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这是疯狂的地方,沙漠的烈日下,看似一切正常。等到夜幕降临,千万不要出门。他们说,这是世界的尽头,毫无章法的不毛之地,很多有钱的罪犯从美国逃到这里,买下一座山,靠着海边,在大别墅里逍遥余生。
“只要有钱,你能在这里买到一切,过着帝王般的生活。高端医疗、奢侈品、跑车、海边别墅、保安团队,墨西哥政府没空管这里,这是法外之地。”他们说。
故事从头讲。
1. 疯狂的世界尽头
机场门口两排酒吧,成百上千的烈酒摆在吧台上,我立刻感觉这个地方很“疯”。谁会一出机场就灌一杯白酒?出租车还没上,人已经醉了。
我到了Cabo San Lucas,墨西哥连接美国加州向海里伸出的一条长长的领土,最南端的地方。
这地方让我没有安全感,从飞机上这种不安就开始了。邻座是一个美国女人和她16岁的儿子,过道对面坐着她近300斤的丈夫,还有一个17岁的儿子。两个儿子是瘦的,丈夫身材宽大,占了两个位置。因为太胖,头显得很小,就像大方块上面安了一颗黑扣子。
美国女人很兴奋,总是跟我说话。我一坐下来,她就拿出两盒口香糖,一盒草莓味,一盒薄荷味,让我选。我抽了一条吃进去。我一边嚼一边想,我不该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我想起几年前在老挝和缅甸边境,我挤上一辆破公共汽车去边境。车上只有我一个外国人,本地人快把眼珠子掉在我脸上了,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指指点点,公开讨论。
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抱着包也不敢乱动,怕被偷东西。山路颠簸,过了半小时,我晕车晕的半死不活,整个人趴在前座的靠背上,胃里翻涌,气息衰弱,这会儿一个孩子跟我打架,他都能赢。
后座一个缅甸女人,从她胸前的布兜里掏出一个揉的皱巴巴的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片白色的药,递给我,作出扔进嘴里的动作。
我当时整个人神智不清,直接把药扔进嘴里吃了。吃的时候我想,她肯定是好心给我晕车药。吃完一会儿,整个人昏沉,晕车减轻了,但睡意深沉,到边境被人拍着叫醒下车的。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不知死活,敢在缅甸老挝边境随便吃陌生人递来的药片。我听说,那边经常有人在烟里、酒里掺毒,你上瘾了,就成了被控制的木偶,或者他的走狗。到时候,泥潭地狱,都会跟着下。
我还听说,那里人贩子猖獗,而且经常用看起来热情憨厚的女人做诱饵,因为人们对女人防备心低。假如我在车上吃的是迷魂药,下车就会被人贩子拖走卖了。
这件事想起来我就后怕,前两天我还在反省,今天就在飞机上吃人家的口香糖。真是记吃不记打。
我的不安感不是因为吃了美国女人的口香糖,而是她跟我说的话。
“我朋友在Cabo San Lucas盖了个别墅,我去做客。你一个人去玩?”她热情地问。
她身材微胖,耳朵上戴着金色大耳环,鼻子上穿着金色鼻环,画着浓重眼线,但整个人看上去傻呵呵的。
“是。”我很怕别人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有时候反应快,我会说我和朋友在机场汇合。但此时她忽闪着大眼睛笑眯眯看着我,我一时撒不了谎。
“那你可要小心,天黑别出门。白天尽量也别在街边走。”她说。
“为什么?这里不安全?”我问。
“我本地的朋友跟我说,这里每条街都不一样,你一不小心可能就走到危险地方去了。而且当地人开车疯的很,不守规则,速度极快,会撞死行人。我朋友来接我们,他说高速开车也要小心,路上经常有野生动物或野狗窜出来,容易出车祸。”
“这么疯狂,听上去很刺激。你还敢带孩子来玩?”
“他们不小了,快18岁了,两个男孩怕什么。而且我有本地朋友,不怕的。我上次去Puerto Vallarta,墨西哥南部一个海边城市,那里的人给5岁的孩子喝鸡尾酒。这里还能更疯吗?”
到了Cabo San Lucas,我住在cabo vista旅馆里,气温30度,湿热。7-9月是季风季节,最闷热的天气。在路上走着,整个人热的嘴巴都不想张开。太阳白辣辣的,晒得皮肤疼。
旅馆前台跟我说,白天是安全的,但最好走大路,她给我画了两条主干道,让我沿着这条路去海边。
晚上我不敢出去,住的房间有个阳台,阳台爬满了粉红色的三角梅,在灯光下晃动影子,在窗帘上跳跃。远处是干枯的山,一些很新的公寓楼和别墅一直盖到山顶。
白天一位胖胖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很多外国人来这里居住。他们喜欢海,这里不是岛,但四面只有一面连着大陆,所以感觉像个岛。这里是大陆的最南端,我们叫它lands' end(世界尽头)。”
“这里是沙漠气候,很少下雨,前几周下了10分钟,你可以去海边骑骆驼。除了开Uber,我还开酒吧,酒吧名字叫'69 snack bar',龙舌兰$1一杯,可以打台球,你没事来玩。”他热情地说。
“你们中国人100多年前就来这里定居,在la paz那边,这个'岛'北部。中国人真是厉害,到处都敢跑,不像我,连墨西哥首都都没去过。”
他一路说个不停,临下车还对我喊,“改天来喝一杯啊。”
2. 爱与善会传染
改天,我没再见他。但我遇到了一个大学生,他在一个看上去像厂房的地方读计算机专业,他说这是大学,名字叫Universidad del Golfo de California - Centro。学校只有一栋楼,破破烂烂的像个修车厂。
大学生叫Roin(罗恩),是哥伦比亚人,来这里边读书边工作,他暑假在一个移民中介打杂,9月开学后,就上午上课,下午继续打杂。赚的钱够他交学费和生活。
他喜欢跟我聊天,可能是为了练英语。我们一半用英语,夹杂着一些西班牙语单词,再用翻译软件。他的老板正好路过,于是我们三人聊了起来。
老板叫若拉(化名),一位个子不高的墨西哥女人。身材不胖,黑长发盘在脑后,说话总是笑着,偶尔会把手搭在我胳膊上,以示亲近。
我对若拉很感兴趣,她父亲是律师,她也做过律师,但工作太累就辞职,改在酒店当经理,发现还是太累,假期不能休息。她的一个朋友在移民局为政府做事,对她说,“很多办移民的外国人需要帮助,语言也不同,文件填的乱七八糟,浪费我们的时间,他们也很苦恼,你是律师出身,不如开个移民中介所,帮助这些人,也帮助了我们。”
若拉立刻辞职,把这事做了起来。她的公司就在移民局对面,隔一条马路。现在移民局的人都认识她,她审核过的申请者一律批准。
若拉请我去他们的公司看看,一间小办公室,只有三个工位,罗恩赶紧把他的工位收拾好,让我坐下。
“不要看我们办公室小,我还有一家分公司呢,客户很多。因为大部分事远程可以解决,所以不需要多大的办公室。”她很自豪地说,“我的客人告诉我,我很有名。他们口口相传,给我带来很多人新客人。”
我告诉若拉,我很喜欢在旅行中收集故事,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也许等她下班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若拉很好客,立刻同意,并说会带全家跟我一起玩,我们约好周四下班后见面。
周四下午5点,若拉来接我。她丈夫开一辆面包车,若拉坐在副驾驶,他们5岁的小女儿坐在后排婴儿座椅上。她丈夫叫若隆,长得又高又白,看起来像欧洲人,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墨西哥人。他穿着花衬衫和短裤,一见面就咧着嘴笑,性格非常开朗。
小女儿叫维多利亚,棕色的头发,安静友好,爱笑,眼睛忽闪忽闪的,走路总是让我牵着手,一只小小柔柔的手放在我的手心。我一般不喜欢孩子,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像喜欢一只猫那样喜欢她。
若隆总爱说笑话,一会儿说路边那个人长得很像怪物史莱克;一会儿说白人很喜欢晒古铜色皮肤,但实则晒的红彤彤像个龙虾。若拉总是制止他,说不要评价别人的外表。但我能看出,若隆没有恶意,他就是天生搞笑。
“我做移民中介这个生意7年了,他做理财,帮客人投资、管理财富。他这个人总是松松垮垮的,说话没个正经,你别介意。”若拉解释说。
他们带我去附近的海边小城san jose,我们逛了艺术品市场,又去一家著名的餐厅吃饭。吃饭中,我看这对情侣的互动非常可爱,于是问他们怎么相遇的。
若拉说,“他是我工作的同事,我从外地来这里工作。他负责接机,大约5天后,就开始约我出去。3个月后,我去他家做客,无意中发现抽屉里的求婚戒指,当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完全没准备好,觉得进展太快了。其实2年后,我们才同居,第3年,我们才结婚。”
若隆打断到,“明明6个月我们就同居了。”
“6个月我们是住在对门,一个公寓,并不是同居。”若拉纠正道,“我当时想,这个人太可怕了,为什么3个月就买戒指?”
“那什么打动你,让你不再担心,决定跟他结婚呢?”我问。
“我一直都很担心,看到戒指担心,同居担心,结婚也担心。”若拉说。
若隆对我眨眼,用一只手挡住嘴,“悄悄”地大声说,“她担心,但戒指也接受了,还说不喜欢这款式,非拉着我去换她喜欢的。同居也立刻同意,结婚也一次答应。我现在觉得,我被骗了。”
若拉笑着打他,若隆继续说,“我知道她为什么担心。”
“为什么?”我问。
“她担心同居或者结婚后,我更了解她,就会后悔,不想娶她了。所以她赶紧答应,让我一时冲动,就被套牢了。”
若拉大笑说,“怎么,我拴着你了吗?你过的不快乐?”
若隆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然后大声说,“我快乐极了,我太喜欢婚姻了。”一边说,一边把手机给我看,上面写着“SOS”(救命)。
我被逗笑了。若拉更是笑的前仰后合。
“若拉,我知道你为什么和他结婚了,因为他能让你笑。”我看着他们,感觉太美好,都有些羡慕了。
若隆爱讲笑话,看起来傻呵呵,其实很聪明,谈起投资一套套的。他们打算在一个不太发达的城市海边,买一块地,盖一栋别墅。
“BAJA这个地方,远离墨西哥大陆,没有被美国占领,一块谁都不要的地方。政府说,谁想住都可以,你去住,圈多大的地,那地就是你的,世代沿袭。当时,这个地方又热又干,淡水都很少。只有没地方去的人才愿意来,有的人就直接圈了几座山,圈了一片海滩。30年前,一座山以5万美元的价格卖出。你知道今天值多少钱?”若隆让我猜。
“100万?”我问。
“500万。买家用来盖度假酒店。不要说那座山,你知道Cabo这几年房子增值有多快,已经买不起了。所以,我看上的那块地在Loreto附近,Loreto就像20年前的Cabo,交通不方便,游客也不多。但我相信,它有增值的潜力。”
若隆还告诉我,墨西哥贷款利率很高,15%左右,信用卡利息竟然高达25-45%。所以人们喜欢用现金,不喜欢刷卡。
“Cabo海边都是度假酒店,看起来发展的确迅速,但旅馆前台跟我说,这里晚上不安全,是真的吗?”我问。
若隆瞪大眼睛说,“Cabo非常安全,这里最大的新闻恐怕是车祸。哪个旅馆这么说的?你带我去,我去跟前台吵架。你看前面那辆敞篷跑车,街边那些女人和孩子,还有那个戴大金表的男人。如果这里不安全,他们怎么敢这样张扬?”
吃完饭,若隆把账单抢了过去,我要付钱,他们完全不让,一个拉住我,一个去付账,跟中国的习俗很像。我非常不好意思,但完全抢不过他们。
他们又带我去一家五星级厨师开的蛋糕店,品尝甜点。维多利亚吃了一个小熊蛋糕,然后就默默的画画。她画好一张,走过来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小熊蛋糕刚端上来时,她也说,“我想给你尝尝。” 我吃了小熊的一个胳膊,维多利亚却说,“你再吃一点,熊肚子里有草莓。”
真是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孩子如此,源于父母。
我因为想付账而坐立不安,3次起来都被按回沙发上。第4次终于成功走向收银台,把卡递给服务生。若拉却在远处用西班牙语喊了几句,我听不懂,但服务生立刻把卡还给我。我着急地说,“我要付账,我要付账。”
服务生憋了半天,用流利的英语跟我说,“对不起,我不会说英语,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哭笑不得。
回去的路上,我牵着维多利亚的小手,若拉走在旁边。我看到她胳膊上很多纹身,于是问有什么特殊意义。
“两只大象是我的两个孩子。几年前,我怀了双胞胎,流产了。但我现在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现有的就是最好的。这个波浪和旗帜,是纪念我的父亲,因为我出生在海边一个城市,父亲喜欢海。我的外婆在我5岁时去世,母亲在我19岁时癌症去世,父亲3年前去世。身上每一个印记都是我的一段记忆。”
若拉平静的说着,并微笑。她感恩所有的拥有,也释怀每一次失去。
“若拉,你希望你的孩子以后做什么?”我问。
“我只希望他们快乐。我知道亚洲的父母很希望孩子有所成就,但我希望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管做好我自己,我相信我的孩子,他的人品和能力。我做好自己,他们就会做好他们。”
我摸摸维多利亚的头,她抬起头对着我笑。多幸运的孩子,多幸福的童年。
他们送我到旅馆门口,我和若拉拥抱说再会。“任何时候,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帮助,就给我发信息。”若拉对我说。
他们的车消失在昏黄的街灯里,我望着空荡荡的路,心中却幸福满溢。看到别人快乐,那快乐如同夏日大雨,也浇灌了我。看到世上的爱,这爱仿佛冬日篝火,也温暖了我。
维多利亚的小手,若拉的眼睛,若隆的笑声,永恒的留在了我的心中。我知道,内心的善在增长。
后记(叨叨一些题外话)
我是个I(内向)人,能文字交流的事,尽量杜绝见面或者电话交流。但旅行中,我很E(外向),尤其对和我生活很不同的人非常感兴趣。对他们强烈的好奇心和“无功利型的社交”,让我冲破了I人障碍,变得很喜欢说话。
但一天最多一次社交,然后我需要休息两天,独处。与人说话是开心的,但似乎也耗尽了我的能量,独处才能让我恢复活力。
有人问,怎样与本地人产生联系。我的方法是,遇到有意思的人,直接问:“你很有意思,我想听你的故事,能不能聊一聊。”
我基本没被拒绝过,唯一的一次拒绝,是在希腊Santorini岛,被一个浑身都是故事的老爷爷拒绝。他拒绝和我一起吃饭,因为他认为,出于礼貌他要付钱,但他没太多钱。我买单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老爷爷一生漂泊多个国家,亲历几次战争,现如今在租车公司工作,住在修道院。
我说不吃饭也行,我去修道院找他。他却说不想过多的谈“想当年”,因为“骄傲”是一种不好的品质,总聊“想当年”就是骄傲。
于是,一个倔强的、敲不开嘴的老爷爷,拒绝了我。
在墨西哥的故事里,我问若拉,“你那么忙,为什么愿意浪费时间,带我出去玩。”
若拉说,“你那天到我公司顺便问我能不能帮你换钱,把150美元换成墨西哥比索。我给你换了,但我算错了,多给你了200比索。你对我说,'你该给我2745不是2945比索'。你为什么不沉默,把钱收了呢,我也不会发现,即使发现也是我自己计算失误,不是你的问题。”
我说,“没想很多,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就不是。”
若拉回答,“所以我愿意花时间认识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