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FF ONLINE 2024｜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2021年，和岛香太郎拍摄了电影《不砍梅树的傻瓜》。这部电影讲述了一对母子的故事，患有轻度认知障碍与自闭症的阿忠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但是阿忠总是会给邻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遭到周围目光的冷眼相待。他们的隔壁搬来了新的一家三口，两家人在碰撞中逐渐理解彼此，逐渐靠近。

这棵树长在阿忠家的庭院里，悬在围栏边，很明显会影响到邻居的空间。刚刚新搬进来的邻居一家三口，也立马意识到了梅树会是一个障碍，需要跟邻居谈一谈，解决梅树的问题。其实梅树伸出的枝桠，已经是一个伏笔，未来阿忠才是邻居真正要忧心和烦恼的事情。

梅树就是阿忠的某种化身，他长歪了，不仅伸出去不合常理枝桠会影响到他人，也需要更多的悉心照料。

一开始，母亲同意修建梅树，她不是真的觉得梅树是障碍，而是希望儿子不要打扰到邻居。但在修剪过程中，她看到儿子因为同感于树的痛苦，放弃了修剪。

不难发现，梅树不仅是阿忠的象征，也是一种情感寄托。

梅树本身的孕育特征，就是需要修剪多余的枝桠，让它长出更多果实。从母亲的角度而言，她并不期望儿子可以“结果”，如正常人一般长大，因为这已经是不切实际的事情。她只想细心呵护他，而不顾最终的结果。

对于阿忠而言，这是父亲种下的树，他想守护这棵树，也是守护对父亲的爱。但殊不知，他的父亲已经抛弃对他的责任，逃之夭夭。真正在保护梅树的是他的母亲，她所维护的也并非简单一棵树，而是阿忠心中对于世界的爱与善念。

作为一个认知障碍与自闭症患者，他难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需要长期活在被照料的状况下。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爱。换而言之，母亲在守护他的灵魂。因为有灵魂，他才依然是一个完整的人。

就算有母亲的照料，阿忠也像这棵一定会叨扰到他人的梅树一般，遭到邻里的嫌恶。就算搬去专门针对认知障碍、自闭症的组织里生活，仍然要遭受歧视。

恃强凌弱似乎成了人性难以根除的一种劣性，并不是施加者有意为之，而是“物竞天择”的理念，让他们忽视了自己在做恶，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人的慕强惯性思维，往往会带来一种平庸之恶。通过排挤、歧视并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而是在刻意逃避问题，最终他们也没有发现，信仰的这种“强”，其实是基于一种软弱。

而梅树，却有着作为树的顽强生命力。经受了种种不公的待遇，依然可以用绿意回击社会的灰暗。

作为编剧与导演的和岛香太郎，本身患有癫痫症。他从自身的病症出发，创作了这个动人的故事。故事的结尾，他并未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是直指社会现实。在当下的社会中，对于认知障碍、自闭症等弱势群体，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怀。他希望可以通过这部电影，唤起社会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注。在解决问题之前，至少能让问题被充分看见。

棚田由纪执导的电影《我破碎的真理子》，改编自平库和歌的同名漫画，讲述了一个失去人生挚友的故事。

正在吃午餐的椎野智世，忽然在新闻里看到她从小到大的真理子去世的消息。她立马奔回老家，从虐待真理子的父亲手中抢走她的骨灰。椎野依循她与真里子之间的回忆，带着已逝的挚友一同踏上旅程。虽然真理子已经离世，但这段旅程，更像是她人生真正的最后一程，因为有爱与记忆的陪伴。

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的灵魂就是记忆。在迪士尼著名的动画《寻梦环游记》中，记忆便是灵魂深深挂钩在一起，如果人间没有再记得去世的人，那么他的灵魂也会随之消失。陪伴着椎野智世踏上旅途的，不仅是一瓮骨灰，或是她对于旧友的回忆，而是与她的灵魂一同前行。

双女主角的设置在影视创作中并不少见，远如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两生花》，近如即将播出最后一季的《我的天才女友》。两个女性的生命彼此映照，也是基于女性友谊的现实面貌，从中获得创作的灵感。女性的友谊更为情感化、私人化，也更为坚实。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似乎也往往形成一种互文的关系。最为典型的莫过于《我的天才女友》的情形，莉拉才是天生聪慧的那一个，但因为家庭原因早早辍学，而埃莱娜继续深造，最终成了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椎野与真理子，都有着糟糕的原生家庭。而原生家庭对她们的伤害，体现在不同的地方。真理子遭受到了一个女孩能够遭受的最残酷的暴力行径，她的身心都处在破碎的状态。而与她同龄的椎野，并无法体会到这种痛楚，真理子也无法处理自己的破碎。真理子一次一次的呼救，在椎野眼中像是一种无理取闹，也导致了两个人的关系一度疏远。

抱着真理子的骨灰踏上这段旅程，也是她对真理子人生之痛重新认识的过程。人生真的很难以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是在回首之际，才能略微感受到对方在这苦难的人生中，是如何的挣扎。在命运巧合的安排下，真理子虽然已经不在了，仍然在危机时刻帮助了椎野。尽管椎野没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但是她也通过这种冥冥之中的营救，让椎野获得了内心的救赎。

导演棚田由纪乍一听是陌生的名字，但只要说起她的代表作《东京女子图鉴》《百万元与苦虫女》，还有她编剧，蜷川实花导演的《花魁》，想必影迷朋友们都会惊呼“原来是她”。

棚田由纪高中的时候便开始对戏剧感兴趣，大学专心学习电影。2001年她执导了首部独立制作影片《摩尔》，并获得皮娅电影节重要奖项。在日本电影业而言，作为一个女性导演，等同于需要面对很多的困难和压力。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女性电影人拥有越来越多的机会。棚田由纪便是在这一浪潮中崛起，把握住摄影机，一部一部继续拍摄着她渴望呈现的故事。

在她的作品中，常见《破碎的真理子》这样的双女主命运映照设置，尤其是聚焦现代都市的年轻女性生活。在她成功的代表作《东京女子图鉴》里，更是展现了一幅生动的当代日本女子群像。

信友直子2018年拍摄的纪录片《我痴呆了，请多关照》，在豆瓣上评分高达9.2。她将摄影机对着自己的父母，他们结婚60多年，恩爱如初，但是母亲不幸换上认知障碍症，需要人照顾。她的父亲已经年逾九旬，原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子主义，但肩负起打理房屋、照顾母亲的重任。

当时，信友直子在东京工作多年，得知母亲患病，她也回到家中，并且扛起摄影机，记录了三年父亲照顾母亲的过程，最终成了这部纪录片《我痴呆了，请多关照》。

老年痴呆在电影创作中，是常见的题材，更是老年人电影中常见的题材。在华语电影中，许鞍华导演的《女人四十》，俨然成为经典之作。近年还有杨荔钠执导的《妈妈！》，关于一对知识女性母女的故事。相比华语电影，日本电影更早开始这类题材的创作，1973年便丰田四郎执导的影片《恍惚的人》。

《我痴呆了，请多关照》作为一部纪录片，并没有高超的拍摄技巧，相对而言更是一部家庭录像带。所拍摄的是一个家庭内部私人化的故事，同时也展露的是最为真挚和深藏心底的情感与记忆。对照来看，母亲所罹患的病痛，也是一种私人化的体验。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她的痛苦，记忆到底是如何一点一点失去的。在这个过程里，外人只能感受到她变得日渐麻烦，甚至是难以控制。

可是，在她清醒的时候，也会感知到，自己的病痛给人带来的麻烦，从而更为痛苦。

中国人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意思是再孝顺的人，侍奉久了生病的父母，都要觉得厌烦。不少电影中，也展现出了这一面，在某一个时刻，积累的情绪必须得到抒发。

在《我痴呆了，请多关照》里，导演信友直子曾经在45岁时罹患癌症。她的母亲悉心照料，最终她得以痊愈，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因此，在她的母亲患病后，她也希望能够照顾母亲，走完人生最后这一段路。

无论是女儿，还是相守一生而又年迈的父亲，支持他们守护母亲的，必然是爱。就如同过去六十来年，母亲守护着这个家庭的力量，一切都是源自爱。在那些简单的镜头里，展示的不仅是照顾一个病人的细枝末节，更是一种爱的证明。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画面，都充满着爱。

母亲逐渐失去了记忆，我记得在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小说改编的电影《柳暗花明》中，也是一个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年女性，她说了一段台词，觉得患病后自己好像跟那些记忆一样，也开始消失了。

我想这种自我意识的消失感，会一直伴随患病者直到最后一刻，他们要用什么来确定自己还是存在着？

人生的刻度，到了最后的时刻，就是爱了。女儿和父亲的爱，让母亲还有活着的感觉。

在2022年，同样由信友直子拍摄的续作，《我痴呆了，请多关照～欢迎回家，妈妈～》面世。我们得知，她的母亲已经去世。这部续作，拍摄了她母亲最后的时刻，以及在母亲离开后，他的父亲如何继续生活。

生命犹如四季，春去秋来，谁也不可忤逆自然的规律。行至人生的终点，就算是失去了记忆，仍然有爱相伴，有爱的保护，也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