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老师，和她的「造黄谣」实验课。

文化 2024-10-24 22:03 广东

在你的印象里，第一次听到色情八卦，是什么时候？

我是青春期。大家刚刚发育，班上的学生开始用诺基亚手机搜索电子小说来看。

我们懵懂地感受到了性欲，也从小说里读到了模棱两可的性行为。

谣言是这时候产生的，学校里漂亮的女老师，会被造谣在课间坐在教导主任的大腿上，被学生撞破。

没有人关心哪个学生看到，只是人传人地开始寻找更多蛛丝马迹，来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比如女老师今天没戴戒指，是不是离婚了？

这是一个人对性最好奇的年纪，也许也是「谣言」成为「黄谣」的最初时刻。

而在最近，一位中学老师决定打破沉默，把「造黄谣」设计成一场主题游戏。不是说教式的「禁止造谣」，而是让学生身临其境，给他们分配「造谣」「传谣」「吃瓜」「利益相关」和「辟谣」的角色，感受一场黄谣的诞生和去处。

我找到这位老师，邀请她来讲述，在这个初二的班级里，发生了什么？

我是光一，在广东二线城市的一所中学做心理老师。

性教育起初并不在我的教学范围里，而决定主动上路的原因，是一起发生在学校里的「黄谣」。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和外校的老师闲聊时，他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某某的女生......」

接下来的讲述，是一个我认识的学生，被传出的和性相关，不堪的谣言。而它的传播面之广，连外校老师都知道这件事。

出于这样愤怒的心情，我赶出了一本教案，然后拿着它走到了领导的办公室，申请给孩子们上性教育课。

当然，我没有再提学生的事，一是因为隐私，二是我当时觉得，大家是因为没有科学的性知识，才会传出这样离谱的话语，「黄谣」不是我的教学重点。

但这几年我慢慢发现，哪怕拥有了性教育，青春期的学生们还是会带着八卦的心情传谣。

一个女孩因为人缘很好，长得很漂亮，就被传出她不只一个男朋友，周末放学都在外面和男生玩。

有个女生正在谈恋爱，被传谣：「她看着很正经，其实私底下已经和男朋友上床了。」

受黄谣之苦的不仅是学生，一位男老师因为性格很温和，就被学生直接问：「你是同性恋吗？」老师选择了置之不理，学生把沉默当成确认，向其他学生去散播「老师说他是同性恋」的谣言。

学生求助后，班主任会严肃对待，在班里调查传谣者并进行批评。

但安静一段时间后，新的谣言又会出现。

再一次收到学生被造谣性生活的求助后，我产生了设计一堂「造黄谣的实验课」的想法。

上一节课，刚好给学生们讲完避孕知识，接下来要讲的就是，如果避孕失败怎么办？人工流产。

于是，这节课上，我把「人工流产手术」和「造黄谣」结合了起来。

一个香瓜扮演子宫，勺子、筷子、一把水果刀扮演医疗器械，一位同学扮演医生，另一位同学扮演摄影师，记录这场发生在讲台上的手术。

而剩下的学生，被我分为「造谣组」「传谣组」「辟谣组」「吃瓜组」和「利益相关者」。

我站在讲台与课桌前，遮住班上学生的视线，向「造谣组」描述此刻发生了什么：

「这位医生，正在为患者做刮宫手术。」

「医生的手抖了一下。」

「打开宫颈口的动作好像有点大」

「患者有轻微出血。」

当这些描述被传播出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形变呢？以下是「造谣组」写下的小纸条内容：

孕妇与男士在亚马逊雨林幽会导致怀孕，妇产科医生为其做刮宫手术时说，患者是因为卖淫导致怀孕。

患者穿得太少了，被人搞。

医生杀死患者，将开水灌进子宫，给患者做了变性手术。

医生做手术时，内射患者。

医生没有职业资格证书，将手术刀留在患者体内。

医生录下刮宫手术的过程，在网上售卖。医生直播刮宫手术。

人流真的不痛，分分钟解决问题/人流真的很痛，千万别意外怀孕。

作为利益相关者，在得知谣言后的反应让我看到了「人性之恶」。

选择扮演患者母亲的人会说：「天啊，我的女儿不清白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也有人会选择「我要保护女儿，为她报仇」。

扮演患者男友/丈夫的学生说：「我要把这个医生先打残出了气，再和女朋友分手。」

有些脑洞大开的学生，选择了扮演「炮友」一角，在听到患者「同时和很多人发生性关系」的谣言后感到很愤怒，想要去报复患者。

选择扮演患者舍友/普通同学的人，写的答案是「表面安慰，背后吃瓜/添油加醋」。

有些学生则选择扮演正义的父亲或妻子，听到有关医生的不法行为的谣言后，选择断绝关系。

到最后的辟谣环节，在多个班都出现「辟谣组」放弃辟谣的情况。

学生辟谣说：

如果你不信我们的医生资质，大家可以去学信网查学历。

手术室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不允许偷拍。我们可以调取医院监控。

传谣者会继续质疑：

那你怎么回应网络上那些妇科检查流出的视频？你们给的监控也可能是 AI 合成的，不能信。

最后，我会揭晓真相，这场刮宫手术是一个多么普通平常的手术。他们会发现，谣言是多么地无中生有，严重时会摧毁一个人的一生，但当事人却无法自证。

大家最后的做法，也只剩下一个：报警。但那些造谣传谣的人，不会有多少人耐心等待后续，更不会有当初「吃瓜」的兴奋劲去传播新的真相。

我希望经过这堂课，能在他们的心里埋下种子，下一次听到任何「黄谣」时，能第一时间想到这堂课上的谣言，再决定要不要加入这场八卦的「盛宴」。

现在的中学生，了解性八卦、谎言和性话题途径，远比大多数父母，老师以及其他成年人想象得多。

所以破除谣言，纠正错误观念，是青春期性教育的一个重点。

在我的系列课程里，一般的顺序是先讲身体发育，包括一些保健知识；之后会讲青春期的恋爱，讲怀孕流产，也会讲预防性侵。

身体发育，就包括了男孩对自己性能力的担忧，以及大家对于女孩生殖器的误解。

古装剧里的「落红」不是鉴定处女的依据，古人结婚早，身体还没发育好，那更多是撕裂导致的出血。

我说：「男孩从小到大都会无意识在『性能力』『男性气质』上进行比较，很小的时候，小男孩会比谁撒尿撒得远。进入青春期比什么？」男生笑，女生也笑。

我会告诉他们，亚洲男性其实平均长度是12厘米，小说里的18厘米是骗你的，也没有人真的能长到缠在腰上。

说到这些的时候，学生会很沸腾，「老师你竟然也知道这个！」

没有一堂性教育课，是要男女分开的。女生要知道的，男生也该知道，反之亦然。

因为性教育，能让我们理解彼此，共情彼此。

如果你讲月经的时候，把男孩驱逐，那又怎么能怪很多男孩以为月经能憋得住，不知道月经到底是早上还是晚上来呢？

我发现，这个年纪的男孩洗澡，会追求快，因为洗多一会，就会显得「不像个男人」，我就得给他们认真地讲，到底要怎么洗澡。你洗澡不仅关乎到卫生，也和责任心有关。

学生就很不解，洗个澡和责任心有什么关系？

「那你以后不干净，你的女朋友，你的老婆是不是会得妇科病，你是不是一个好丈夫？」

讲月经的时候，有的男生也会说很无聊啊，男生为什么要听这个，他们又不会来月经。面对这种不解，其实也很好解决，我会问他：「那你以后要不要谈恋爱，你女朋友会不会来月经，你如果有了女儿，你要不要管她？」有时无需我开口，自有别的同学「开解」他。

当然，在性知识上，男生也会有被女生伤害的时刻。

在我教授的班级里，一些女生很喜欢嗑CP，她们不仅会嗑明星，虚拟人物，还会明目张胆蔓延到班上的男生们，按头男孩间的所谓爱情。

有男生不堪其扰，会私底下来问我：「老师，她们都这么说，会不会我真的是同性恋？我确实更喜欢和男生玩。」

加上现在也有一些不全面的科普，会让学生产生对号入座的心情。

我会帮他们先做排除法，比如问他：「那你是和这个男生聊性会感到兴奋，还是说和别的男生，甚至你的哥哥聊也会感到兴奋呢？会不会是话题导致的兴奋，而不是你的性取向？」

一连串的问答后，如果学生还是对性取向感到担忧，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提醒他们不要给自己贴标签：

「你现在还在成长，你的激素分泌都还不稳定呢。你贴了一个标签，你会以为自己真的只有这一种可能性，这会导致你错过更真实的自己。

现在在学校，你能接触到的信息和人都是非常有限的。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你都不需要做选择，婚姻啊，性啊，都不是你现在一定要做出判断的。

如果你现在感到困惑，那就把这个困惑保留着。你不用把这个标签丢掉，也不用着急认领它，先放一放。

等你成年以后，长大后，再去寻求答案。我们不要着急。」

至于那些爱嗑 CP 的女生，另一位在性教育领域做了 20 年的老师黄莉莉，教给了我一个办法。被我用在讲解青春期自慰现象的课程里。

给大家讲自慰的时候，我会引用一些研究数据，让学生们都知道，男孩女孩都是会有性欲的。

而女孩的性欲望可能会体现在看小说，嗑 CP 上，这时那些追耽美的女孩就会疯狂点头。

接着我会说：「嗑同班同学的CP，也是你的性欲望的表现哦。」男生们就大叫，女孩则是如遭雷击，完全愣住，同时有些尴尬，后面就收敛了很多。

其实讲到性，讲到恋爱，从古至今都存在着一种误解——男孩玩一玩没事的，男生又不会怀孕。

面对这样的态度，我求助了另一位性教育老师——黄莉莉，她用一个「卡纸游戏」，来启发了男孩们的责任感。

你看这两张粘在一块的纸，它们指的是一对情侣，因为无知而发生了无保护措施的性行为。

当我们撕开后，则代表着这场行为将要付出的代价。

这时部分的粉色转移到了蓝色上，粉色缺失了一部分。粉色是女孩，她可能需要去做人工流产，或者因此宫外孕。

女孩会在这样无保护性行为里失去的这些，可能就是被男孩带走的那一部分。是什么呢？

黄莉莉 18 岁还在上学时，与她同一届的护士班的女孩，实习期下夜班后，肚子很疼，同学就去看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太累了导致阑尾炎，回去多休息。那个夜晚，那个女孩，死在了自己的家里，因为宫外孕。

于是我会告诉所有男孩，你好像在这其中并没有失去什么，好像还占到了一点便宜。但这个「便宜」是什么？可能是她的生命，可能是她的生育能力，可能是健康。

黄莉莉老师说，那个护士已经死了 30 年了，每年她的忌日，首先会想起她的人是谁呢，一定是曾经让她怀孕的男友。他要背负一条生命过一辈子，没有人想要带着这样的负罪感。

从心理老师，慢慢兼顾性教育的这条路上，我感觉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在我初中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校长去浙江出差，他发现那边的对于孩子们青春期的教育，已经涉及到了性教育部分。但我们学校在这一块依然一片空白，而他根本找不到一个老师可以承担这个课程。

于是他就从浙江买了性教育的光盘，在大礼堂放给大家看。那是我关于性教育的初体验。

再到后来上大学，我也有去听黄莉莉老师和性教育专家刘文利老师的课，我记得刘文利老师说「性教育是贯穿一生的，它不仅是青春期的，也是成年人的，而老年人，同样需要老年的性教育。」

同时，「性教育是一门科学」，科学不是说教，更不是法制教育。

对待性知识，不能直接地对学生们说：你不能做，你禁止聊。

比如讲到自慰，要解释：这个行为叫自慰，为什么青少年会自慰呢？自慰会带来怎样的问题和好处？面对自慰的隐患，要怎么避免？有更复杂的情况出现时，你要如何处理。

黄莉莉老师在她的朋友圈里分享了一张来自学生的小纸条，我也想分享给你。

拥有性教育后，我们会意识到，性，是明亮的。

后记。

在对黄莉莉老师补采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她的朋友圈背景是三支玫瑰花。

她告诉我，这是做性教育的 20 年来，她一直在讲述的「玫瑰的故事」。

2003 年，她在医院做助产士的时候，对许多 23 岁以下的年轻女孩进行访谈，女孩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担忧和自责，「我应不应该把自己做过人工流产的事情，告诉未来的伴侣。」

她意识到，在本已经是身体受伤害的情况下，女孩们却还要多遭受一重内心的折磨。

黄莉莉和女孩们说，「你就把这个故事，在产院门外面的那棵大树下挖个坑埋了，如果你感到担忧，我不会鼓励你要去告知对方这件事。」

再后来，当她去往西藏，去往云南边境，那些遥远的，被高高的山阻隔性教育的地方做科普时，她就会提前买上一束玫瑰花和一个小喷壶，让玫瑰能够以最青春样子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在课程的最后，她拿出第一朵玫瑰，让大家一人说一个，做了对自己有伤害的行为，例如吸毒、酗酒、不安全性行为，每说一个，她就会摘掉一片玫瑰花瓣，直到这朵玫瑰什么也不剩。

她接着拿出第二朵玫瑰，请一个女孩来说，「做人工流产对身体有伤害。」黄莉莉摘掉一片花瓣，然后停了下来。

第三朵玫瑰被拿出，与第二朵玫瑰放在一起，她问学生们：「这两朵花有什么不一样吗？其实没有。」

「这个玫瑰就像你们的青春，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在自我伤害时，ta及时停下来了，那 ta 的青春就依然像玫瑰一样美丽。」

黄莉莉想说的是：「漫漫人生路，我们都会不小心做一些对自己有伤害的事情。

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受伤害时，你及时停下，那你的人生，仍然可以像玫瑰一样很好很漂亮地盛开。」

这不仅是对孩子们说的话，也是对每一个人的祝福。你可以学着放过自己，因为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会继续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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