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岛:他说不刺激没乐趣,41岁想换一种人生。

文摘   2024-10-01 07:38   智利  

“你说这是危险?我曾经从悬崖翻身入海,从10000英尺高的飞机跳下,在海底面对30多米长的鲸鱼。不,这些都不是我定义的危险。”

我们正在驶向那座岛,一座南太平洋上1807年第一次被人类涉足,后来长期被海盗、捕鲸人、隐士占据的荒岛。


船上20多个人都快吐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咬紧牙关,不想做第一个呕吐的人。我们被不断抛向空中,重重摔下来,那种失重感仿佛人下来了,内脏还悬在半空。


这里是Galápagos群岛,俗称达尔文群岛,是达尔文研究出进化论的地方。群岛零星分布,我们的船从Santa Cruz岛驶往San Cristóbal岛。


船是密封的,浪盖过船顶,顺着窗户流下来。风大浪急,人就像装在调酒器里的冰块,前后左右上下晃动。


上船后我几乎没有睁过眼,怕看到别人吐,自己跟着吐出来。偶尔睁眼一瞥,四野茫茫,只有层层白云,太平洋比其他的大洋更加孤寂。


人们只看到目的地的美景,却不知旅途辛劳。上个月从亚马逊雨林出来,我的身体突然崩塌,整个人又冷又热,浑身过敏,奇痒无比。网上一查,其他去亚马逊的人也有类似症状,说是毒虫感染,严重者上吐下泻,甚至内脏破裂,皮肤溃烂。这种病毒引起的痒,叫“七年之痒”。


当时我吓坏了,没有药,只好用牙膏涂抹肿胀瘙痒的皮肤,用完一盒牙膏,3周后,症状完全消失。为什么用牙膏?不知道,凭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


旅行中吃苦是常态,那些想跟我一起旅行的人,听完真相就退缩了。


说回船上。有一段时间我快吐了,想跳海的心都有。我切身理解了古代航海探险为什么死那么多船员:吃的不好,晃的要命,一上贼船,苦海无边。


渐渐的,我发现睡着时,不晕船。胡思乱想时,不晕船。只有注意船的晃动,满脑子想着“千万别吐”时,最晕船。简单来说,大脑不专注或者关闭时,就不晕船。眩晕可能不是身体被晃动引起的,而是大脑对此现象的反应引起的。没有脑子的人,就不会被身体所苦。


2小时后,终于靠岸。登上甲板,远看这座岛,破旧不堪。厄瓜多尔本身就是穷国,Galápagos群岛少有人居住,物资贫乏,淡水都不够,所以更穷。


上岸没走几步,一只海狮横在路中间,200斤肥胖身躯,笑眯眯的脸,呼噜声很大。它很有安全感,四肢摊平,行人走过眼皮都不抬一下。


岛上97%的地方不许开发,仅3%供人类使用。动物在这里横行霸道,人都让着它们。再往前走,上百只海狮在沙滩上睡觉,大大小小“横尸遍野”。


有些相互追逐,跑起来四只蒲扇般的大脚“啪啪”作响。跑的很快,还“嗷嗷”叫,像只小狗。它们不仅追同类,还喜欢追人。把人从树荫下吓跑,自己躺下睡觉。有人在沙滩刚搭好帐篷,海狮便跑过去,睡在里面。它们还爬到公园的长凳上、台阶上、马路边,睡的香甜。


沿着破破烂烂的街道,走过荒芜的仙人掌丛林,蜥蜴窜来窜去,它们速度极快,像在瞬间移动。有可怜的蜥蜴被汽车压扁,书签一样晒干的尸体,印在路中央。


导游告诉我,“达尔文岛最早是海盗、捕鲸人的据点。后来两对德国夫妇在此隐居,至此生活算是平静。直到一位公爵夫人带着2个情人到来,岛上陷入了混乱。男情人们出于嫉妒,一个谋杀了另一个,一对德国夫妇为帮男情人掩盖罪行,把另一对德国夫妇的丈夫下毒灭口,妻子被迫逃回德国。随后公爵夫人和情人乘船去大溪地,却消失在途中。唯一活下来的只剩那对德国夫妇。没有人知道真相,这些都是猜测。我们猜测,那对活下来的德国人,设计杀害了所有人,但没有证据。”


“那对德国人还活着吗?”我问。


“最后一位当事人已经去世,从此真相无从查证,也无人追究了。但活下来的德国人的后代拥有了岛上很多资源,比如高级酒店和海滩。”


“旁边那个Hilton酒店难道是他们的后代经营的?”


“不是这个岛,是南边的floreana岛,它是最早被人类登陆的岛,但发生过谋杀案后,本地人说那岛被诅咒了。”


原来男人也会争风吃醋,甚至谋杀情敌。7个人就能上演爱恨情仇,把荒岛变成了“被诅咒”的岛,果然乌托邦和伊甸园只能存在于想象中。


再之后,岛被殖民者发现,很多人来掠夺资源,种甘蔗制糖,杀海龟卖龟肉和油。人类发现新大陆,第一件事往往是掠夺。


岛上很穷,物价却贵的离奇。因为很多食物和淡水都来自于大陆,没有其他产业,旅游业占70%的收入。


我在海边散步看日落,吃完饭回去,不到8点就睡了。


早上被鸡叫醒,去码头坐船到岛的另一面:Punta Pitt。上船后,一位军人做例行检查,拍下所有登船人的照片。


“我们去1天,但准备了3天的食物,万一回不来,撑3天肯定能等到救援。”导游尼古拉斯说。(以下简称拉斯)


我想,军人拍下照片,是为了出事时快速查到谁遇难。或者,谁坐船偷跑去别的国家,也能知道。


又在海上颠簸2小时,到达潜水地。所有人跳进去,水温18度,冻得要死。看到一些海狮、各种彩色的鱼,还有一米长的鲨鱼。


下水前,拉斯就告知我们有鲨鱼。我问,“鲨鱼咬人吗?”


他说,“鲨鱼比你还害怕。如果它从正面游来,你就盯着它的眼睛,挥舞拳头。如果侧面来,就用脚踹它。海里危险的不是鲨鱼,而是海狮。尤其是母海狮带着小海狮的,攻击性很强。它们接近你时毫无征兆,突然加速咬你一口。我被海狮咬过,还好穿的潜水服厚,没咬透。”


“海狮咬伤过游客吗?”


“每年都有,去年有个游客坐在沙滩上,海狮走过来,他没有躲闪。海狮突然跳起来咬他一口,拉去医院缝了6针。”


水下冷的很,半小时后我浑身发抖,手脚发青。我发出信号,拉斯带我回到船上。船员拿来一杯热水,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杯子。他用毛巾和衣服把我裹住,说我太瘦了,比别人更容易失温。


身体虚弱加上船体颠簸,我终于吐了,看着大海,眼泪直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受罪。


还好潜水地离一处沙滩不远,船员放下救生艇,把我和另外3个冷的发抖的人送上沙滩。

脚一踏上滚烫的沙滩,我对太阳和陆地充满感激。


拉斯问我,“你好些吗?”


“何止好些,简直像在天堂。”我说。


沙滩上有4只小海狮,两只刚出生1周,另两只约3个月大。它们懵懂的眼睛好奇的望着我们,向我们爬来。肉滚滚得蠕动,在我脚边倒下,滚的满身沙,快乐地拍脚丫子,把头往后仰180度看人。像小狗一样啊,天真又热忱。


“别担心,小海狮从来不咬人,它们不知道人类的危险。这4个小家伙没有妈妈在身边,我们才能离这么近。它们的妈妈应该是捕鱼去了,有时3-7天才会回来。”拉斯解释道。


“那小海狮吃什么?妈妈不回来,它们会不会饿死?”我问。


“1岁前它们喝奶,会跟妈妈学习捕鱼。1岁后才能独立。有饿死的,母海狮抓不到鱼,吃不饱,小海狮就会饿死。有时母海狮也会主动遗弃幼崽,尤其夏季,鱼量少。经常在海上看到海狮尸体。它们脂肪厚,死后不会下沉,像气球一样浮在海上,有些被冲上沙滩,腐烂的尸体被螃蟹吃掉,几天后只剩白骨。”


“母海狮带孩子,公海狮做什么?”


“公海狮只负责交配,每年都有年轻力壮的公海狮打赢老海狮,获得交配权。获得第一名的被称为alpha海狮,成为所有母海狮青睐的对象。母海狮永远不会与父亲交配,因为父亲打不过年轻海狮。2岁以上的公海狮就被淘汰了,却可以活到15岁。”


“母海狮的寿命也是15岁吗?”


“不是,母海狮一般25岁,活得更长。大概是公海狮压力太大,每天都要争夺权力,打群架。所以死的早。”


“可是母海狮要养育后代,难道压力不大吗?”我不理解。


“嗯…可能失去配偶权的公海狮很抑郁吧,无所事事就死得快?”拉斯支支吾吾,也讲不明白。


我们坐在海狮身边,看它们玩耍嬉闹,时而又抱在一起睡觉。


“它们真幸福啊,每天晒太阳玩耍,又不用工作。”我感叹道。


“啊,那是它们工作时你没看到。”拉斯说,“母海狮捕鱼时,只能睡在海里,每次睡5分钟,又怕错过鱼,又怕遇到鲨鱼。出去打猎3、5天,一直不能睡好觉。所以一上沙滩它们睡的特别沉,只有在沙滩上才能睡好,但想吃鱼还是要去海里。”


身不由己,鸟为食亡,从动物到人类都不容易。


太阳晒的沙滩闪闪发光,我把脸贴在沙滩上,看到沙子里有很多白色闪光的贝壳碎屑,沙子其实是五颜六色的,贴的足够近就能发现。


之后我们徒步登上山顶,一路看到很多鬣蜥、蓝脚鲣鸟、红脚鲣鸟。很多鸟巢就在路边,甚至鸟儿会跑到路中间跟着我们。达尔文岛上的动物都不怕人,因为人类从来不伤害它们。



蓝脚鲣鸟求偶时喜欢跳舞和鸣叫,雄鸟极尽所能,展示自己美丽的羽毛和蒂凡尼蓝的大脚,以色诱人。


人类大多是女性展示美色吸引男性。动物却是雄性色彩绚烂,以美色吸引雌性,还经常碰壁。


比如那只丽色军舰鸟,坐在树顶上,每次有雌鸟飞过,它就鼓起红色的肚子,拍翅膀鸣叫。雌鸟看都不看一眼,飞过去了。它只好灰溜溜收起肚子,等待下一只雌鸟。



大家站在山顶观鸟,血红色的植物铺满黑色的山崖,蓝色的海上漂浮着白色的游轮。


我问拉斯,“你做导游多久了?”


“我今年41岁,做了20年,达尔文群岛的所有岛我都去过,所有景点去了无数次,这沙滩上的海狮我都认识,我还给他们起了名字。20年,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为什么我永远在这里。我实在不想当导游了。”


“你做的很好,我们很开心。”其他游客听到,纷纷鼓励拉斯。


他却说,“可是,比起让游客开心,我更想让自己开心。我养了几十头羊,也许以后卖羊奶和奶酪,我没想好,但不想再做导游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个意义,导游不是我的意义。”


我问,“那你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20年也没找到,但我就想换一种人生。”他无奈笑到。


原来不止20岁的人迷茫,40岁的人同样迷茫,或许60岁的人也找不到意义,人生任何时候都可能带有疑问,某个年纪以为自己懂了,过几年又不懂了。


他又说,“人都会死,我想要留下些什么,不说把名字载入史册这样的大话,至少惠及一批人。我在做一个保护海洋动物的社区,这也许是我的意义,但一切刚开始,还不清晰。”


后面的徒步过程,我沉默不语,惊讶世界各个角落里,从事各种职业的人,都有着共同的难题,就是寻找人生的意义。



结束后,我们回到船上,拉斯向我们讲述他以前遇到鲨鱼和鲸鱼的故事。


“我以前做潜水导游,最深潜到67米。但现在不做了,深海很冷,安静又孤独。红色是最明亮的颜色,深海就看不到了,一团漆黑。”


“你不做潜水导游,是因为潜水太危险吗?”我问。


“危险的确有,海水压力过大,操作不当会导致内脏出血。但这不是我停止潜水的原因,我只是腻了,不喜欢黑暗冰冷的海。危险从来不能阻止我,我曾经从悬崖跳入海中,从10000英尺的飞机上跳下来,在海底与鲸鱼一起游泳。30多米的鲸鱼,嘴巴比我人还大。它向我张开嘴,我能看到它肚子里。我喜欢危险,no danger no fun(不刺激无乐趣)。”


“你不怕出事吗?比如被鲨鱼吃掉。”


“人总会死的,睡觉也会死,不出门也会死,你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来,它总是来的很突然,但我不能因此而停止享受人生。我和你对危险的定义不一样。”


“那你怎么定义危险?”


“我的生命时日无多,我的生活却食之无味,昼夜重复,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危险是,我快要失去生命力,却从未尽情活过。今天你穿着人字拖爬山,我没有制止你。但如果你年纪大了,我肯定要求你穿登山鞋。如果你老了,我甚至劝你别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在巴塔哥尼亚冰川徒步时,导游说55岁以上的人不能参加。我就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等我们退休了、有钱了再做的。如果等万事俱备,那船就永远无法起航了。”


“是的,很多人都把最好的事留到退休之后做。可是老了很多事做起来就不快乐了,甚至痛苦。错过的,就永远错过了。”拉斯坐在船尾,海浪翻涌,阳光洒在他黑黝黝的皮肤上。


年轻时,我们的物质生活几乎一无所有,却有一副好身体,一腔热情,对世界的热爱,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一点小快乐就手舞足蹈的天真。


我们曾以为,所有的梦都可以退休后去实现,等到我们物质富足、功成名就,就可以奔向自由。谁想到,那时可能脚步阑珊,睡眼惺忪,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那样的人生可真危险啊,一直在等待完美时刻,梦想却悄悄凋零了。


我们离船上岸,互相道别。回到岛上,慢慢散步,直到黑夜与海融在一起。岛是多么宁静啊,我无法向你描述,除非你也身在其中。


有人问我,“你过着这样四处漂泊的生活,什么时候停下来?和别人不一样,你会担心未来吗?你畏惧人言吗?”


我对他说,“如果你也四处游荡,就知道世界上怪人比比皆是,他们的人生奇形怪状,令我都瞠目结舌。我是最普通的一个,哪里需要担心。人言?哪里的人言?离开那些人,去更大的世界,那里的人不言。”


猴面包的树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印度折叠》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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