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不为人知的抗战西迁往事

乐活   2024-08-27 20:36   四川  



2010年,作家龚静染去北京拜访91岁的漫画家方成,带的伴手礼是一罐五通桥豆腐乳。方成一见豆腐乳,如见故人,连说:“好东西,好东西。”


70多年前,方成还是武汉大学化学系的一名学生,随校西迁乐山。在后方艰苦的环境中,能吃到为数不多的“好东西”就是五通桥豆腐乳。小小的豆腐乳,给年轻人一点安慰,让他暂时忘却祖国沦陷之苦。


1938年,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简称黄海社)发现一种霉——其状如雏鹅绒毛,长在发酵的腐乳块上,将之命名为“五通桥毛霉”。这一发现引起了世界微生物学界的轰动,五通桥豆腐乳由此被称为“中国黄油”。


·1939年初建设中的永利川厂工地


黄海社,也是西迁五通桥的科研机构之一。提起抗战大后方,人们多知道昆明、李庄,但少有人了解五通桥。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小城五通桥为抗战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补给物资,除了豆腐乳,还有盐、棉、碱、纸、粮食、水泥、煤炭、酒精、焦油……


龚静染认为,抗战时期,教育要讲西南联大,文化传承要讲李庄,科技和实业一定要讲五通桥。他的新书《燕云在望:“永久黄”西迁往事1927-1952》就是讲述抗战时“吾国唯一化学命脉”的故事。所谓“永久黄”,指由民国实业家范旭东在天津塘沽创办的永利碱厂、久大精盐厂和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的简称,是中国近代化学工业的标志。


龚静染写这本书,从一开始做调查,写一些小文章,到最后成书,用了20年时间。所涉人物之繁、线索之散、细节之碎,超过了他之前写的任何一本书。“为了这本书,真的是从青丝熬到了白发。”


·《燕云在望:“永久黄”西迁往事》,龚静染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8月出版 




不要被“工业”两个字吓到



范旭东是一个商业奇才。在内忧外患中,他创办的“永久黄”不仅是中国首家,还拥有国际声誉,永利碱厂(创于1924年)的产品曾远销日本。1931年,范旭东上书国民政府实业部长孔祥熙,“吾国产业落后,百不如人,以农立国,而肥料素不讲究,农民终岁勤动,不得一饱。”


当时的统计数据,日本有13家化工厂,每年生产的合成氨70万吨。中国的耕地面积是日本的30倍,却没有一家化工厂。化肥在当时是高科技产品。在有识之士看来,化肥的重要性足以左右一国之兴衰。范旭东呼吁:“深盼于国家存亡呼吸之顷,毅然以权力促成,且为中国存万祀千秋之命脉也!”


1934年,国民政府批文下达。于是,永利公司准备在南京兴建硫酸氩厂,生产化肥。按照规划,从建厂到投产要3年时间,年产硫酸氩5万吨。范旭东意气风发:“基本化工之两翼——酸和碱已成长,听凭中国化工翱翔矣!”


·抗战前“永久黄”团体骨干合影


1937年1月,工厂建设完成。侯德榜(对,就是教科书上的那位化学家)任厂长兼总工程师。南京的长江边,远远地就能看到高大的厂房。然而仅仅投产半年,抗战全面爆发。很快日军攻入南京,工厂被炸,生产中断。历尽艰辛建设的新厂,眼见要落入敌手。南京国民政府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一场大迁徙开始。


永利员工大部分撤到了汉口,仅留下两个守厂的人。其中一个人叫杨春澄,他是天津永利碱厂的员工,只是来南京出差,遇到日军占领,公司撤退,回不去了。此时,我觉得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该书出现过上百个人物,但危难时刻,小人物的选择总让人印象深刻。


当时首都尚未完全沦陷,国军仍在奋力抵抗,杨春澄想,“偌大新兴工业岂可因敌未取而骤然舍去?”但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盗贼蜂起,日军查封。上千亩的厂子,就剩他形单影只的一人。他四处写信求助,却没有回音。他像一只海上孤舟,迷茫无助。


·范旭东(1883—1945),原名源让,字旭东,祖籍湖南湘阴,生于长沙,中国化工实业家,中国重化学工业奠基人,被称为“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


“有广土,有众民,有富饶之天产,有数千年之文化,宜其国家称雄于世,为他民族所敬慕。却收入凌辱,日消月割,危亡之祸,逼于眉睫,岂非天地间最不可解之事乎?”


杨春澄想到一段话,感慨万千。最终他决定逃。而在他逃走的当夜,又遇上强盗追杀,幸得工友护送才免于难。一夜惊魂后,两人抱拳惜别,泪如雨下。


写《发现李庄》的作家岱峻说,《燕云在望》虽然是讲工业题材,但不要被“工业”两个字吓到了,其背后写的还是人。作为同行,岱峻很关注书里的材料使用。有一则材料,他觉得很有意味。


·从左至右:范旭东、侯德榜、赵寿岗、李烛尘、傅冰芝,摄于永利碱厂碳化塔旁


当时永利的企业杂志《海王》调侃单身职工:“艺徒班孟大法师日前自世界画刊得美女一副,秘置床头,朝夕赏玩。事为某君所窥见,伺其出,搜遍其枕席而得知,则见丹青之上,微印吻痕。”


这些无厘头的文字,让人微微一笑,却展现了真实的人性。“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有人之大欲,但在抗战时期,在一个工业化的环境里面,性的困惑,青春的困惑,得不到宣泄和安慰。这些细节揭示了困境中的人的尴尬,这是我觉得非常好的地方。




“永久黄”的遗产



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西迁并不容易。龚静染在天津黄海社旧址看到了一些史料,记录了范旭东与民生轮船公司老总卢作孚的来往。两位实业家不算深交,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在“永久黄”西迁过程中,民生公司对永利一路开绿灯。毕竟,抗日救亡离不开实业。


·1938年,“永久黄”的职员在西行的民生轮船上,这次西行堪称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到了大后方也非一帆风顺。饮食、气候、水土、买地,甚至同行嫉妒等问题也一样存在。不过“永久黄”是见过大风浪的,这些事情都一一摆平。范旭东鼓励员工:“局势万难,吾人虽拼命前进,尚虞不够,万一松懈,必至毫无结果,故无论为国家、为自己,目前已是最后关头。”


《大公报》记者说,“永久黄”是孤臣孽子的事业,注定命运悲壮。然而,就是在这种悲壮的底色中,“永久黄”扎了下来,1938年,在五通桥购买地千亩建设“新塘沽”。至此,这个川南小城,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化工人,为这里带来了现代科学之风。


·永利川厂旧址


1938年4月,武汉大学师生中出现一种怪病,得病后脚𤆵手软,找不到病因,且大有蔓延趋势。当地人称为“𤆵病”。这个病闹得人心惶惶,据统计,武汉大学1937-1943年4年间,因𤆵病致死的竟有37人之多。


黄海社的科学家感到蹊跷。侯德榜让研究员赵如晏去调查,半个月后,真相大白:当地的食盐中含有大量钡元素,一旦摄入过量就会对身体有伤害。黄海社把𤆵病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成功进行了氯化钡与食盐的分离实验。《黄海》杂志用了三期来刊登相关研究报告。


·“永久黄”团体重要人物


后来方成回忆:“从此这种按四川方言所称的‘𤆵病’就绝迹了,这是为四川居民做了件大好事,积了大德啊!”国难当头,付出与反哺的双向奔赴,不能不让人感动,这是“永久黄”留给后人的精神遗产。


另一份科学遗产是“侯氏制碱法”,这是每个上过中学化学课的人都如雷贯耳的词,但很少有人知道它诞生于1941年的五通桥永利川厂。侯德榜1921年加入永利,到1951年为止,把人生中最黄金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中国的化学事业。


在侯德榜孙子侯盛铮的印象中,爷爷整天都在工作。他虽然是留美博士,却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喜欢大家庭,喜欢儿孙满堂。他也没什么爱好,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喝茶,更不会跳舞。就喜欢吃小虾米,装在一个瓶子里面,没事就倒出来嚼几颗,边嚼边琢磨事儿。


·范旭东为“永久黄”设立了四大信条,侯德榜书


岱峻说,那代人有一个东西叫“风骨”。比如侯德榜先生,他可以在国外过很优渥的生活,为什么要回来?他们首先是我们民族的魂。


岱峻没有接触过化学,但当知青的时候,种黄豆,撒过磷酸钙,他觉得化学很神奇。过去肥皂叫“洋碱”,因为中国造不出肥皂,直到这一代化工人做出纯碱。“所以抗战不只是前线将士的抵抗,也是工业的抵抗、教育的抵抗、农业的抵抗,全方面的抵抗。





86年过去了,现在五通桥永利川厂场旧址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国家级工业遗产,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来参观。


10年前,龚静染和一帮朋友去五通桥参观永利川厂。在岷江边,他想到了1934年李约瑟的西部之行。


当时李约瑟去了成都、乐山、五通桥、宜宾、李庄等地,还参观了永利川厂。从五通桥到李庄的船上,他吟起了南宋词人蒋捷的一首词《虞美人·听雨》: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永利川厂就地取石建筑的工厂车间


龚静染对岱峻说,“我们以后能不能再找只船,约一批人,沿这水条路而下,来讲这段历史,我讲新塘沽,你讲李庄,那多精彩。”


同为写“抗战大后方”的作家,岱峻理解龚静染的学术野心。“他的写作从家乡五通桥开始,但读到后记的时候,他站在了天津的大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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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Rain

图源丨商务印书馆、龚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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