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阿富汗难民、相爱的男人、辞职的情侣要自由。

文摘   2024-08-09 11:24   哥伦比亚  


8月8日 麦德林

哥伦比亚时不时下一场雨,空气里冒出水汽,植物浓密的不见缝隙。绿色的丛林,褐色的土地,长着菱形眼睛的印第安人。


我坐在大巴车上,车在山中穿行。最先跟我说话是一个阿富汗男人。


他转过头,看到我,伸出手说,“你好,我来自阿富汗,你呢?”


我们握握手,我说,“我来自中国。”


这辆车载了约30人,开往麦德林(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附近的Guatapé小镇,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高200多米,有708层台阶可以爬到顶部。


漫长的旅途中,总会遇到奇怪的人。他们会突然跟我说话,有时候会把一生都讲给我听。他们不需要我的回答,也不想问我问题,只是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故事。讲完后,就像不认识我一般,冷漠的离开,仿佛把记忆存储在我这里,他们的存在就多了一份意义。


“我是阿富汗人,战争开始的时候,以难民的身份逃亡德国,又辗转去了美国。我和我父亲,把全家人都接到美国了。现在我退休了,62岁。去过41个国家。”他说。


我第一次遇到阿富汗人,对他非常好奇。他的头发花白,大鼻子,方圆脸,浓黑的眉毛和眼睛,下嘴唇比较厚,微微突出,左眼到耳朵之间的太阳穴附近有一颗黑痣。全身灰黑色衣服。


“阿富汗适合旅行吗?”我问。


“不适合,杀戮、内战、抢劫、绑架,随处可见。我上次回去是2011年,此后再也不能回去了。早期的阿富汗难民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现在好人都离开了,只有坏人留在那。所以美国不再接受难民了。”他说。


“为什么留在那的都是坏人呢?”


“因为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就在战乱中,教育的缺失,社会制度的混乱,他们没有学习知识的机会,分辨是非的能力。”


“以前的阿富汗是什么样子的?”


“就像欧洲那样,很发达。”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


他的手机里似乎存了一辈子的照片,这张是1970年的黑白照,这张是1930年阿富汗国王,这张是1993年他在阿富汗NGO(非盈利组织)做志愿者。


“这是我母亲,这是我哥,我父亲,我叔叔。”他一个个指给我看。


他的母亲,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头微卷的短发,很像欧洲的时髦女郎。


“你母亲没有戴头巾?”我以为阿富汗的女人穿黑袍,用黑纱把脸裹住。


“以前的阿富汗,开放、文明、发达。女人都是受教育的。现在塔利班上台,禁止女人上学,还要裹头巾。”他解释道。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


“退休之前,我做记者。我在阿富汗有自己的电视台,做一些跟政治有关的新闻。”他说着,给我看他年轻时西装革履的照片,他应该是家庭富裕,教育良好的人,所以才有机会从战乱中逃到美国。而那些没有资源的贫民,只能在突如其来的命运中逆来顺受。


他对我没有一点戒备,允许我拍照。他手机壳的一边放着身份证和钱、银行卡卡。一览无余摆在我面前。


很多时候,我诧异陌生人对我的信任。他们会在人群中挑出我,把苹果手机递给我拍照。让我帮忙看包。把机票和护照给我,让我帮忙填签证信息。或许,他们觉得我骗人的能力很差,体力也不行,随时可以捏死我,因此不用防备。


“我们国家坏掉了。”他摇头叹息,“因为地理位置和矿产资源,被美国、土耳其、俄罗斯、中国、伊朗分食。都说萨达姆坏,可他对人民好,话说回来,萨达姆再坏,管你美国什么事?阿富汗就像一头倒下的狼,被其他动物分而食之。萨达姆死后,国家分崩离析,步步溃烂。现在的塔利班,都是其他国家的走狗,你知道美国给塔利班多少钱?”


“不知道,美国还给塔利班钱?”我完全不懂政治。


“$15亿!塔利班有工资拿,还办了美国公民,全家都到美国住了。俄罗斯也有自己控制的塔利班。每个在阿富汗拿到好处的国家,都拿钱收买了一群塔利班走狗,所以塔利班内部有多个阵营。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塔利班做坏事,国家越衰落,越好剥削。”


我很少关注政治,因为政治是一个很不愉快,且偏见严重的话题。


每个人深信不疑的认知,来自于他接触到的所有信息。信息的狭隘、失真、导向性,致使真相如同盲人摸象,有的人摸到的是脚,有的人摸到尾巴。他们都对,却也都错。


人们容易相信自己,顽固不化,喜欢争论,还喜欢赢。复杂事物的真相不是1+1等于2那么简单,它更像欣赏一幅画,除了客观事实,还有主观判断。


所以,我不喜争论,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走过越多地方,越认识到世界之广大,人性之复杂,思想之局限。因此转述别人的故事也尽量保持原汁原味,剥离自己的主观论断,而文字对面的读者,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哈姆雷特。


来到巨石,如一块200米高的土豆插入土中,很像巴西的面包山(sugarloaf)。这块石头位于两座小镇的中间,因此被两镇的人争夺,Guatapé人多势众,抢先把小镇的名字喷漆喷在了石头上,喷了两个字母,就被国家禁止了,因为喷漆会毁坏自然资源。


自然本不属于任何人,却被人类抢夺据为己有,变成谋财的工具。


708层台阶,大家爬的气喘吁吁。到了顶部,俯瞰山湖岛屿,浓绿湿润的植被,凸起连绵的小岛,浅绿色的湖水,很像东南亚的地貌。


之后又乘船在湖中游览,湖边有很多别墅,以前是毒枭的家园,现在成了民宿。


途中突然下雨,哥伦比亚就是这样,每天都会下雨,来的快去得也快,瞬间水就能淹没街道,但1小时后,仿佛一切又没发生。


风裹着雨,斜吹进船,我们一行人风雨交加中瑟瑟发抖。


回程大家都睡着了。郁郁葱葱的道路,热带植物从各个角度冒出来,填满建筑物的缝隙,潮湿凉爽。我看着窗外,想起前几天的事。



8月6日 - 7日 卡塔赫纳


来麦德林之前,我去了Cartagena,哥伦比亚北部海边古城。麦德林四季如春,Cartagena却闷热让人无法呼吸。


晚上8点到Cartagena,一出机场就被黏糊糊的空气扑了全身。外面下大雨,气候湿热,27度,却像走在泥浆中。


进入古城,昏黄灯光,石板街道。美洲很多古城都这样,房屋两三层,沿街道两旁,色彩浓烈,鲜花绿植装点阳台屋顶。


这一夜睡的天昏地暗,整个人仿佛陷进床垫里。夜晚迷糊中听到雨声,开始淅淅沥沥,后来轰鸣作响,整个世界被淹没,我仿佛睡在一条奔腾河流的下方。


时不时的雷鸣,透过屋顶和墙壁,在耳边爆炸。但我没有醒,昏沉的梦里,十几声惊雷,屋子都颤了几下。赤道的雨和赤道的温度一样的热烈,富有生命力,有种开天辟地的痛快。


第二天起来,先到屋顶坐一会儿。红瓦的房子,不远处的堡垒,灰色的海。凉风吹拂,清晨寂静,几只黄脖子的鸟儿在屋顶雀跃,尾巴忽闪忽现。


这个旅馆有个中庭,庭中一棵又直又高的树,被宽大的绿箩覆盖,绿箩硕大的叶子攀缘向上,一直到顶部。


两个男人走上来,也坐在天台上。


“你好。”他们打招呼。


“你好,你们是哪里来的?”我问。


旅行者两大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覆盖了古希腊哲学三个问题中的两个。


“波士顿。”他们说。他们穿着样式一样的体恤,黑色短裤,米色网眼球鞋。戴墨镜,寸头。长相也有几分相似。


“你们是兄弟吗?”我忍不住问。


“我们是情侣。”他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难怪,我说你们怎么穿的衣服很像。”我笑笑。


他们也笑了。


人生来是自由的,成长伴随着束缚。社会的规则像铁链把人的精神慢慢捆起来。捆得久了我们就习惯了,不仅习惯自己被捆,也无法忍受别人自由。因为缺乏勇气啊,缺乏勇气去抗争、去做自己,不管别人的眼光,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不刻意讨好人群。做不到这些,慢慢成了铁链的一部分。捆完自己,还要去捆别人,捆亲人、捆朋友、捆网上的陌生人。


这个古城没有太多景点,一座碉堡,几个博物馆。今天街上游客不多,我逛的很惬意。

本地人黑黝黝的,更像非洲人而不是原住民印第安人。他们似乎习惯闷热,长袖长裤裹着,表情平静,仿佛这种闷热只袭击了我似的。


街角总是坐着几个穿大花裙子的女人,屁股大腰粗,浑圆的胳膊,头上裹着花布,再顶一个小框,里面放些水果。


遇见一个水果摊,芒果、释迦、西瓜、木瓜、百香果。尤其是百香果,是我见过最大最圆的。黄澄澄、香气扑鼻,我一口气吃了3个。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百香果,一点酸涩都没有,汁水饱满,籽酥脆。


《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住在这个小镇,他的房子已经变成一家饭店。他曾说,如果不是那三年的落魄生活,我成不了作家。毛姆却说,苦难不会让人高贵,反而使人卑微。还有人说,你终能放下仇恨,是因为你比仇人过的好太多。


吃饭的时候,我点了一杯sangria,一种度数很低的果酒。红色的酒,里面浸泡了草莓、蓝莓、葡萄、菇凉果,有时还会加入肉桂。喝起来很甜,好几杯都不会醉。


跑来一只小黑狗,摇着尾巴跳上椅子,我摸了两下。隔壁桌的一对男女也过来摸,于是我们说起话来。


女孩27岁,浅褐色头发,绿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色嘴唇有点厚。娇小个头,很爱笑。身着黑褐色毛衣,黑色格纹裤子,粉色运动鞋,蓝绿色挎包。


“我们是德国人,来哥伦比亚旅行一个月。你从哪里来?”他们依旧问我老问题。


得到答案后,女孩继续说,“这是我们的辞职旅行,计划旅行8个月,3个月前突然作的决定。”


男孩26岁,很温和,穿着浅褐色夹克,浅蓝色衬衫,蓝色牛仔裤。没有血色的脸,小动物一样的眼睛,没有攻击力的面容。


他也轻声说,“是啊,我的工作是机械工程,她是法律。我们打算去南美洲几个国家,再去日本和东南亚。”


小狗湿漉漉的鼻子去嗅他的手,他抚摸着狗耳朵。


“不介意的话,可以问你们预算是多少吗?你们有详细计划吗?”我说。


“1500欧一个月每人。没有什么计划,边走边看,喜欢就停留。”


“你们会有不安全感吗?职业上,8个月后找工作会难吗?”我问。


他完全不理解的样子,问我,“为什么会难呢?”


“怎么解释8个月没工作?难道说在旅行吗?”


“是啊,旅行是加分项,是优势。代表我们有独立、冒险精神,接受多元文化,而且途中我们还学了点西班牙语。面试时就说在旅行,不必说谎。还有,德国工作机会多,劳动力缺乏,我们的职业不愁没工作。”


女孩转头问我,“中国年轻人多,压力很大是吗?除了国家假期,我们一年还有6周带薪假期,你们呢?”


“2周的假期。简历上有间隔,在中国不是一个优势,可能会被冠上不稳定、不务正业的印象。35岁也是一个坎,可能会被解雇。因为年轻人太多了,肯吃苦又便宜。”


他们听后大吃一惊,“那你们有工作优势的年限很短啊,怪不得不敢浪费时间去玩。”


我想,也许不是欧美人更有冒险精神,更爱探索世界,而是他们的社会结构和福利制度,给了他们更多的安全感。因此他们对职业规划也更放松,有机会尝试、浪费、走弯路,反而有利于发现自我。


傍晚,我来到旅馆的二楼,这有一个图书馆。在皮质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皮革挨着皮肤,一会儿就变得汗津津,于是起来。


房间里有一架钢琴,我随便弹着极其幼稚的歌曲《小小少年》,又弹了《似水年华》。我没学过,纯粹瞎弹,还好钢琴不像二胡、小提琴之类的弦乐器,即使瞎按一通,也不会刺耳。


我就这样浪费着时间,直到天色渐暗。


那些关于自由、关于梦想的话语,那些诡谲绮丽的世界,像黑夜潜入这座房间一样,悄无声息占满了我的心。


“当你不在乎的时候,枷锁就解开了,你就自由了。”魔鬼的声音响起。



后记:


这一个多月没更新,有可爱的读者发信息问我是不是挂了,或者被拐了。我只是个人,一直不停歇得走,腿都快走劈叉了,不更新是因为我在波兰躺平了一个月。


吃喝、睡觉、看书、工作,在一个全是老人的公园里发呆,这就是我在波兰的生活。


在波兰每天睡9个小时,早起喝一杯姜茶,睡前泡脚,白天练八段锦和五禽戏,被人围观和嘲笑。但我觉得很健康,快成仙了,我乐意。远离故土久了,脸皮厚了不少,谁也羞辱不了我了。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出来了。

猴面包的树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印度折叠》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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