾辩解时的声音,他说到那时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汉。
“那也是啊,你怎么一喝酒就耍酒疯,啊?老公!”
“我耍酒疯还算很可爱的不是吗?因为托你的福……我血气方刚,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你说能怎么办啊?”
孩子脑海里又浮现出爸爸大声呵斥的声音。
“知道吗,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不怕的我,妈的,现在竟然变成胆小鬼了。经过建筑工地时会担心砖头掉下来砸脑袋,货车从后方变道突然插进来时后背直冒冷汗。知道为什么吗?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是你把我变成了胆小鬼,把我都给改变了。”
14
妈妈重新开始干活了。跟以前一样,爸爸把前一天晚上切好的鸡肉用木扦穿起来,妈妈煎糖馅饼、烤鲫鱼饼。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妈妈经常对孩子发火。妈妈一旦生气就挥舞着手,好像马上就要打孩子或者摔东西似的。
妈妈是一米七的个子,腰很长,穿上旧衣服也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姿态优雅。妈妈皮肤很白,抹一点口红就会变得像花一般娇艳美丽。但是现在妈妈不化妆了,生气时就像可怕的魔女。那时孩子能做的只有把身体蜷缩起来,尽可能让自己小一点儿。
“受够了,受够了。”
现在妈妈总说烦。孩子吃糖馅饼时掉几滴糖水,或者跌倒了弄脏衣服,她都会说很烦。
一天晚上,爸爸在洗漱间正收拾鸡,妈妈停下抹着乳液的手,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孩子的眼睛说:
“受够了,眼睛跟那浑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孩子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妈妈,而妈妈绝情地推开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孩子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一阵凄凉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
15
喝掉了两瓶盒装烧酒的爸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直直地躺着。孩子用薯片解决了一顿早餐,蜷缩在被子里看着爸爸睡觉的样子。想起昨晚爸爸粗鲁地拉着自己的手像疯子一样到处打电话。又想到黑暗中爸爸怒视着自己的闪着绿光的眼珠,孩子紧紧闭了会儿眼睛。
孩子想:看样子爸爸打算以后不出门就待在屋里喝酒了。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花的钱,已经成了这个地步?
爸爸的打呼声一响起,身穿秋衣秋裤的孩子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新买的长筒袜和连衣裙整齐地叠放在梳妆台上,孩子穿上旧毛衣、旧裙子和旧长筒袜,外面套上穿旧的绗缝大衣。爸爸买的粉红色短大衣没有穿,因为外面下着雨,她没有雨伞又想出门,却不想弄脏新衣服。
孩子紧闭着双唇从旅馆的胡同里走了出来,淅沥沥的雨使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她向人行横道走去。对面走来的两个孩子似乎是一对兄妹,他们背着书包,披着淡紫色的雨衣。看样子他们刚放学回家,应该已经开学了。孩子觉得自己也该上学了,但是没有车怎么回首尔呢?
两个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她,却没有跟她搭话。从胡同里走出来一个撑着雨伞的大婶,给那两个孩子撑起了带过来的伞,女孩脱下了雨衣帽。
孩子依然紧闭着双唇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大婶转过身看着孩子,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孩子不想被大婶问话,于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雨靴加快了步伐。
“你住哪儿?”
“到谁家来玩的?”
每当有人问起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的时候,孩子总是摇摇头不作答,急于躲避。
过了午饭时间,药店旁的小吃店里没有客人。烫鬈发的大婶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重播的周末连续剧。看到孩子进来,那个大婶递给孩子一杯水,什么也没问。大婶只是用好奇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孩子,可能想起了前几天问她话时孩子没有回答的事情。
“到这儿离炉子近一点坐吧?”
“没关系。”孩子嘴里咕哝着急忙低下了头。
孩子费了不少时间才把汤里的鸡蛋碎块和方便面面条一点不剩地吃完。孩子从小吃店出来,便顺着通往大海的田埂小路走去。喝了热腾腾的方便面汤,感觉雨水没有刚才那么凉了。她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在餐厅时一直蜷缩着的肩膀。
孩子清楚这种天气是看不到夕阳的,她只是好奇,下雨天那些狗会不会还在海边徘徊。
田埂小路的砖石路到头了,前方出现了土路,黏黏的泥土开始粘满靴底。雨下得越来越大,远处一条大狗正在雨中转悠。
孩子转过身,加快步伐,她讨厌自己灰心丧气的样子。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全身都湿了,连同内衣。
16
“一想到她的眼睛天天看着那小子,就像当初看我一样,我就……”
爸爸已经醉了,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跟舅舅说道。
孩子看着燃气炉上烤着的五花肉,猪油渗到平底锅边沿的萝卜里面。
烤盘上的猪肉冒了很多油出来。
孩子突然觉得很恶心。每当舅舅用木筷子翻肉的时候,猪肉上红色的血迹就慢慢变黑。看着那些肉块她觉得恶心。所以当舅妈用生菜包肉给她吃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吐出来,用卫生纸包好放进黄色绗缝大衣兜里。
“一想起对着我笑的她那张脸同样对着那小子笑,我就……眼睛,一想到那眼睛,我……”
爸爸满脸通红,脸上挂着心灰意懒的表情。爸爸拿起了酒瓶,孩子把头别了过去,她生怕爸爸摔酒瓶,她不愿看到爸爸像野兽似的嚼起碎玻璃。
“我要全部杀光,然后我也死。泰莲也杀,她也杀,然后我也要死。全部都要死!”
离开舅舅家的那天凌晨,雪一粒一粒地下了起来。
“天还没亮,还是雪地,能行吗?妹夫,你的酒还没醒呢。”
爸爸向舅舅露出奇怪的微笑,拉起了孩子的手。
连栋住宅前的电线杆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禁止停车”,但我们的卡车大模大样地停在那里。爸爸无情地甩开舅舅的手,矮小的舅舅不得已把手松开,比舅舅还矮小且胖得像雪人的舅妈硬是把钱塞到了孩子手里。
孩子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是给小孩钱,不明白为什么小孩不想要大人却非给不可,说不要还追过来硬塞兜里呢。
“回首尔吧。”
舅舅一边把孩子抱上卡车,一边向爸爸喊道:
“回去该好好过不是吗?也得为泰莲着想啊。”
爸爸盯着正等他回答的舅舅,却沉默不语,像是故意在气舅舅。
“回去打个电话给我们。”
舅舅满脸不放心地把车门关上,爸爸才低声吐出一句话:
“……让我们回哪儿啊?”
爸爸启动了车窗刮水器,一层雪像水果皮一样掉了下来。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车窗上,又随即被刮水器刮落下来。爸爸打开前灯,灯光照射着黑暗笼罩的小路,小雪花在空中闪烁。
爸爸没有系安全带,两眼怒视着纷纷飘落的雪花。他的眼窝发青,像一个病人。
“爸爸,快挥手。”
孩子担心地看着站在破旧的大门前穿着薄家居服的舅妈,捅了一下爸爸的腰眼。爸爸像刚睡醒的人一样抖了抖肩。他没有挥手,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孩子挥手告别时,爸爸启动了车。舅妈用手揉搓着露在保暖马甲外的肩膀,站在雪里跺着脚。
“泰莲……”
从连栋住宅胡同出来后进入大马路时,爸爸叫了一声孩子。孩子看到爸爸忧郁的侧脸,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胡子。爸爸抬起下巴直视着前方。
“……和爸爸一起死掉好不好?”
像是在自问自答,他“嗯”的一声又问了一句:
“肮脏的世界,我们俩一起死掉怎么样?”
17
孩子洗了头,又接了点温水浇在赤裸的身体上。全身抹完香皂想要冲洗却又洗不干净。孩子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她用毛巾擦掉身上的水和残留的香皂沫。
从浴室出来的孩子把湿透的旧衣服晾在热地板上,穿上了新衣服。新衣服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她走向梳妆台。
“像她妈妈呀。”
孩子回忆起在釜山见到过的妈妈的朋友说的话,在镜子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前额和后脑突出,看似很固执的脸怎么看也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张脸很陌生。
孩子用旅馆的粗齿梳子梳理头发。梳到发梢时,冰凉的水珠滑落到肩上。她拿起和衣服晾在一起的毛巾,重新擦了擦头发。
孩子试着梳两条辫子,可是不好梳,不像妈妈梳得那样整齐。妈妈曾说过头发湿的时候不能梳辫子。反正是湿头发,她索性解开了好不容易梳好的辫子。
记得一天早上妈妈心情很不错,一整天都没发牢骚。早上出去做生意之前妈妈领着孩子去批发市场买了一个绿色的三七牌书包。因为一年级时买的书包对于要上三年级的孩子来说小了点。妈妈面带着微笑对孩子说:
“开学就要背这个上学哦。”
收了摊回到家,爸爸在盥洗室洗脚的时候,妈妈给孩子梳了辫子。
“不是马上就要睡了吗?”
听孩子亲昵地问,妈妈回答道:“是啊,但是漂亮点睡不是更好吗?”妈妈蘸着大碗里的水,梳得非常认真,不一会儿把长头发梳成了又结实又漂亮的辫子。
第二天孩子醒来时妈妈已经不在了。孩子没有哭,她不太相信妈妈的出走是真的,但也不认为妈妈会马上回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已经学会接受现实了。对发生的事不再大惊小怪,她已习惯于默默承受一切。
屋里很黑。
孩子躺在地板上,离爸爸很远,抱着布娃娃等待入睡。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开着灯睡觉。从睡梦中醒来时如果看到灯关着,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在黑暗里看到爸爸的背,孩子才放下心。半夜醒来看到日光灯还亮着的那一刻是孩子最伤心的瞬间。孩子讨厌睁开眼后看到变得更为陌生的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都和睡前一样仍然沉浸在寂静之中。
所以对孩子来说,这些天来爸爸第一次下午不出门,就已经很值得庆幸和感激了。虽然她讨厌黑暗,但可以忍受。她知道大人和孩子恰恰相反,黑了,他们反而不害怕,睡得更香。
孩子把被子拉到头部蒙住眼睛,她想象着被子外是开着灯的,想象着揭开被子后不是阴沉沉的黑暗,而是明亮的日光灯,还有明亮的太阳光照耀着四周。
梦里孩子又在卡车里颠簸晃动着。醒来又入睡,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有很多冬季枯树的果园后院里,烤焦了鱼鳍的鲫鱼散落在泥地上。一伸手,那些鱼哧溜溜地向空中浮起,想抓也抓不住。它们咧开嘴嘻嘻地笑着,她不停挥手但还是抓不到。
听到奇怪的声音,孩子睁开了眼睛。不知是谁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孩子因无法抗拒的恐惧而揭开被子时,才发现那其实是爸爸的抽泣声。爸爸仍旧侧躺着,保持着睡前的姿势。
也许是因为下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地黑。
爸爸抽泣的声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孩子轻轻拉起被角堵住双耳。爸爸的抽泣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黑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孩子又在想,这房间的门是不是从外面锁的?所有的人是不是忘记了这黑黑的房间里还有爸爸和我?她感到自己躺着的这块地板坠向无止境的深渊。
孩子安静地坐了起来,她看着黑暗里模模糊糊的四周和停止抽泣后像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爸爸的背影。
“难道是做梦了?”
孩子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她细嚼着略带咸味的大拇指指甲,仔细地观察爸爸的背。
“……原来真的是做梦了。”
18
“怎么了?怎么了?”
孩子不知自己刚才使劲儿摇着头大声喊叫过,她揉着眼睛,脸上露出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
“午觉睡得太深了,还做了梦呢。”
爸爸低沉的声音像冰凌碎片一样散落在孩子的额头上。
雨似乎是在早上停的。阳光照射进来,一直照到窗户对面的墙壁上。爸爸正坐在孩子的枕头边。烟熏味和冷风一起扑向孩子的脸。在孩子睡着的时候爸爸好像出去过一趟,他的右手边放着橘子和面包,还有一瓶花生酱。爸爸买了那些,看样子剩下的钱只够买那些吃的了。
“那些狗……”
孩子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像病人的声音。
“什么狗?”
孩子坐了起来。
“因为那些狗……”
爸爸依旧一脸迷惑。不想再解释的孩子用没睡醒的声音静静地说道:
“爸爸,我饿了。”
孩子看见爸爸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爸爸,去哪儿?”
看着爸爸拿着面包和花生酱向卫生间走去,孩子觉得很奇怪,便问了一句。爸爸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挤出奇怪的笑容,眼角一阵阵抽搐。
“爸爸,要干什么?”
爸爸把头转了过去,没有回答。
孩子从坐着的枕头上滑下来,坐到了地板上,剥起了橘子皮。孩子觉得爸爸那条膝盖处凸出来的赭黄色灯芯绒裤很难看,像是几百年前的衣服。就像妈妈常说的那样,她觉得这种生活已经受够了,烦透了。
19
爸爸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球像进了沙子一样通红。孩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三明治,不知该吃还是不吃。现在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爸爸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不吃也不太好。
“爸爸呢?爸爸不吃吗?”
爸爸从背后拿出一个三明治,说一会儿等她吃完再吃。两片玉米面包中间抹上花生酱,这是妈妈经常给她做的三明治。当孩子吃腻了鲫鱼饼和糖馅饼想吃别的零食的时候,妈妈总是做草莓酱、花生酱和葡萄酱的三明治,然后切成小三角形给她。只是爸爸不知道孩子以前最不喜欢花生酱三明治,而且每次总是先挑草莓酱三明治吃的。
可是现在孩子肚子饿,而且这是爸爸特地给她做的。于是她双手捧着三明治,望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试着对他微笑。
就在孩子刚咬下第一口的时候,爸爸一把抢过三明治,然后粗鲁地拉着孩子进了卫生间,把孩子的脸埋进洗脸池打开了水龙头。
“原来爸爸想要杀了我。”
孩子的心悬了起来,惊恐得咬着嘴唇。
“把嘴张开!张开!”
捏着孩子的鼻子,爸爸用力地制伏反抗的孩子。孩子一张嘴,冰凉的自来水冲了进来。
“别咽下去,吐出来,吐出来。你这个傻瓜。吐出来!快吐!”
但是孩子已经无意间咽下了水。
爸爸把手指伸进孩子的嗓子眼里。孩子吐了,之前吃的橘子变成黄色液体被吐了出来。
孩子疼得快要死了,想要逃跑却没跑几步又被揪了回去。爸爸再一次把手指伸进她喉咙里。孩子惊恐得连逃跑的劲儿都没了。她吐出黄黄的胃液后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紧紧抓住孩子肩膀的爸爸这才松了手。
爸爸的腿在发抖,他穿着衣服坐到马桶上。孩子看到爸爸的脸湿湿的,不知是水还是汗。刚才被爸爸狠狠抓过的肩膀开始疼起来,孩子瘫坐在瓷砖地上抬头望着爸爸。她看着爸爸扭曲的脸,第一次听着爸爸失声痛哭的声音。
“是我错了,泰莲……是爸爸错了。”
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听着那可怕的哭声,孩子想就这样死了算了,想就这样昏过去不再醒来。她想得到解脱,想从不舒服的肚子和又想要吐的肠胃,还有呕吐物的异味中,想从浴室里昏暗的白炽灯光和这偏僻小镇的旅馆房间,得到永远解脱。
20
孩子披着黄色绗缝大衣从旅馆走了出来。她用袖子擦掉毛衣上溅到的呕吐物,抬头想直接横穿马路,突然又向后退了退。巨型货车像地震似的摇晃着整个路面疾驶过去。孩子东张西望,横穿了马路。
太阳要落山了,天边彩云纷飞。有条土路远远地伸向彩云的方向,孩子沿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天边的云彩映着霞光,像一只不能看到全貌的、巨大的金黄色翅膀。随着光线的变化,巨大的翅膀仿佛在无声地扇动。她转过身来,发现小镇后面的山跟平时不大一样。山脊上赤条条的树木像在朝着霞光慢慢升腾,干枯的树枝向着同一个方向伸展开来,仿佛在慢慢地靠近。
孩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了水泥路。云彩越来越近。孩子感到无数花草在跳舞,感到成千上万的果树花在飘落。
被爸爸捅过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可奇怪的是,孩子并不讨厌爸爸,反而想起他放声痛哭的样子就感到心痛。陌生的疼痛让她的步伐变得很沉重。
孩子想起妈妈曾说过的话,妈妈说她喜欢上爸爸是因为爸爸哭得很伤心。孩子还想起妈妈舔着自己受伤的膝盖时,映在脸上的那无尽的担心和心痛。
孩子想,难道妈妈想说的就是那个吗?看着像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的爸爸,为他肝肠寸断,想去安慰他说“不要紧”。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折磨着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我和爸爸了呢?孩子又想,也许爸爸比我还害怕妈妈的离开,因为他一直默默承受,所以更加孤独和害怕。
海风钻进孩子的衣服里。孩子尽力舒展蜷缩的身体继续往前走。违章搭建的民宅参差不齐的外墙在模糊的视野里相互重叠。现在,孩子已经不再好奇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因为曾经经历过揪心的痛,曾经长时间孤独过,所以这一刻孩子什么都不怕了。
凛冽的风掠过孩子皴红的脸。花朵发夹下凌乱的发丝在夕阳下飘动。
选自《创作与批评》夏季刊

# 作家简介

韩江(1970-),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现任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多部。二十五岁即斩获《韩国日报》优秀小说家奖,1999年凭中篇小说《童佛》夺得韩国小说文学奖,2000年荣获韩国文化观光部今日青年艺术家奖称号,2005年以中篇小说《蒙古斑》荣膺李箱文学奖桂冠。2016年凭借小说《素食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18年凭借新作《白》第二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又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短名单。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2024年10月10日获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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