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喂鸡,再把洗过的衣服搭在香蕉树中间晾晒,晚上9点就睡觉,娱乐只是散步、与村民说话、看动物、读书、写日记,过上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
来到亚马逊丛林3天了,从第1天的不适应,到现在开始喜欢这寂静。这里永远没有车声,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声,只有自然。10点后,断电断网,屋内外黑的像墨汁。
上篇讲到,我住在丛林居民Eddy开的民宿里。我问他,“亚马逊本地居民没有电,晚上干什么?”
“睡觉,他们6点就睡了。凌晨3点起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喝木薯酿的酒。”Eddy说。
“凌晨3点喝酒?真是特别啊。”
“他们还讲自己的梦,像一个仪式那样,每个人轮流说做了什么梦,其他人讨论它的寓意。大约6点就可以跳进河里洗澡了。我们认为,河水冲走身上的污垢,也清洁了灵魂。”
“为什么讲梦,是相信梦是一种启示吗?”
“是的,有人梦到美洲虎,有人梦到彩色的鹦鹉、巨型蟒蛇,很多梦都跟丛林有关。不仅一家人分享梦,还叫邻居一起分享。”
“邻居都住的很远,凌晨3点摸黑跑到邻居家,邀请他们过来讲梦?这可是我听过最浪漫神秘的习俗了。”
Eddy早上也会喝酒,喝完酒后人笑呵呵的。我问他,“你快乐吗?”
他说,“快乐啊。”
“天天都快乐吗?”
“有什么好不快乐的啊。”他躺在椅子上,两眼发呆。
下午闷热,我常回房间休息。我住的茅草屋,窗户只是一个纱窗,没有玻璃。自然界的声音永远充满整个空间,多种鸟的叫声从林子传来,猴子嘶嚎,屋檐下有虫鸣和蛙声。
上午,公鸡总会伸脖子叫上一阵,母鸡则被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围着。所有的声音宛若森林协奏曲,不吵闹,只觉得放松。
(这鸡没死,它在睡觉)
中午很多蝴蝶飞来时,我竟然听到了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此时我才意识到,有多少声音
被城市的噪音掩盖了。
有天晚上吃过饭,刚回屋休息,Eddy急匆匆跑来敲门。
“有只树懒来了,还有一群猴子,快出来看。”
我跑出去,Eddy全家早跑了出来。树懒就在门口的树上挂着,像个水鬼,长长的四肢,尖锐的指甲,浑身灰色的毛一缕一缕的,头小小的,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几只猴子在树懒身边窜来窜去,树枝哗啦啦响。树懒缓缓转动头,伸手抓了抓肚子,又呆住不动了。
“这些猴子每天8点半左右会出现。”Eddy说。
“猴子没有手表,倒是很会算时间。”我很诧异。
鸡6点钟叫,鸟7点钟聚在树上吃虫子,它们天然知道时间,不像我们,看手机才知道几点。
这几天的睡眠是十几年来最好的睡眠。也许隐藏在基因里的祖先记忆被唤醒,让身体意识到,人类对自然有着深深的依恋和归属感。回到自然,就像流浪千万年的疲惫旅人叩开了家门。
这样远离尘嚣的生活,让我感觉,在现代社会追逐的很多事物,都是一种虚幻的,不必须的,人为定义的东西。
而我们正真需要的,是挡风雨的居所,不是市中心的豪宅;是一日三餐,不是米其林三星;是遮蔽身体的衣服,不是名牌奢侈品。更不用说地位、名誉、权力、永无止尽的财富,这些众人烘托出来的东西。
我想起一本书里说,资本主义就像一台永动机,它永不停歇,永远把利润用于扩大再生产,永不满足,永远贪婪。
人类也慢慢变成这样,所有人走路时,你走路就可以了。所有人跑,你也只能跑起来。所有人没日没夜地跑,你也不要命地日夜奔跑。
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把人生碾碎在永动机的齿轮里,把人变得像个用数字衡量绩效的机器。
我们失去了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失去了黑夜,失去了真正的睡眠,失去了时间,甚至失去了人性。
每天早上,我都沿着亚马逊河散步,Eddy或者他弟弟Rolando总是跟着我。无论我如何偷摸摸出门,他们都能知晓,然后跟上来。他们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怕我被野兽袭击,或者在雨林里迷路。虽然我很享受自己散步的宁静,但也理解他的责任心,只好边走边和他说话。
我和Rolando路过很多香蕉、木薯、芒果、木瓜、板栗、咖啡、可可树。这些是村民种植的田地,他们自己吃,也拿到市场卖。
(巧克力/可可树)
其实,亚马逊村子不叫“村”,叫community(社区),像部落文化发展来的。Rolando家所属的社区有约80户人,他们分散在河边,隐藏在丛林中,每隔几百米才有一个邻居。走路5公里外有个社区小学,里面有近100个学生。
Rolando说,“我们社区只有我们家开民宿,我哥哥争取了6年才拿到批准。社区的老人不愿意游客前来,怕打扰我们的生活、破坏环境。我哥不断的一家家去讲道理,说开民宿可以增加收入,还可以让孩子接触外来文化,学习语言,这对后代的未来有好处。老人们只看重眼前,很难沟通。”
“民宿被批准后,房子是你们家自己盖的还是找人修的?”我问。
“自己盖的,疫情期间正好没游客,我们就慢慢盖房子做准备。民宿开放后,赚的钱要上缴一部分给社区。有点像你们的交税。”
我们走了2小时,一路上遇到很多木耳、竹笋、蘑菇,蝉的幼虫蜕下的壳挂在树枝上。有人在河边洗衣服,有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
“Rolando,这个木耳、竹笋和肉一起炒,好吃得很。你们吃吗?”我问。
“竹笋也能吃?我们不吃。木耳也不吃,我们喜欢吃蘑菇。”
我看着满树的木耳和遍地的竹笋,口水直流,非常遗憾。
有一块河岸,成百上千只蝴蝶聚集在土地上。Rolando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天然土,有盐分,蝴蝶和鸟都喜欢吃。
“动物还喜欢吃咸的?口味很重啊。”我笑道。
“我的父辈们每天都吃辣椒,顿顿吃。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亚马逊太潮湿了?中国西南地区也喜欢吃辣椒,去湿。”
“不是,因为野兽不喜欢辣椒的气味,比如美洲虎不袭击吃辣椒的人。吃辣椒为了防止动物袭击。”
原来人把自己腌成辣肉了,动物就不爱吃了。
每天在亚马逊丛林里住着,鲜与外界接触。网络用的不多,电也时有时无。
当我不卷入外界时,我可以完全不依照外界的速度生活,不用与众人绑定,不用向别人证明价值。更不用让自己被别人需要,去获得认可和社会位置。
我以为这很难,但来到亚马逊,我仿佛自然地从“社会内卷的跑步机”上下来了,猛然发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起那首歌《society》:
Society, you're a crazy breed,
I hope you're not lonely without me.
When you want more than you have,
You think you need,
And when you think more than you want,
Your thoughts begin to bleed,
法国女生Mary走了,只剩我一个客人。我还挺想念她的,虽然晚上她的呼噜声很大,有时我能听到,但她在能给我安全感。
每天的三餐非常丰盛,有前菜、正餐和甜点,各种水果和啤酒。因为Mary走了,我想几点吃饭就几点吃饭,想在哪吃就在哪吃,只需要跟厨师说一声。我躺在吊床上晃,他们就把食物送到吊床上。
“Eddy,我来了三天,除了早餐,每一餐都不重样,而且好吃的要命。这厨师是哪里请来的?”我问。
“厨师是我亲戚,他很老了。年轻时在亚马逊河附近的高级酒店做厨师,几乎每一家高级酒店都做过几年,所以会的菜式非常多。现在老了,就帮帮家里,我们家客人少,工作量不大。”
吃完饭,坐在院子里看会儿星星,我就去睡了。睡的越来越早,第1天10点半,第2天10点,第3天9点。
第三天早上,Eddy开船带我去看大鹦鹉。二十多只蓝黄色、蓝绿色的大鹦鹉总是聚在一棵枯树干上吃虫子,每天早上都来。枯树干长在一个村民家附近,他就把家里建了一个凉棚,租给旅行社,带游客看鹦鹉。
很多台望远镜架在凉棚下,一对欧洲情侣,两个美国老太太,还有我,趴在各自的望远镜里看鹦鹉。
它们张开翅膀时尤其美丽,蓝色的羽毛浓密鲜艳。它们互相啄咬,穿梭飞翔,或站在树梢发呆。弯钩状的喙,眼睛附近被灰白色绒毛覆盖。肚皮是黄色,翅膀是蓝色,嘴是黑色。
“人是唯一会担心未来、害怕死亡的动物,其他动物活在当下,不会在坏事发生前就开始担心。你看这些鸟,它们吃饱了就在树林里闲逛,一天只需要花一点点时间觅食。我们却要工作几个小时。”Eddy说。
“你说的很对,人忙忙碌碌获取的很多东西,其实根本不是刚需。永无止尽的追求,因为内心有惶恐和不安。但这不安,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是被赋予的,还是客观存在的?也许不安只是一种弥彰,破除后,才发现,真正需要的东西那么少,也许和鸟一样,时间和自由咫尺可得。”我说。
Eddy听不明白,但他应该比我更懂。人比想象的要自由。
这一刻,天空是我的,森林是我的,茅草屋是我的,时间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们仿佛是自然的一部分,地球上最后的人,每分每秒都鲜活着。
不说了,我去喂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