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亚马逊一个部落里吃饭,他们递给我一个香蕉树叶裹住的食物,问我吃不吃。我拆开叶子一看,差点没吓死,几只肥胖蠕动的肉虫子,拇指大小,一伸一缩的爬行。
“过去他们在雨林里,用石头打火,燃烧Capirona(萼叶茜木),这种木头持续烧一周火才会熄灭。这蠕虫叫Chontacuro,是棕榈树心里抓的,它们很有营养,吃起来像鸡肉。生吃还能治咳嗽哮喘和黄热病。”向导Eddy告诉我。
部落女人用一个葫芦样的容器盛了一些黑色液体给我。
“树叶用来当碗、桌子。葫芦(calabash)用来当锅、茶杯,火烧不坏。这个黑茶叫guayusa tea,就是他们每天早上3天起床,边讲梦边喝的茶。咖啡因含量高,喝完一天都很精神。”
我接过葫芦,把茶一饮而尽,喝起来就像浓茶。喝完茶,她们又给我倒一葫芦木薯酿的酒,叫chicha。喝起来像米酒,度数不高。
这个部落已经被政府收编,可以参观。男人不知道去哪了,只有一群女人在家。她们烧柴做饭,用叶子裹了香蕉、虫子、木薯、鱼、棕榈树心,烤给我吃。
曾经住在丛林里,她们就吃这些,所有东西都来自雨林或者河里。食物都裹进香蕉叶里,这样不会烤焦,还有一股清香。棕榈树心吃起来像嫩竹笋,亚马逊的鱼非常鲜美,绿香蕉有嚼劲,黄香蕉很软糯,木薯像芋头。
“Eddy,他们在雨林里没被政府发现时,已经穿着这样的民族服装了吗?”我看到部落女人都穿着鲜艳的花裙子,问Eddy。
“以前他们不穿衣服的。他们住在亚马逊雨林靠外部的区域,被政府找到后,就被普及现代文明,让他们上学,教他们如何过现代人的生活。亚马逊非常大,内部没有路,有很多细小的支流,人员无法进入,所以深处的部落无法接近。研究人员用无人机拍到过非常原始的部落,至今他们还在丛林里,打猎、采集为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Eddy给我看一张无人机拍的部落照片。几个不穿衣服的野人背着弓箭,背后是棕榈树叶堆砌的窝,地上有一些香蕉叶子。他们好奇而惊恐地望向天空,在观察那架闯入他们领地的无人机。
在完全没有接触过现代文明,不知道什么是电,什么是机器,什么是衣服的野人部落里,他们会怎么看待天空中飞来的无人机呢?以为是鸟、是神、是一种奇迹?我们无法想象他们的思想,正如同无法想象外星文明。
Eddy让我用手吃饭,像野人那样。于是我们对着一桌子香蕉树叶上的食物和虫子,用手抓着吃。食物皆取自于自然,没有任何调料,却极其美味。不仅有吃的,还有茶有酒。
我问Eddy,“你告诉过我,他们吃香蕉、虫子、鱼、棕榈树心、木薯,蔬菜、野猪、猴子等,既有蛋白质,又有蔬菜水果,营养健全,味道又好。他们用木头、竹子、棕榈树叶盖房子,用一些植物做柔软毯子当床铺。似乎森林和河流给予了他们一切,吃的、穿的、住的。是吗?”
“是的,自然给了我们一切。水里的鱼根本吃不完,以前山里有很多野猪野鸡。植物水果更是四季不断。现在政府不让打猎了,吃肉要去城里买。盖自己的房子还可以用森林的资源,但不允许商业化。衣服也需要买。所以人们需要工作,或者种农作物换钱。”
我突然明白,对金钱的需求,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当人类切断了与自然的联系,失去了在自然中存活的能力,搬到城市里生活,一切都需要购买:房子、衣服、吃的、电、煤气,锅碗瓢盆。
但自然其实有取之不尽、让一个人活下去的所有资源。虽然不能让你开空调、玩电脑、坐飞机,但不会饿死人。
而现在,我们却需要用钱购买一切。人创造了很多莫须有的东西,又创造了货币,再用劳作的时间去换取货币,购买东西和服务。
人们制造了很多工具,然后成为了自己的工具的工具。
当然,丛林生活也有一些弊端,比如要忍受炎热,生病只能靠草药。
“他们常年生活在丛林里,为什么蚊子不咬他们?我被蚊子咬了几十个包。”我突然想起这个,于是问Eddy。
“每天傍晚,他们都会燃烧白蚁窝,浓烟能祛除蚊虫。如果到雨林里去,他们就在身上涂上白蚁窝的残渣,防蚊虫。”
白蚁窝在这里随处可见,Eddy去林子里挖了一小块给我闻,闻起来不臭,但是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就像驱蚊剂也气味浓郁一样。
大自然真的给予了一切必需品啊,我心想。也许,即使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欲望也应该适度。比如,生病有药吃,夏天开空调风扇,不受炎热。
满足了这些升级的“基本需求”后,我们本应该拥有闲暇时光,可是为什么我们却像加速的齿轮一样停不下来,拥有的远超过真正需要的,却还是缺乏安全感,永不满足,总觉得有所缺失呢?
人不断的赚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而买单?这些高昂价格的“事物”是必须的、能让你活下去的,还是不必需的、有了也不一定更好的?
因为离开了丛林,我们需要金钱去购买物资。但似乎应该有一个度,到了某个程度,额外的东西其实已经脱离了“生活”本身,而是服务于人类虚构出来的一些“需求”。比如,虚荣、攀比的需求。我们为此付出了最昂贵的时间,付出了本该闲适的内心。
离开部落,Eddy和我先乘船回到他家。他去拿蚯蚓、钓钩、渔网,我们傍晚去“黑水black water”钓食人鱼。
黑水是亚马逊的一条支流,因为在森林深处,两岸植物密集,几乎把天空遮蔽,水倒映了树影的颜色,看起来像黑色。黑水的河底是淤泥,鱼类和蛇繁多。
“那里还有电鳗,带电的鱼,但我不喜欢吃。”Eddy边把鱼具扔到船上边说。
“钓鱼为什么只有鱼钩和线,没有鱼竿啊?”我问。
“鱼竿到森林里砍就行了,一种植物又直又长,韧性好,天然鱼竿。”
大自然什么都有,我们有什么好担心呢。
我上船时,Eddy的妈妈跑出来。她个头很矮,脸黑黑的,头发依旧茂密,长得很像印第安人。她往我手腕上系了两个手链。
“我妈送给你的,保佑你安全。这些手链是植物叶子和种子做成的,颜色是一种果实染的。所以是来自森林的天然手链。”Eddy帮他妈妈解释。
他妈妈看我头发长了,又没有发夹,从屋里拿了“来自森林”的发夹,把我头发夹了上去。
船开了,他妈妈在岸上挥手,我看着手腕上的“森林手链“,突然有些动容。Eddy家的人很朴实,前天他哥哥Frendy还在森林的大树上扯着藤蔓飞来飞去,给我演示人猿泰山。
而他最小的弟弟,每天负责给客人端茶送水送饭。他的名字叫鲁滨逊。这家伙长得更憨厚,说话总是先傻笑。每句话说完,再以“呵呵”几声结尾,伴随着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觉得他不像鲁滨逊,更像是鲁滨逊那个衷心的野人朋友“星期五”。星期五是一个朴素、正直、忠诚,又充满丛林智慧的人。Eddy这个弟弟,就是这样的人。
现代化让我们远离自然,进入钢筋水泥的城市,用时间换金钱,用金钱换取一切人造的东西。它还让人与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在雨林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简朴,它自给自足的内核,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彼此依托,充满感情、低欲望、闲暇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的船停在河滩上,这是一片沙地。Eddy叫了一个帮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长得非常高大,身体粗壮,像人猿泰山。我们先称他为“泰山”。泰山是钓鱼和划独木舟的好手,他在沙地等我们,和我们一起进丛林。
大家走了30分钟,此时天气炎热,烈日晒的皮肤疼,像走在沙漠里,胶鞋都升腾起热气。我们谁也不说话,仿佛张口就会崩溃似的。终于走完沙地,又在丛林里走了一会儿,被一棵巨型树木挡住了去路。
“这是ceiba树,我们相信上面住着精灵,是神树。萨满常常去树上汲取自然的能量。这棵树有800多岁。”Eddy说。
如今,树边修了一个梯子,我们爬上去,直到树顶。100年前,野人用藤蔓爬到树顶,与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空。
这棵树是雨林里最高的树,我们的视线穿过无边的密林顶端,穿过灰色的沙滩,黄色的河流,一直到天边云端。树顶的很多鸟、猴子,都显露出来。还有一只蝴蝶,用长长的吸管吃树上的鸟粪和苔藓。
那一刻,我没觉得我是森林之王,我反而臣服在森林的力量里。它宽阔、包容、丰富,却不自称为王、不炫耀、不索取、不残杀。它提供给人类、动物、植物一切他们需要的。人类却反过来砍伐它、污染它、宣称“征服了它”。
我想起《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大自然几于道,人类却称王,多么可笑。
我们在树顶上坐着,天空显露出粉红色,已是傍晚,凉风习习,各种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树上的叶子轻轻晃动,宽大的树冠如同一方天地,承托着我们几个小小人类。
“Eddy,你看过《阿凡达》电影吗?”我问。
“看过,你想说这棵树像阿凡达世界里的神树?”
“是的,巨大无比,高近40米,树干上垂下很多藤蔓,很像阿凡达们用于沟通的尾巴,他们夜晚去树上传递精神的能量,这棵树也给我一种神性的感觉。你们的祖先晚上会爬到树顶上吗?”
“会,大树会保护我们,防止猛兽,还能看得远,知道自己的位置、来处和去处。”
我凝视着远方,幻想着100年前的画面。原始人聚集在树顶,满天繁星垂落,整个世界陷入孤独,但不寂寞。
我们爬下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条溪流。泰山的船已经在河里了。Eddy坐在最前面,我坐中间,泰山在船尾划船。
溪流不深,1-2米。底下都是淤泥,我们的木船有时会被水下的木桩绊住。两岸是无法踏足的密林,大树上垂下很多藤蔓,像无数条蛇挂在溪流上方。
蜿蜒曲折的河流,划了2小时还没有到黑水。有一段路,两边都是长着椭圆形大叶子的植物,不高,两三米的样子,长的很整齐。我们在其中穿行,水中有清晰的倒影,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探险世界。
我小时候,总以为水中的倒影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如果闭上眼睛跳进水坑,速度够快,我就能穿越到那个世界。于是下雨天,我总爱跳水坑,除了溅自己一身泥以外,什么也没发生。
我还相信,墙壁里面住着小人国,他们像手指那样大小。我睡觉后,他们就会跑出来活动。但我若没有睡着被他们识破,就永远看不到他们。于是,小人国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当我观察时,他们不存在,当我不观察时,他们存在,因此我永远无法证明。
我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幻想很多年,直到长成一个乏味的、试图用理智和科学解释一切的大人。
我们到了黑水,下船来到岸边,开始钓鱼。泰山用一种植物的茎,做了两个鱼竿,鱼钩上挂好蚯蚓,就抛进水里。
5秒内就咬钩,这里的鱼简直多到数不清。如果不是为了体验钓鱼的乐趣,我们完全可以徒手抓几条,或者用衣服兜几条鱼上来。
食人鱼虽然多,又容易咬钩子,但它们的嘴很大,牙齿锋利,也很容易脱钩。我们一拉线,它们就挣脱跑掉了。
“速度要快,感觉到咬钩,就快速甩杆。”泰山教我。
泰山钓上来一条,甩到岸边。我立刻欢腾雀跃扑过去,但看着食人鱼满嘴的牙,却不敢下手抓。泰山过来把鱼按住,让我抓。我握住鱼,刚举起来,它一阵扑腾,溅了我一脸水,又掉落在地。
Eddy和泰山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一只猫头鹰。在他们眼里,钓鱼可远不如看我这个现代人出丑更有乐趣。
他们钓了6条,我还是1条都钓不上来。鱼把蚯蚓吃完了,我也没察觉。
天彻底黑透,我们才往回走。
小木船沿着河慢慢漂流,Eddy拿着手电筒坐在最前面四处探照,他指给我看夜里的动物。河里的鱼在泥滩上挖了洞,趴在里面睡觉。树上的猫头鹰有好几种,一种叫起来抑扬顿挫,声音清脆,像在唱歌;另一种鬼哭狼嚎,声音嘶哑,像在哭丧。
晚上的雨林别有一番滋味,月影在河面晃动,被波浪拉成一条明亮的银线。月亮在树顶捉迷藏,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身。星星安静地待在天空上,像一颗颗精灵的眼睛,望着溪流中好奇的我们。手电筒的光吸引来很多飞虫,它们围着光束舞动,像绽放的烟花。
“看,那是鳄鱼的眼睛。”Eddy用手电照向1个黄色的亮点。
我这才发现,河里竟然遍布鳄鱼,水边都是鳄鱼的眼睛。它们被照射一会儿,便潜入水中。
划出小溪流,来到宽阔的河。一轮明月挂在天中央,四野深沉,空寂无人。我们的小船在暗夜航行。只有水波声、各种鸟鸣,却衬托的雨林更加寂静。
凉风习习,树影重重。天上明月,水中光影。那一瞬间,我的心中情绪满溢,感动到无法言语。太美好了,大自然太美太美。
我的心中充满了爱,不是爱具体的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对整个世界,动物、植物、土地、天空、月亮、星辰,所有的所有,这些我们已经天然拥有的事物,充满了爱意。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仿佛工作中忙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只想把所有生命花在探寻世界的美好上。
停船靠岸,我们走过丛林,穿过沙地。月光泼地如水,泰山和Eddy走在我前面,两重人影浸在月中,濯濯生辉。大家欢声笑语时,Eddy不小心在沙地摔了一跤。我赶过去问,“你还好吗?”
泰山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Eddy自己坐在沙里,也哈哈大笑。一切仿佛回到儿时的夏天,心无烦忧,快乐简单。
第二天,我离开了亚马逊,它以日出送我。漫天红云,朝阳似火,河里橘红色的一团太阳倒影。在热烈晃动,两岸往身后退去。
我的内心充满感激和爱,却也因为离别带有淡淡的哀伤,和时光飞逝的感慨。
“再见,你现在回到文明世界了,祝你在这个世界里也玩的开心。”Eddy送我回到城市,挥手对我说。
他回到船上,又往那林深处驶去。我独自站立嘈杂街头,仿若来到异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