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推 | 《秩序的理由》
赵汀阳 著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24-09)
文 | 聂博闻
对赵汀阳来说,政治哲学和伦理学是关注「做」和「事」的哲学。然而,人类生活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除了「我」之外还有「他人」。我有我想做的事,他人有他人想做的事。如果一致同意,那么事情就做成了;如果他人不同意,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由此可见,「同意」是人类想做的所有事情的存在论基础(前言,VII)。同意问题的困境证明了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如何从分歧走向合作」。赵汀阳认为,不管是分歧还是合作,关乎的都是利益问题。如果我们秉持「从伦理学之外看伦理学」的方法,就会发现伦理规范实际上无非是长期博弈下的有利策略。因此,最能够为人们所接受的规范,必定是同时具有博弈优势的规范,否则就是可疑的。那么,问题就转化成了:在给定人人自私且充满分歧的条件下,我们如何确立一种必定促进人们合作的规范(3-6)?
关乎利益的问题,需要以博弈的形式解决。对此,现代的理性主义者们早已发展出多条霍布斯式或康德式进路。这些方案的共同特征是预设了个人主义,以个人作为价值的基本单位,以个人理性和排他性利益最大化的优先地位为基本假设。然而,赵汀阳认为,个人不是价值无涉的中立单位,而是现代启蒙理性的新发明。在个人被制造出来之前,人只是具有身体的自然人,属于共同体和社会组织;而基督教的「上帝之前人人平等」观念解构了自然关系的权威性,塑造了现代的平等价值;霍布斯与洛克构造的个人权利,又赋予了现代个人以自由价值。由此,个人成为一切价值的计算单位。基于个人的价值也就成为了普遍价值(88-89)。
当然,个人的地位提升,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关于人的神话赋予了人如同神一样的无限性,使人成为了自我立法、创制规则的主人。人的概念成为了神的缩影,这也使得现代人沉溺于人的神话,不可自拔。但人终究不是神。人的特征是有限性和脆弱性,不具有神的无限能力。因此,人的神话是一种谬误,错估了人类的存在论地位(125,152-153)。这一谬误使得个人主义方案在回应合作问题时,面临诸多困境:
第一,个人主义的个人理性必定导致集体非理性。个人理性的决策追求个人排他性利益的最大化,这种决策机制总是使得理性主义者的博弈策略出现「囚徒困境」、「公地悲剧」和「搭便车」等问题,最终导向集体合作的崩溃。这也是合作与冲突、治与乱循环不断的根源之一。
第二,个人主义的个人理性只能解决「思」的分歧,而无法解决「心」的分歧。「思」的分歧是理由的分歧,而「心」的分歧是价值观念的分歧。前者可以通过理性对话与协商来解决,但是即便我们理解了对方的理由,也不一定会接受对方的观念,因为不同价值观、不同文化与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势同水火,难以兼容。(33-35)
第三,个人主义产生的单边普遍主义将导向伦理专制主义。从个人理性出发,思考普遍价值的方法是「推己及人」。但是,在现代性的条件下,旧有的价值共识业已消失,而新的价值共识难以形成。因此,我想要的东西不一定是他人想要的东西。这使得「推己及人」变成了主体对他人强加的暴力,也就是伦理上的专制。(184)
第四,个人主义对个人地位的无限拔高,使得无条件的人权概念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实然基础。人权固然是一个好概念,但它的无条件性使得它对世界的要求,超出了真实世界的支付能力。(201)同时无条件的人权概念扰乱了伦理学的价值算法,凭空创设出许多不存在的伦理两难,使哲学家们陷入了作茧自缚的困境。(125)
第五,个人主义塑造了帝国主义的霸权体系。个人主义的利益最大化思维,使得帝国主义追求通过霸权体系实现对世界的控制,并推广地方性的「普遍」价值。但是,霸权策略终究是短期的。如果他人不同意帝国的统治,那么始终会产生无法解决的世界冲突问题。(287)
赵汀阳相信,要想解决个人主义引发的诸多现实问题,就必须将目光放在合作问题的形而上学基础之上。人们之所以需要合作,是因为若不进行合作,我们就无法生存。用赵汀阳的话来说,就是「存在是为了存在下去」。基于这一事实,赵汀阳汲取中国哲学传统中孔子、荀子和《周易》的思想,提出了一套关系主义的形而上学观念——「共在存在论」。这套观念的核心命题是「共在先于存在」。赵汀阳认为,将物理解为个体的形而上学适用于探究自然世界,但伦理学与政治哲学关注的是人的生活世界,因此必须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入手,将人理解为关系性的存在。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共在关系,个体就不存在。由于人必须与其他人共存,因此事物的多样性是每个事物能够生存的必要条件。
共在存在论为以关系为分析单位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奠定了基础。赵汀阳设计了一套「模仿测试」的博弈证明。简言之,在博弈游戏中,任何人都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策略,并模仿他人更成功的获利策略。鉴于策略创新的速度远远逊于模仿的速度,因此互相模仿的结果是「集体黔驴技穷」(316)。为了实现自身的最大利益,人们在博弈过程中必须确立一种集体获利的策略。这要求人们在博弈的过程中要优先考虑「互相伤害最小化」,而非「自身利益最大化」。这种思考模式被赵汀阳称之为「关系理性」。
显然,关系理性与个人理性相对,并且其优势在于关系理性的目光更加长远。当人们使用关系理性去思考博弈问题时,他们就更倾向于换位思考,并设想「如果对方使用我原本打算使用的策略,我是否能够接受」(181)。这就消除了个人理性带来的集体非理性问题。此外,使用关系理性的人们将彼此视为利益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会选择追求让大家获得共同好处的策略,否则即使损人也不会利己。换言之,这是一种抵消了背叛诱惑的博弈策略,同时也是消除了「敌人」的博弈策略(41)。它能够经得起任何人的模仿,而不会形成作法自毙的报复效应。因此,合作的诱惑总是大于不合作的诱惑。这是赵汀阳为合作问题交上的答卷。
从关系主义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得到一种比单边普遍主义更具包容性的普遍主义,赵汀阳称之为「兼容普遍主义」。兼容普遍主义主张,只有以对称关系定义的价值,才能称之为普遍价值;而不能以对称关系定义的价值,则是特定群体偏好的特殊价值(305)。据此,赵汀阳重构了普遍价值的内涵,并证明了公平、自由、和谐与仁义是真正的普遍价值(104-112)这些价值能够通过普遍模仿测试的检验,获得任何文化与文明的认可。与之相配套的政治哲学观念即是「天下体系」,而与天下体系相配套的制度观念即是「智慧民主」(323)。由此,赵汀阳实现了从现实的「分歧-合作问题」到理想的制度建构的跨越。如他所言,「现实主义如果不同时是理想主义是不可取的,理想主义如果不同时是现实主义是不可行的」(351)。
受篇幅所限,上述内容只能粗略概括赵汀阳整体思想的一个剖面,难以尽述其思。至于关系主义方案能否真正解决「他人不同意」的难题,也交由读者自行判断。事实上,我们很难说有哪种哲学方案「真正」解决了什么问题,但这不意味着体系建构就失去了意义。赵汀阳曾说:「如果一定要有个衡量意义的标准,那么,意义在于致敬。就是说,思想要对得起问题,就像家具要对得起木材,衣服要对得起棉花,酒要对得起粮食,诗要对得起语言,这就是致敬了。思想参与前人遗留的问题,使一个问题敞开更多的可能性,就是致敬。总之,致敬是让一种存在以新的方式继续存在。这正是《易经》所谓『生生』之为大德或者『富有』(让存在丰富地存在着)之为大业的意思。」[注释①:周濂,赵汀阳:赵汀阳谈观念与历史,文载2015年1月25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在这种意义上,赵汀阳对中国哲学传统的重新阐释,以及对现代性问题的创新性回应,无疑是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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