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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两面:《史集·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与蒙古人眼中的欧洲
Two Sides of Power: History of the Franks, Popes and Caesars and Europe through the Eyes of Mongols
文 / 潘桑柔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选自《跨文化美术史年鉴5:“和平旗帜”的升起》,山东美术出版社,2024 年,阅读全文请查阅本书。
1304—1310年间,伊利汗国都城大不里士(Tabriz)见证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世界历史”的诞生。应汗王完者都(Öljeitü,1280—1316)的要求,丞相拉施特(Rashīd al-Dīn)将时人所知的所有地域和民族的历史传统汇集起来,统编为《史集》第二卷“世界史”,与第一卷“蒙古史”和第三卷“地理志”组成了一个逻辑统一、体系严密的整体。然而,书中记述欧洲自然地理、风土人情、宗教信仰和历史传统的《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Tārīkh-i Afranj, Pāpān wa Qayāṣira)却变成了一个例外。在中世纪史学家眼中,这部历史完全是对西欧世界既有史料的拼凑、抄录和小幅改写,毫无新意。蒙元史和伊斯兰史学家则将它视作西亚地区第一部独立的欧洲史著作,认为它引入了大量全新的知识。
这种“两极分化”的观点同样适用于现存最早的一部波斯语版《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抄本中的插图。在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宫图书馆藏MS Hazine1654号抄本保存完好的35幅单页(第295v—312v页)中,画师总共描绘了90位教皇和57位皇帝的形象(图1)。遵照书吏对单页的形式设计和文本排布,画师将他们全部处理成相向而坐的形式,直白地展现了西欧世界的最高权力被一分为二的事实。尽管表现方式与笔法同《中国史》中的帝王像大体相同(图2),这批教皇和恺撒的形象却具备更加强烈的程式化特征,形貌、衣着和姿态全部如出一辙,似乎只是权力的具象和拟人化表达。
图1 《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插图,MS Hazine 1654号抄本第306r页,1317年,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宫图书馆藏
图2《中国史》插图,MS 727 号抄本第11r页,1314—1315年,伦敦哈利利伊斯兰艺术收藏
对此,本文将尝试解答这部伊斯兰世界中“史无前例”的《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编纂和绘图过程,探讨拉施特如何在西亚旧有的希腊史、罗马史和拜占庭史的基础上,通过阅读叙利亚和德国的编年史底本,以及法兰克人绘制的“世界地图”(mappa mundi)来获得关于欧洲的信息。最重要的是,画师令教皇和皇帝相对而坐的表现方式与突厥、蒙古艺术传统中一类体现社会等级的仪式秩序高度相似,表面上看似为二者赋予了平等的地位和静止的关系,实则有所尊崇和偏重,体现了拉施特笔下二者权力此消彼长、反复斗争的历史轨迹。画师为何选取这种高度雷同、并列排布的处理方式?背后又隐藏着何种深意?
壹
东方异端与神圣世系
早在9—10世纪,随着以巴格达“智慧宫”(House of Wisdom)为中心的翻译运动的展开,伊斯兰世界对欧洲的认识开始大幅增多。这片土地被伊斯兰世界的人们称作“乌鲁法”(Ūrūfa,又写作Arufa、Urufi等),泛指位于伊斯兰世界西部和北部地区非穆斯林人群生活的区域,也是古典时代托勒密地理学所确定的三块人居大陆(al-qism al-maʿmur,即亚洲、欧洲和利比亚)的一个组成部分。与7世纪时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相比,《道里邦国志》《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Murūj al-Dhahab wa-Ma’ādin al-Jawāhir)(又名《黄金草原》)和《叶耳孤比史》(Tarikh al-Yaqubi)等伊斯兰史学著作均在记述欧洲史地知识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但这无法掩盖它们的程式化特点:信息极度简略,多传抄自同一类史料,集中概述古希腊、古罗马和拜占庭皇帝世系,以及法兰克人、伦巴第人、斯拉夫人等欧洲本土人种的来源和基本情况,与当时真实的欧洲相去甚远。
学界大多将此归咎为“穆斯林群体对西方世界的真实历史和文化漠不关心”,但这显然不足以解释拉施特为什么突然在14世纪打破了这一传统,重新编纂出一部《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该书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从创造亚当(愿他获得救赎)到弥赛亚(Messiah)(愿他获得救赎)的降生”分为四章,记述自上帝创造亚当以来的历代人类世系,最后聚焦“弥赛亚”——基督的降生、受难和复活;第二部分“从弥赛亚降生(愿他获得救赎)至今,也就是伊斯兰历705年”从基督教核心教义的解说、亚美尼亚国和欧洲境内各主要国家和政权的自然地理情况切入,介绍从基督降生至公元1305—1306年间法兰克人的两大权力中心—教皇和皇帝的世系及其生平事迹。鉴于前后两部分的内容和写作逻辑表现出巨大的差异,它们显然出自拉施特本人的选择和拼凑。
首先,为了确定《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在整部《史集·世界史》中占据的位置及其与其他历史传统的关系,拉施特将全书开篇“详述过去的所有统治者们,他们来自各个民族”部分处理成一份简明扼要的“目录”:
在希腊哲人和法兰克学者们的历史中写到,从创造亚当到现在,也就是伊斯兰历705年,世界上总共出现了十个部族,而统治皇室的君主们则以如下顺序加以记述:
第一支,亚当及至摩西时期的后裔们;
第二支,以色列众先知,其中的第一位是摩西;
第三支,以色列子民的君主们,其中的第一位是扫罗;
第四支,迦勒底人的君主,其中的第一位是尼布甲尼撒;
第五支,波斯的巫师—君主们,其中的第一位是米底人大流士;
第六支,希腊人的君主们,其中第一位是来自马其顿并征服世界的亚历山大;
第七支,法兰克人的君主们,第一位叫作奥古斯都;
第八支,信奉基督教的希腊人;
第九支,阿拉伯人和穆斯林,他们的首领是穆罕默德·穆斯塔法;
第十支,突厥人和蒙古人,他们的君主是成吉思汗,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都被他及其繁盛的家族所征服。
这种将各民族君主世系等同于历史并进行有序排列的做法沿袭了伊斯兰“普世史”(universal history)著作的写作思路,然而拉施特却并没有选择来自欧洲本土的底本,转而借鉴了叙利亚东方基督教徒把·赫卜烈思(Bar Hebraeus,1226—1286)撰写的《编年史》(Makhtbhanuth Zabhne)。该书第一卷《(历代君主)世系编年史》(Book of the Chronicle of the Generation[of Kings])的目录与拉施特笔下异常简洁的第一章几乎完全相同:
一、族长们:从亚当到摩西
二、士师们:从约书亚到撒母耳
三、希伯来人的国王
四、迦勒底人的国王
五、米底人的国王
六、波斯人的国王
七、信奉异教的希腊国王
八、罗马皇帝
九、第二希腊王国
十、阿拉伯人的国王
十一、匈奴人的国王
《编年史》是叙利亚地区唯一一部讲述 5 世纪以来东西教会大分裂(East-West Schism)的通史著作,将自创造亚当以来的“世俗史”和记述教会发展历程的“神圣史”融为一体。作者赫卜烈思的特殊身份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该书的复杂性。此人出生在马拉蒂亚(Malatya)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中,在1243年闻听旭烈兀(Hülegü Khan)领兵西征的消息后,前往阿勒颇(Aleppo)、安条克(Antioch)和的黎波里(Tripoli)避难,习得修辞学、医学和神学知识。1246年,赫卜烈思被叙利亚雅各派(Jacobites)牧首伊格纳修斯二世(Ignatius Ⅱ)祝圣为古博斯(Gubos)主教,并于1264年升任东方总教区主教,直到1286年逝世。此外,赫卜烈思曾多次前往马拉盖和大不里士监督当地教堂的兴建工程,在1282年阿八哈汗逝世后谒见登基的苏丹阿合马(Sultan Ahmed,约1246—1284),并有极大可能见过西行朝圣的拉班·扫马(Rabban Bar Sauma)和拉班·马可(后更名为马·雅巴拉哈,Yahballaha Ⅲ)。因此,他在当时的伊利汗国统治中心马拉盖撰写由“世俗史”(《(历代君主)世系编年史》)和“神圣史”(《教会编年史》)组成的两卷本著作《编年史》时,既将西方古典、伊斯兰和叙利亚传统融会贯通,又记录下包括旭烈兀、阿八哈、阿合马、阿鲁浑和海合都汗世系和生平故事在内的伊利汗国早期史事。最重要的是,他的兄弟扫马·萨菲(Sauma Safi)因畏惧战乱带来的破坏,仅用一个月时间就将《(历代君主)世系编年史》译成阿拉伯文版本(Al-Mukhtasar Fi’d-Dawal)。因此,拉施特并不难获得这部著作。
考虑到米底人(Medes)是古伊朗人的一个分支,拉施特把赫卜烈思《编年史》一书中的第五章归入第六章之中,并使用“突厥”和“蒙古”取代了相对陈旧的“匈奴”,整合成《法兰克人、教皇和恺撒史》第一部分第一章中的十个部族及其君主。他笔下的“希腊哲人”和“法兰克学者”的具体身份也偏离了读者的预期,指向了一名被拜占庭东正教和西欧天主教同时视为异端的雅各派东方教区的总主教(Jacobite maphrian),这说明伊利汗国对欧洲社会、宗教和历史的认识并不是直接的,5世纪以来扎根于中亚和西亚地区的叙利亚教会在其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中介角色。
13—14世纪,来自欧洲的圣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修士来到东方时,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已经有大量尊奉东方异端派别的僧侣活跃于蒙古宫廷之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担任伊利汗王阿鲁浑信使、来到罗马的拉班·扫马。他曾应罗马十二位红衣主教的要求,陈述了不被拉丁教会认可的“一性论”信仰,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争论。鲁布鲁克的威廉(William of Rubruck)的笔下亦流露出不乏敌意的微妙态度:在抵达拔都汗的宫廷之前,他发现其子撒里达“身边有敲板唱圣诗的聂斯托里教士”和身为“宗教分裂论者”的希腊教士,他们施行的仪式和阐述的经文都不符合天主教会的规定。到了拉施特眼中,他们只是一类触手可及的异域知识的来源,欧洲和法兰克人的世界是一个整体,西方和东方基督教的区别、门派和各自主张则完全不在他关注的范围之内。
此后,拉施特在第一部分第二章里详述该隐和亚伯之争,以及亚当和夏娃的另一名儿子塞特衍生出的人类世系:以挪士、该南、玛勒列、雅列、以诺、玛土撒拉、拉麦。随即过渡到第三章“从挪亚(愿他获得救赎)到他的后裔,以及他们的寿命”。借助挪亚三子闪、含、雅弗,拉施特强调了世界上不同民族的来源,再度回溯到空间逻辑之中,将《法兰克人、教皇和恺撒史》的主角——“遍布北方”的欧洲各民族融入创世的神圣世系之中,预示了后文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
那时,闪的儿子们遍布大地正中央:巴勒斯坦、叙利亚、亚述、萨马拉、巴比伦和法儿思。含的儿子们遍布南方:非洲、埃及、努比亚、柏柏尔、阿比尼西亚、信德和印度。雅弗的儿子们则遍布北方:安达卢西亚,法兰克人、希腊人、斯拉夫人、保加利亚人、突厥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土地。
在第四章“从亚伯拉罕(愿他安息)到他的后裔,仪姆兰和他的女儿、弥赛亚之母麦尔彦”中,拉施特才逐步将读者的注意力聚焦在《法兰克人、教皇和恺撒史》第一部分的主角——“弥赛亚”基督的身上。弥赛亚出身于犹大部族,是处女麦尔彦之子,是大卫、所罗门和约阿希姆的后人:
大卫在伯利恒(Bait al-lahm)为王 7 年零 6 个月,然后做了以色列众子民的王33年。……他的儿子所罗门(愿他获得救赎)被指定为继任者和君主。……所罗门生罗波安(Rahaba’am)。……罗波安生亚比央(Ūbā),又生出(以下国王):亚撒(Asā);约沙法(Jūšāfāț);约兰(Jūrām);亚哈谢(Hazjāħū);约阿施(Jū’āš);亚玛谢(Mașijā);乌西雅(‘Uzijā);约坦(Jūtam);亚哈斯(Ahāz);希西家(Hizķijā);玛拿西(Manašā);亚们(Amūn);约西亚(Jūsijā),他有三子约雅敬(Jahūahāz)、西底家(Șidķijā)和约雅斤(Jūhanijā),后者又是先知但以理(Dānijāl)和弥赛亚之母麦尔彦(Maryam)的父亲,都出身于此。被俘的约雅斤又生撒拉铁(Šālti-Il),后者又(相继)生所罗巴伯(Zarūjāwil)、亚比玉(Abijūd)、以利亚敬(Iljāķīm)、亚所(‘Āzūr)、撒督(Şādūķ)。……撒督生亚金(Ahir)、以律(Ilijūd)、以利亚撒(Īliāzar)、马但(Mātān)。马但生两子:根据这部书的拥有者的话——约阿希姆(Jūlīm),但他( 正确的)名字是仪姆兰(‘Imrān),和雅各(Jaķūb)。约阿希姆生麦尔彦,雅各生木匠约瑟夫(Jūsuf)。处女麦尔彦在至高的上帝的命令下生尔撒(愿他获得救赎)。
至此,拉施特在《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第一部分中勾勒出了一条始于亚当、终于基督的神圣世系。这条世系将人类始祖、历代先知和犹太君主串联起来,基本对应着基督教各个分支共同承认的基督家谱,凸显了“弥赛亚”作为基督教崇拜的核心人物之一的重要地位。最巧合的是,类似于赫卜烈思在《编年史》中将“世俗史”与“神圣史”融为一体的二元设计,《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第一部分的四个章节共同组成了一部“神圣史”,且时间上更久远;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则集中于基督教世界的教皇和皇帝世系,其性质随之切换为一部“世俗史”。如拉施特所言,二者几乎天衣无缝地前后接续起来:
从伟大的罗马城(Rūmijja-ji kubrā)的建造者罗慕路斯(Rūmulūs)到尔撒降生期间,共过去了464年,罗慕路斯的世系中相继出现7位执掌王权的君主,包括尤利乌斯·恺撒(Qūlijūs Ķaişar)。当基督(Kiristus),也就是被基督徒们称作“弥撒亚”和上帝圣言的人降生时,皇帝奥古斯都(Agustus Kaigar)已经在位42年。……这是法兰克史第一部分的终结,我接下来将要开启第二部分的内容。
贰
全新的空间
如果说《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第一部分关注的是以基督世系为基础的神圣时间,拉施特随即在第二部分中将目光转向了整个欧洲所在的广大空间,为全书的核心内容——法兰克人的教皇和皇帝们平行组成的二重权力网络搭建了坚实的舞台。值得注意的是,拉施特选择的写作方法是非常独特的:他先聚焦于地处各个法兰克国家和伊斯兰世界交界地带的亚美尼亚,再从地处西北部的西班牙和不列颠群岛出发,逐一叙述欧洲范围内的数十个国家、地区或岛屿。空间范围的不断切换也对应着视角的变化:拉施特既能稳居高空中俯瞰全局的位置,也能灵活地切换为一种贴近欧洲的游历视角。那么,此类全新的史地知识究竟来自哪里?拉施特的记述方式又能说明哪些问题?
被聚焦的亚美尼亚
在将读者的注意力转向欧洲之前,拉施特最先关注的是其边缘地带——占据“各个法兰克国家的边界”的亚美尼亚,这里也随即成为人们进入西欧的东部枢纽。它被进一步划分为大亚美尼亚(Greater Armenia)和小亚美尼亚(Lesser Amenia):前者位置偏东,在东西方向上“从阿达尔拜疆(Ādarbaiğān)一直延伸到萨勒马斯(Salmās)”,边界比较模糊,与伊朗西北部接壤;南北向“从格鲁吉亚(Georgia)延伸到凡(Wān)和伍斯坦(Wustān)”,以高加索山(Caucasus Mountains)和凡湖(Lake Van)作为明确的边界。小亚美尼亚的地理位置偏西,扼守叙利亚和安纳托利亚高原之间的交通要道,位于小亚细亚东南部,托罗斯山脉(Taurus Mountains)和亚历山大勒塔湾(Gulf of Alexandretta)夹持下的海滨平原地带,又称作“奇里乞亚”(Cilicia)。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大亚美尼亚和小亚美尼亚并没有直接的政治关联,是两个发展轨迹相对独立的实体。早在公元前9—前6世纪,大亚美尼亚就形成了当地第一个统一的政权——乌拉尔图王国(Urartu Kingdom),后沦落于米底帝国和阿契美尼德王朝之手,变成了这两个古伊朗政权下属的总督辖区(satrap)。自此,大亚美尼亚始终与波斯地区及其文化传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在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期获得独立的奥龙特王朝(Orontid dynasty),以及古罗马帝国和阿尔萨息王朝夹缝中的阿尔塔克夏王朝(Artaxiad dynasty)。到了301年,大亚美尼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王国,但这未能阻止它被一分为二,并先后成为萨珊波斯王朝和拜占庭帝国的附庸。
7—9世纪,随着伊斯兰势力的崛起和塞尔柱人的入侵,大亚美尼亚日渐衰微,引发了一股西逃奇里乞亚的移民潮,奇里乞亚亚美尼亚王国(Armenian Kingdom of Cilicia,1199—1375)应运而生,也就是拉施特口中的“小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东方教会也一并转移至此。为了对抗环伺的伊斯兰势力,它既服务于十字军,也主动选择与征服西亚、中亚和叙利亚地区的蒙古人结盟,君主海顿一世(Hethum I)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1247年,海顿一世派他的兄弟森巴德(Sempad)东行,与贵由汗达成协议,小亚美尼亚正式成为蒙古政权的附庸。到了1254年,面对塞尔柱人的疯狂报复,海顿一世亲自东行觐见蒙哥汗,并派兵协助蒙古大军攻打阿勒颇、大马士革和巴格达。
在双方结盟的历史语境中,拉施特自然而然地将重点聚焦于小亚美尼亚这个四面环山的国家。早在古希腊时期,这里已经出现了非常著名的商业城市,如荷马、保萨尼亚斯等作家笔下谈到的塔尔苏斯(Tarsus)、阿达纳(Adana)和阿加斯(Ajās,即亚美尼亚湾畔的拉加佐),以及拉施特笔下的希斯(Sis)和米希思(Misīs)。它们曾是希腊城邦的海外殖民地,后成为罗马统治时期小亚细亚地区的重要贸易口岸,沟通着欧洲、安纳托利亚、小亚细亚、中亚和西亚。因此,拉施特记述了四条“从鲁木一直延伸到这里”的大道:
其中的第一条大道来自开塞利亚(Ķaișarijjah),它也被称作胡斯古尔(Hūsğūr)或杜鲁(Dūlū)。第二条大道是从鲁鲁赫(Lūlūh)出发的,那里有堡垒和银矿,而这条道路是专为骆驼商队服务的。第三条大道始于卡拉曼(Ķarāmān),与地中海海岸平行,延伸到阿加斯(Ajās)。第四条大道是从马拉蒂亚(Malātijjah)通向阿勒颇和叙利亚的道路。
在地图上看,这四条道路呈现出一套非常独特的空间关系。前三条路线的基本走向均为西北—东南,穿越安纳托利亚高原和托罗斯山脉,代表着从不同商贸中心进入小亚美尼亚地区的路线。第一条商路始于开塞利亚,即今土耳其开塞利(Kayseri)。自公元前3000年始,开塞利就是沟通亚述帝国和赫梯帝国的贸易点,后于古希腊时期更名为马萨卡(Mazaca),是古丝绸之路上连接欧洲和亚洲的重要城镇。在阿契美尼德王朝统治时期,它绵延千余里,连通苏萨(Susa)和萨迪斯(Sardis)的御道(Royal Road)经此而过,这座城市也被升为卡帕多奇亚(Cappadocia)地区的首府,奠定了它在古罗马帝国时期作为安纳托利亚东部第一大城市的地位,它也成为了仅次于安条克和耶路撒冷的宗教中心。随着阿拉伯人的扩张和伊斯兰势力的崛起,开塞利以拉施特笔下的“开塞利亚”之名而著称,后于1064年和1243年先后落入塞尔柱人和蒙古人之手。它始终是一个区域性的贸易中心,矗立于城郊的驿站(Caravanserais)即是最明确的证明。
第二条商路的起点是鲁龙(Lulon),阿拉伯人称之为鲁鲁阿(Lu’lu’a)或鲁鲁赫,位于今土耳其哈桑亚兹(Hasangazi)。该地扼守进入小亚美尼亚的“奇里乞亚门”(Cilician Gates),是托罗斯山脉中一处天然形成的山口,在8—9世纪时作为拜占庭帝国和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之间的重要边界,可经由阿克萨赖、安卡拉西至伊斯坦布尔,也是第一条商路上的中转站之一。鲁龙当地蕴藏着丰富的银矿,自13世纪起,塞尔柱人和统治西亚地区的蒙古人就在这里铸造同名银币。
第三条大道转而沿海岸线前行,从卡拉曼直抵阿加斯,即今土耳其尤穆尔塔勒克(Yumurtalik)。作为13—14世纪小亚美尼亚最重要的商业港口城市,阿加斯的繁荣得益于阿卡的陷落和塔尔苏斯港口的淤塞。马可·波罗曾于1271年来到这里,记录下“内地所有香料、丝绸、黄金及其他货物”均由此转运和交易的繁荣景象。
随即,拉施特将目光进一步朝向东方,描述了一条位于小亚美尼亚外围的商路:从马拉蒂亚南下叙利亚核心城市——阿勒颇。蒙古人曾在1260年、1271年、1280年和1299年短暂地攻占过阿勒颇,但它作为叙利亚、中亚、西亚和欧洲之间的贸易枢纽地位始终未被削弱。因此,无论是从政治、军事还是商贸角度,拉施特首先锁定小亚美尼亚的原因就在于它是统治西亚和中亚地区的蒙古人进入欧洲、了解欧洲的重要关口。以此为起点,紧随其后的第三章“论法兰克人的领土、海洋、岛屿、每个国家的特点,以及统治当地的君主们”将引领读者进入一片全新的广袤世界。
“世界地图”的秘密
法兰克人的土地非常辽阔,是一片位于人居世界西北部的广大区域。它的南部边界是由地中海(希腊海)构成的,沿东西方向从坦加赫(丹吉尔)延伸到叙利亚。法兰克人土地的北部边界是由罗斯人、突厥人和其他族群的土地构成的。东边是希腊人的领土,西侧则是巨大的西海,人称“Ūķijānūs”。从东边开始,人们首先看到的是阿勒曼尼亚人的土地(Bilād-i Alāmānijjah)延伸开来,之后中部才是法兰克人的领土(Bilād-i Ifransah),最后才是安达卢西亚国(Bilād-i Andalus)。这整个的中心是伟大的罗马城,它是法兰克人的都城……
面对这片未知的领域,拉施特首先采用相对宏大的俯瞰视角,框定了欧洲的基本范围。它的北部是罗斯人和突厥人的领地;在东西方向上,拉施特接续了前文被聚焦的小亚美尼亚地区,从叙利亚一直延伸到北非的丹吉尔,也就是面对着后文“希斯帕尼亚”(Išbānijā’,即西班牙)的直布罗陀海峡湾口;南部则是地中海。这片区域可以进一步三分为日耳曼人的领土、法兰克人的领土和安达卢西亚地区,中心则是罗马。他谈到了建城者萨图尔努斯(Saturnus),以及罗慕路斯与后继的七位帝王,并强调“这座城市是教皇居所所在,他们是弥赛亚的继承者”,从而与前述神圣世系相呼应,为教皇与皇帝二分并治的权力结构埋下了伏笔。
随后,拉施特开始有方向、有线索地浏览和描述这片空间。他首先谈到的是欧洲最西部的伊比利亚半岛和不列颠群岛:前者处于伊斯兰政权的控制之下,而后者由希伯尼亚(Hibernia,即爱尔兰)、昂格勒泰(Angleterre,即英格兰)和斯库兰迪加(Skūțlāndijjah,即苏格兰)组成,风物颇具神秘色彩,如能将石头变成木头的泉水和长出飞鸟果实的怪树。接下来向东来到法兰克王国,以及由阿勒曼尼亚、波西米亚、布伦尼亚(Būlūnijā’,即波兰)、布鲁斯加(Burūsijjah,即普鲁士)、鲁斯加(Rūsijjah,即俄罗斯)、哥德兰迪加(Gūtlāndijjah,即哥德兰)、努尔威加(Nūrwīgah,即挪威)组成的中欧和北欧地区,并详细描述了“极北之地”被称作“黑暗区域”的自然原因。下一步,拉施特再度回到南欧,记述了西班牙东南部的卡萨伦尼加(Kasşalūnijjah,即加泰罗尼亚)、法朗西加(Falansijjah,即瓦伦西亚)和马居尔卡(Majūrkah,即马略卡岛),并继续向东,从法国南部的布鲁万萨(Burūwansā’,即普罗旺斯)、杜鲁扎(Dulūzah,即图卢兹)进入了意大利半岛,当地坐落着加努瓦(Ğanuwah,即热那亚)、鲁曼居拉(Rūmānjūlah,即罗马涅)、塔拉菲斯(Tarafis,即特雷维索)、法尼斯加(Fanīsijjah,即威尼斯)、伦巴尔迪加(Lunbardijjah,即伦巴底)、图斯卡纳(Tūskānā’,即托斯卡纳)、比札(Bizā,即比萨)和西基里加(Sikilijjah,即西西里)等城市和地区。最后,拉施特回到北部,记录了达斯加(Dasijā’,即丹麦)和以阿拉斯(Arras)为首府的弗兰德里亚(弗兰德斯)。
从表面上看,这种“跳跃往复”的视角非常怪异,很容易让读者迷失在密密麻麻的地名之中,但拉施特的写作逻辑依然是有迹可循的。他始终以欧洲的最西部——伊比利亚半岛为基点,先沿着顺时针方向向北、向东进发,再返回起点,转而以逆时针方向再向南、向东进发,构成了一个将欧洲环绕起来的空间框架。这种记述的顺序非常特殊,拉施特下意识地先采用了顺时针方向,而这是记述整个世界史地情况的伊斯兰“普世史”著作惯于采用的写作程式。以叶耳孤比(al-Ya’qūbī,?—约897)的《叶耳孤比史》、马苏第(Al-Mas’udi,约896—956)《黄金草原》和于12世纪问世的《历史与传说之集》(Mujmal al-tawārikh wa’l-qiṣaṣ)为例,这三部著作均不约而同地从黎凡特、阿拉伯半岛、中亚和西亚地区出发,向东转入印度和中国,回返向西来到非洲、欧洲和小亚细亚地区,最后再回到起始点。它反映的正是伊斯兰世界地图以南为上的方位基准和以圣城麦加为中心的做法,如著名的阿尔— 易德里斯世界地图(Al-Idrisi world map),而整个空间框架的知识却来自拉施特口中的“巴布·曼杜”(bāb mandū),即欧洲人绘制的世界地图。这幅图聚焦“世界西部地区的外观和轮廓”,“描绘了所有国家、岛屿、山脉和沙漠”,为拉施特提供了所需的各项信息。
拉施特行文中的多处细节,尤其是其中所讲的欧洲不同国家、地区和城市间的位置关系也能够证实,他参照的底本是一幅以北为上的欧洲地图:
这个国家(指葡萄牙——作者注)的对面是大洋中部的两个岛屿,其中一个名叫希伯尼亚(即爱尔兰)。
这里(指普鲁士——作者注)面向北极,一侧与鲁斯加(即俄罗斯)接壤,当地居民被称作萨尔科拉布(Salklab,即斯拉夫人)。
在这个国家(指普罗旺斯——作者注)之上还有另一片与法兰克王国平行向西延伸的区域,叫作杜鲁扎(即图卢兹),当地驻扎着大军。其上还有一座巨大而繁荣的城市,名叫巴黎(Baris)。在那里,本地人和外国人一起学习医学和法律知识。
在当地,人们从伦巴底向南看,也就是祈祷面朝的方向,出现了一块名叫马尔卡·昂勒昆纳(即安科纳)的地方,教皇的宫殿就坐落在那里。(从那里)他们控制着南边的海域,也就是祈祷(礼拜)的方向,与北边的海洋相对。
那么,当时哪些绘于欧洲的地图有可能成为拉施特参照的底本?有三个细节可以帮助我们解答这个问题:第一,拉施特在本章末尾专门讲述了意大利境内的十个城市和地区,数量和详细程度都是整个欧洲境内之最,这说明这幅地图极有可能最关注意大利境内的地理情况和城市分布,并对其进行了极为细致的描绘。第二,除了位居东侧的波兰、匈牙利,以及北边的俄罗斯和南边的希腊,拉施特的叙述并没有继续向东展开,这说明这幅地图的范围止步于此。第三,这幅地图上配有测量距离的基本单位,以及指示方向的风向玫瑰(wind rose)。这个装置多标记有T、G、L、S、O、L、P、M代表的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共 8 个基本风向,并可进一步细分为16个或32个方位,供地图的使用者判断方向。它的起源众说纷纭,应当吸收了部分来自西西里岛和西班牙地区的伊斯兰地理知识,多与航海罗盘搭配,演化为罗盘玫瑰(compass rose),供水手和商人们使用。
结合以上信息来看,拉施特借鉴的地图并不是最标准的“巴布·曼杜”。欧洲中世纪的世界地图普遍遵循“T-O图”的绘制传统,O即整个世界,以圣城耶路撒冷为中心,T则是将亚洲、欧洲和非洲分隔开来的水流。两者嵌套为一个整体,代表着创世的神圣设计,与真实的世界有很大差距。因此,此类世界地图中不会出现供航海使用的风向玫瑰,拉施特更有可能从波特兰海图(Portolan chart)中获知这个细节。更巧合的是,在13—14世纪,风向玫瑰已经出现在比萨、热那亚、威尼斯等商业城市绘制的波特兰海图之中,从而进一步证实了他的信息来源。
以13世纪末的《比萨海图》(Carte Pisane,图3)和热那亚制图师皮埃特罗·维斯孔特(Pietro Visconte)绘于1313年(图4)和1325年的另两幅海图为例,大多数波特兰海图都重在刻画大西洋东部、地中海和黑海地区的海岸线走向和城市分布情况,有时也会扩展到不列颠群岛、波罗的海和非洲西海岸地区。作为一类用于导航的海图,波特兰海图的重点在于展现海滨港口的位置分布和抵达当地的方向,关于内陆情况的描绘则相对简易。这也可以解释拉施特笔下的意大利城市和地区无一例外地临近海洋,而其他欧洲主要国家和地区均载录位置关系及概况的原因。部分波特兰海图的边缘处还会搭配网格,设定基本距离单位以便使用者测算航行距离,如《科尔托纳海图》(Cortona chart,图5)。因此,拉施特口中的“巴布·曼杜”极有可能是一幅出自意大利的波特兰海图,这类旨在服务实际用途、载录真实地理信息的地图也为《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写作提供了全新的灵感,使得欧洲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蒙古政权和西亚读者眼前。
图3 《比萨海图》,约13世纪末,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图4 《波特兰海图》,皮埃特罗·维斯孔特绘,1313年,梵蒂冈宗座图书馆藏
图5 《科尔托纳海图》,约1300年,意大利科尔托纳伊特鲁利亚学院图书馆藏
叁
权利的两面
进入第四章“从弥赛亚(愿他获得救赎)降生到他的受难。论在位的教皇和皇帝,他们是法兰克人的统治者”,拉施特开始介绍欧洲社会最高权力的掌控者——教皇和皇帝。他将基督视作所有教皇的“先驱”,简要讲述了他的降生、所行奇迹和最后的受难,并以此为起点,记录了从圣彼得(St. Peter)至教皇本笃十一世(Pope Benedict Ⅺ,1303—1304)近1300年的教皇世系。第一位皇帝则被拉施特定为屋大维,君王世系随即始于古罗马帝国,后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接续,在意大利和德国两地之间来回切换。
与一位掌控神圣领域的教皇搭配一位同期统治世俗世界的皇帝的书写程式相匹配,画师在绘图时特意选择了让二者面对面端坐的形式,教皇居左,皇帝居右,形成了一套极为简明且程式化的图像语言。然而,在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教皇和皇帝的情况下,MS Hazine 1654 号抄本的画师是如何塑造他们的形象的?最引人注目的对坐形式又是否如卡尔·雅恩的推测那般,直接模仿了某些西方范本?
教皇与皇帝的形象
作为现存最完整的一部《史集·世界史》抄本,MS Hazine 1654 号抄本中的《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完成于1317年7月14日,恰好是拉施特受谗言而被处死的前一年。因此,这部抄本能够比较忠实地反映他本人的设计和意图。而早在1310年《史集·世界史》正式成书时,拉施特就启动了每年复制并加以分发的计划,说明书中的文本和插图已经被固定下来,呈现出一种极为独特的视觉特征。
翻开MS Hazine 1654号抄本《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部分的页面,循着波斯语从右向左阅读的顺序,书吏将整幅单页划分成四个纵向区域,文本与图像的搭配则有意遵循着一类微妙的对称法则:最右侧是载录皇帝姓名及生平故事的段落,第二栏是对应的皇帝形象,第三栏是皇帝在位时期对应的教皇形象,最左侧则是记载教皇姓名及其生平故事的段落。其中,皇帝与教皇全部保持着面对面端坐的样子,创造出一种相互交谈的视觉效果,但所有的皇帝和教皇的形象完全是雷同的,表现出偏离欧洲传统的迹象。
拉施特书中的所有欧洲皇帝全部被描绘成蒙古君主的模样:头戴缀有宝珠的塞尔柱风格王冠,身穿前胸饰有胸背图案的左衽外袍,形如《伊朗与伊斯兰史》中的古代波斯君主和历代伊斯兰政权的统治者(图6)。有少数君主身着类似于短披风的云肩,如MS Hazine 1654 号抄本第299r页的古罗马君主屋大维和他的继任者克劳狄乌斯(Claudius),这进一步说明画师直接“挪用”了《史集·世界史》其他地域和民族传统中的君主形象,并不断进行复制,极大地提高了快速绘制插图的效率,适用于拉施特要求每年抄录上千幅单页、描绘数百幅插图的任务。只有第299r页的四位皇帝身下配有坐具:屋大维端坐在一件典型的伊斯兰背屏式王座上,但画师描绘相对粗疏,王座很像由两块织毯上下堆叠而成;提比略、盖乌斯和克劳狄乌斯身下都是最简单的中式朱漆方凳,但看上去颇为宽方,更像是一张矮脚桌,呼应着这部抄本《中国史》第256v页中的伏羲和女娲身下的坐具(图7)。由此可见,开篇四位君主被赋予了一定的重要性,但画师凸显其身份的手法并不新鲜。在蒙古统治者和西亚画师眼中,这些皇帝的角色与自己熟知的传统别无二致。
图6 《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插图,MS Hazine1654 号抄本第 299r页,1317 年,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宫图书馆藏
图7 《中国史》插图,MS Hazine 1654 号抄本第256v页,1317年,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宫图书馆藏
教皇的形象同样区别于欧洲本土的图像传统。相较于皇帝,教皇的服制并不那么统一:一类是长可及地的披风和长袍的组合,另一类则是直接复制饰有胸背图案的左衽外袍。最独特的部分是帽子:区别于常见的三重冠(triregnum)、绒帽(camauro)、四角帽(biretta)等,所有教皇都佩戴着一种圆形有檐、主体分棱、顶部点缀珠饰的红色帽子。对照故宫南薰殿旧藏《元代帝像册》中的元成宗、元武宗和元仁宗像来看,这类帽子正是代表蒙古汗王身份的钹笠帽(图8)。它的形状类似于乐器钹,后边还垂着一块用于遮阳或保暖的布帛,长及肩膀。最初,在MS Hazine 1654号抄本第299r页中,这块布帛的作用并不明显,直到它逐渐与教皇身上的披风相连,变成了一件遮蔽整个身体的斗篷,钹笠帽原先的视觉效果也逐渐减弱,与欧洲红衣主教佩戴的平顶红帽非常相似,但分棱、点缀珠宝的特点得到了忠实保留。
图8 《元成宗像》,元代,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身体姿态的角度来看,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大多数教皇都被表现成端坐在朱漆方凳上、右手虚搭在膝头上,左手向皇帝面前伸出的样子。欧洲皇帝的身体姿态则更加多样,包括盘腿端坐、箕踞坐、跽坐等,手势也更加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教皇形象的雷同感,强化了二者面对面交谈式的视觉效果。那么,这种对坐的形式是否意在说明教权与君权平分秋色,共同组成了欧洲最高权力的两个面向?
分栏与对坐
将欧洲皇帝和教皇描绘成面对面端坐的形式并不是西亚画师的独创,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底本的启发。拉施特选择了13世纪德国多明我会修士、主教和编年史家奥帕瓦的马丁(Martinus Oppaviensis)的代表作——《教皇和皇帝的编年史》(Chronicon pontificum et imperatorum)。该书以概述的形式讲了述欧洲历代教皇和皇帝的世系及其生平故事,史料价值有限,但它最突出的贡献就在于确立了“教皇—皇帝编年史”(Papst-Kaiser Chronik)的写作框架以及相应的文本逻辑和布局形式。每幅对页均将时间限定为50年,每张单页共计50行文字。左侧单页用于记录教皇的历史,一行即代表一年;右侧单页则书写皇帝的历史,双方保持着严密的对应和平行关系。这种设计显然便于读者同时掌握神圣史和世俗史的发展走向,但在享有巨大影响力的同时,存世的400部抄本并不总是遵循这一严密的法则抄录而成。教皇和皇帝逐一对应的法则有时遭到打乱,演化出一些比较混乱的年表和抄录方式,配图的案例也相对较少,但该做法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
考虑到MS Hazine 1654号抄本里的《中国史》也采用了分栏的形式,人们不能排除画师在底本的影响下,再度将既有的页面设计和人物组合“挪用”到《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之中的可能性。这位画师非常热衷于探索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如第256r页最上方的中国上古帝王合熊纪、连迳纪(图9),以及第256v页下方的伏羲和女娲(图7)。前两者通过引入中国艺术中的花树,使人物分隔开来,又彼此关联。伏羲和女娲像则更接近教皇与恺撒对坐的形式。从表面上看,双方的地位在此时是完全平等的,但帝王世系内部的单向更替与“教皇—皇帝”的二元脉络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画师更多地借鉴了其视觉形式。需要强调的是,回归突厥、蒙古民族文化传统,“对坐”被赋予了特殊的意味。“站与坐的姿势构成了一类非常精确的仪式秩序,源于突厥部族的社会配置”,能够直观地体现相关人物的地位和关系。这类做法在伊利汗国和元朝宫廷中依然适用,如马可·波罗细致描述的大汗忽必烈上朝时的座次:
图9《中国史》插图,MS Hazine 1654 号抄本第 256r页,1317年,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宫图书馆藏
大汗之席位最高,坐于殿北,面南向。其第一妻坐其左。右方较低之处,诸皇子侄及亲属之座在焉。皇族等座更低,其坐处与大汗之足平,其下诸大臣列坐于他席。妇女座位亦同,盖皇子侄及其他亲属之诸妻,坐于左方较低之处,诸大臣骑尉之妻坐处更低。
在描绘大汗与后妃对坐宴饮、诸侍从陪同的场景时,画师也无一例外地以左为尊(观者视角),将君主安置在宝座左侧,后妃端坐在宝座右侧,两人同时面朝彼此,呈现出对称的四分之三侧面像,与MS Hazine 1654号抄本《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中的表现完全相同(图10)。此外,在元代墓室壁画中,墓主夫妇对坐像也往往将男子安置在左侧(观者视角),女子占据右侧,如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画(图11)、山东济南埠东村元墓壁画和内蒙古赤家营子元墓壁画。上述情况均说明这是一条显示尊卑和主次关系的构图法则。西亚画师在绘图时,显然也有意识地利用了这一点,以一种隐而不发的方式传递出教皇的重要地位。
图10 汗王与后妃对坐像,《迪亚士图集》,14世纪初,柏林国家图书馆藏
图11 男女墓主人对坐像,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画,陕西考古博物馆藏
回到《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的第三章,拉施特已经明确回答了教皇和皇帝孰高孰低的问题,而画师显然选择以一种形象化的方式来回应文本:
在(法兰克人的)伟大君主的等级中,教皇占据首位。“教皇”意为“父之父”,被人们视作弥赛亚的继承者。位居第二位的才是皇帝,在法兰克语中被称作“皇帝”(Anbarūr,emperor),含义是“苏丹之苏丹”。位居第三位的是法兰克国王,意为“众王之王”。
四
结语
拉施特《史集·世界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法兰克人、教皇与恺撒史》为人们理解14世纪伊利汗国乃至蒙古人看待欧洲的方式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此书并不是一部史料价值全无的编纂和改写之作,而是有意识地将当时西亚地区所能接触和收集到的最新文本攒集起来,以始于亚当、终于“弥赛亚”基督的神圣世系为时间轴,以整个欧洲为空间范畴,展开了对教皇和皇帝世系的追索,其历史意识和撰史逻辑是非常明确的,并且引入了大量涉及欧洲自然史地和人文风俗的全新讯息。画师笔下的教皇和皇帝形象也并不是对既有图像的复制和挪用,而是在与文本保持密切互动的同时,借助分栏和对坐的视觉语言,为读者清晰地勾勒出控制整个欧洲世界的最高权力的二重关系,以及隐于其中的高下之别。
跨文化美术史年鉴 “和平旗帜”的升起
5
Annals of Transcultural History of Art, Volume V: Raising the "Banner of Peace"
李军 主编
山东美术出版社 \ 2024.5
ISBN 9787547404046 \ ¥3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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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送 | 胡力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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