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尧|四言诗虚字中心说(上)

文摘   2024-07-01 09:00   日本  



孙立尧

1972 年生,江苏灌南人。文学学士(南京大学 1995)、文学硕士(南京大学 1998)、 文学博士(南京大学 2001)。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宋代文学及比较诗学。



【摘要】

四言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独特的诗体,从四言诗的节奏与句式、四言诗的“传统“、四言诗衰亡的原因以及四言诗与初期五言诗的关系等几方面来看,四言诗有其独特的价值。《诗经》中四言诗的节奏变化造成了其风格的顿挫,这是其不同于后世箴、铭、诔、赞等文体的根本所在;四言诗的传统则与远古的句式及套语、套语结构有莫大关联,传统的逸失也宣告了四言诗的终结;四、五言交替之际,五言诗在其形式上延续了四言诗的格调,从而形成早期五言诗的一种特殊风格。事实上,这一切都与四言诗中的虚字密切相关,而其核心则在于其独有的虚字及虚字结构的运用。


【关键词】四言诗;虚字;中心








一、四言诗之节奏与句式


以形式论,诗之所以为诗,音韵和节奏乃其成立的基本条件,古今中外皆然。律诗未定型之前,我国古诗中,平仄、对仗等因素在诗法中并不居于核心地位,故可暂置不论;且这类因素由汉字的特殊性所决定,并非诗歌的通则。

 

以《诗经》为核心的四言诗并无严谨的格律,关于诗韵,前人论之已详,如王力的《诗经韵读》;四言诗之节奏,则学者分析尚少,而这恰是诗歌艺术的核心之一。朱光潜认为:

 

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原则。……艺术返照自然,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1](P124)


 对《诗经》而言,影响其诗歌节奏的因素主要有两方面:一为其诗句字数的变化,一为其句中停顿(caesura)的变化。

 

《诗经》中尚多杂言句,虽然不是通篇杂言,亦使诗歌显得错落。《诗经》中杂言诗句由一字至九字句皆有,其总量约占《诗经》诗句的8%,这是构成《诗经》节奏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诗经》与后世四言诗的重要区别之一,不待多论。[2](P260-263)、[3](P38-39)、[4](P10-15)

 

根据向熹的统计,以为有二字句至八字句,其中二字句共8句,三字句157句,五字句340句,六字句88句,七字句19句,八字句5句,其馀皆为四字句。或以为还有一字句如“敝”、“还”(顾炎武说)、“歆”(郝敬说)等,而九字句如“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 (挚虞说)、“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郝敬说),参考C·H·Wang所引。对于四言与杂言句之分析,也可参见夏传才之分析。


然而《诗经》中大部分诗句以四言构成,其节奏的变化更在于句中停顿上。诗歌的节奏有音乐节奏与语言节奏,四言诗两两划分,形成其天然的音乐节奏。但《诗经》中四言诗句的语言节奏却是多种多样的,从而造成了不同的停顿型。这一点颇为学者忽视,兹就其句中停顿型,略举部分诗句如下:


《诗经》时代,三百篇皆入乐,这一种音乐节奏是决定性的,与“诗歌的音乐节奏”不同。古乐既佚,才出现诗歌的两种节奏,即音乐节奏与语言节奏,但这两种节奏并不完全统一。若语言节奏与音乐节奏相去太远,则不如放弃其音乐节奏。参见朱光潜《诗论》。

③ 此种分类亦不宜过细,如将其分作“○ -○ -○○ ”及“○○ -○ -○ ”等形式,则易成为一种语法分析,对节奏的实际影响却不太大;并且,从语法的角度将《诗经》时代的四言诗与后代的四言诗相比较,也显示不出其节奏的独特性及其变化的丰富性,故除了“○○ -○○ ”这种基本形式之外,仅立另外三种有典型意义的形式。停顿型内部的分类也是着眼于其形式,如前两字为叠词,或后两字为叠词,或为重复句式,或其为同一语法结构,等等。文中所引《诗经》诗句,凡加括号标明篇章的,前一数字代表第几首,后一数字代表第几章;诗篇顺序及具体分章依洪业等编《毛诗引得》。

 



 ○○--○○型:


A、关关雎鸠(1/1)、灼灼其华(6/1)、习习谷风(35/1)、燕燕于飞(28/1)

B、维叶萋萋(2/1)、桃之夭夭(6/1)、小心翼翼(236/3)、筑之登登(237/6)

C、绿兮衣兮(27/1)、父兮母兮(29/4)、琐兮尾兮(37/4)

D、载驰载驱(54/1)、将翱将翔(83/1)、维熊维罴(189/6)、侯作侯祝(255/3)

E、萚兮萚兮(85/1)、子兮子兮(118/1)、悠哉悠哉(1/2)、归哉归哉(19/1)、式微式微(36/1)、其雨其雨(62/3)

F、之子于归(12/1)、黄鸟于飞(2/1)

(这种停顿型在《诗经》中最为常见,不多举。)

…………

 

○-○○-○型:

A、彼君子兮(112/1)、彼采葛兮(72/1)、彼何人斯(198/6))、在城阙兮(91/3)、如相酬矣(191/8)、如三秋兮(72/2)、抑鬯弓忌(78/3)、方秉蕑兮(95/1)、以御乱兮(106/3)、曰父母且(198/1)、必恭敬止(197/3)、是绁袢也(47/3)、何多日也(37/1)

B、彼茁者葭(25/1)、彼苍者天(131/1)、彼姝者子(53/1)

C、夜如何其(182/1)、我不见兮(225/2)、人可以食,鲜可以饱(233/3)、我是用忧(223/8)、秋以为期(58/1)

D、予忖度之(198/4)、鸟覆翼之(245/8)

E、遵大路兮(81/1)、怀婚姻也(51/3)、谓他人父(71/1)、为公子裳(154/4)、自天子所(168/1)、俾滂沱矣(232/3)

…………

 

○○○--○型:

A、有卷者阿(252/1)、有芃者狐(234/4)、有菀者柳(224/1)、有頍者弁(217/1)、有漼者渊(197/4)

B、楚楚者茨(209/1)、裳裳者华(214/1)、蓼蓼者莪(202/1)、菁菁者莪(176/1)、翩翩者鵻(162/3)、皇皇者华(163/1)、蜎蜎者蠋(156/1)

C、不可以据、不可以茹(26/2)

…………

 

○--○○○型:

A、于涧之中(13/2)、在水之湄(129/2)、居河之麋(198/6)、在周之庭(280/1)、如日之升(166/6)、如川之流(263/5)、必齐之姜(138/2)

B、彼谮人者(200/1)

C、维常之华(167/4)、或饮于池(190/2)、曰嫔于京(236/2)、云如之何(47/1)、维桑与梓(197/3)、有蒲与荷(145/1)

D、望楚与堂(50/2)、弋凫与雁(82/1)、平陈与宋(31/2)、居常与许(300/7)、哀今之人(192/6)、秉文之德(266/1)、生仲山甫(260/1)

…………

 


○○--○○型是四言诗中最为常见的节奏型,姑且不论;其他几种节奏型的变化与这一基本类型混合在一起,在《诗经》四言诗的整体节奏的变化上有明显的作用。事实上,引起节奏变化的诗句几乎都与虚字的影响相关。如“○ -○○ -○型”中A类前后两字为虚字,B类也以第一字与第三字为虚字为典型;“○○○---○型”中最为突出的一种句型是“○○者”这样一个虚字结构所造成的节奏变化;“○---○○○型”也多有虚字所形成的结构,如“水之湄”、“齐之姜”、“如之何”等,因为文义或语法的关系,诗句的语言节奏代替了其原有的音乐节奏。这种变化对于《诗经》中节奏的错落有致有重要影响,如《王风·采葛》的第一章,其节奏变化如下: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诗中出现了两种节奏型的交错使用,其节奏因而不显得板滞。其中的“彼○○兮”、“如○○兮”实是两个虚字结构。因而,使四言诗节奏型发生变化的核心因素在于虚字或虚字结构的运用。显而易见,这样的诗句节奏型决不能两两划分,与后世以实字为中心的四言诗在节奏上有很大的区别。

 

虚字位置的变化固然引起其节奏型的变化,除此之外,虚字的运用与诗歌节奏的强弱变化也有很大关系。诗歌节奏所受的影响在于其声音的长短、高低、轻重等诸多方面,[1](P155-158) 《诗经》中也同样存在这三种因素的影响,汉语四声的长短、高低、轻重虽在古今音中以及在各地方言中并不一致,而且也随文义的不同而变化,但其对诗歌节奏的影响却不能完全忽视。虚字的大量运用,使得诗歌中实字与虚字的轻重、长短、缓急变化显得很突出。一般而言,实字多

 

西方诗歌在这几个方面各有侧重,古希腊及拉丁诗歌重在长短,如典型的六音步长短短格;英诗则重在轻重,五音步抑扬格(iambic pentametre)为英诗中最常见的格式;法语诗重“顿”(cesure),而同时受到这三种因素的影响。汉语诗歌情况则相对复杂,参考朱光潜《诗论》第八章“中国诗的节奏与声调的分析:论声”。

 

重读,而虚字多轻读,虚字结构造成的特殊节奏型固不必多论,即使是两两划分的诗句,其行内停顿虽可不变,但由于虚字的运用,其轻重却是有变化的。试举例如下:(以普通话之读音为准,下列诗句中,加着重号之字应稍轻读):

 

嘤其鸣矣(165/1)、男子之祥(189/7)、蓼彼萧斯(173/1)、皇皇者华(163/1)、绿兮衣兮(27/1)、嘒彼小星(21/1)、邦之媛也(47/3)、抑鬯弓忌(78/3)、往近王舅(259/5)、其带伊丝(152/2)、亦既见止(14/1)、贲然来思(186/3)

 

当然,由于受到相邻语音、诗句意义的限制,或者受到读诵习惯的影响,有的虚词不一定非要轻读,如“载○载○ ”、“维○维○ ”中的“载”、“维”等。

 

从语言学的意义上,前人对于《诗经》中的虚字论述颇多,《诗经》之所以难读,即与其中运用了许多虚字有关,尤其是其中运用了大量的语词。清代王引之《语词误解以实义》说:

 

经典之文,字各有义,而字之为语词者,则无义之可言,但以足句耳。语词而以实义解之,则扞格难通。[6](卷32)


 其《经传释词》一书,专释经典中的虚词,而对《诗经》中虚字的解释尤多,其中有后世常用的,无须列举;更有许多后世不用的,这些独特的虚字甚至成为四言诗的标志。洪迈说:

 

《毛诗》所用语助之字,以为句绝者,……如只、且、忌、止、思、而、何、斯、旃、其之类,后所罕用。“只”字,如“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且”字,如“椒聊且,远条且”、“狂童之狂也且”、“既亟只且”。“忌”字,如“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止”字,如“齐子归止”、“曷又怀止”、“女心伤止”。“思”字,如“不可求思”、“尔羊来思”、“今我来思”。“而”字,如“俟我于着乎而”、“充耳以素乎而”。“何”字,如“如此良人何”、“如此粲者何”。“斯”字,如“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彼何人斯”。“旃”字,如“舍旃舍旃”。“其”字音基,如“夜如何其”、“子曰何其”皆是也。[7](P847-848)


 洪氏所论的,犹限于诗句的末字;事实上《诗经》有大量以句中虚字构成的诗句,如“聿”、“匪”、“载”、“侯”、“维”、“允”、“薄”、“言”、“实”、“式”、“爰”等等,这些句中虚字与句末虚字一起,造就了《诗经》中众多的虚字结构。这些虚字与虚字结构也为《诗经》或其模拟诗所独用,共同造就四言诗的独特风格。除了前文所举的一些虚字结构之外,不妨再举一些常用的句式:

 

载(驰、笑、寝、玄…… )载(驱、言、兴、黄…… )

侯(薪、作、主、亚…… )侯(蒸、祝、伯、旅…… )

维(熊、虺、秬、穈…… )维(罴、蛇、秠、芑…… )

维其(优、嘉、高…… )矣

子之(还、昌、汤、丰…… )兮

之子于(归、苗、征、垣、狩…… )

有(卷、芃、菀、頍…… )者(阿、狐、柳、弁…… )

言采其(蕨、薇、莫、桑、杞…… )

中心(吊、贶、好、喜、藏…… )之

山有(榛、枢、栲、漆…… ),隰有(苓、榆、杻、栗……)

…………

 

事实上,这种几乎无所不在的虚字结构不仅仅影响四言诗节奏的变化,也不仅仅代表了《诗经》的语言或诗歌风格,它们是《诗经》及四言诗创作的传统与核心。

二、虚字结构与四言诗之传统


虚字结构来自于一个悠久的“传统” (tradition)。四言诗从口头创作到编选成《诗经》,经历了漫长的年代,也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最初的“传统”。“传统”一词,虽则意义深广,但在远古口头诗歌的研究中,却具有特殊的内涵。它不仅指文化的传承,更指在诗歌创作中所没有讲述出来的、诗人(歌手)与受众所共享的知识,而这种知识在诗歌中常常用一种程式化的语言来表达。具备这种“程式”的语言形成一种所谓“诗歌语言”,或“艺术语言”(Kunstsprache),这种语言既不用于任何一地,也不用于任何一时,却在口头诗歌的创作中延续。所以,研讨远古诗歌,探究其艺术深蕴,毋宁是要寻找一种久已逸失的“传统”。


“艺术语言”,是19世纪德国学者对荷马所用的特殊化语言的称呼。因为它与任何单一的古希腊方言均不同,而是主要包含两种方言(OldIonic, Aeolic)的词汇和形式,并混有其它方言;且它也不与特定的时代相联系,其中有的词汇较古老,有的则较新。

 

《诗经》成书之前,其绝大部分作品无疑属于口头创作;“楚辞”虽与《诗经》风格迥异,但同样属于类似的“传统”。 这种“传统”虽然存在于口头创作之中,但对其文本形式进行研究也非全无可能。一则其遗韵尚存,不妨因形求神;二则“传统”诗歌的创作法则为各族先民所共有,“他山之石”亦足资比较。综此二端,形式是其核心。


《楚辞》中的《九歌》、《招魂》等诗都与楚地淫祀及民俗相关,最足以证明这一点,然而非本文论述重点所在。

 

法国语言学家梅耶(A·Meillet)在分析《荷马史诗》之时指出,史诗中最常见的“六音步”(hexameter)是“一种传统和造作的诗体”:


其词汇充斥着古语,其语法则是老用法与新形式的掺揉并置,其间你会遭逢艾欧利亚体(Aeolic)在伊欧尼亚体(Ionic)的近旁;其语音则是不同时期和来自不同方言的杂沓混合。[8](P19)


 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帕里(M·Parry)认为,是在于这种语式“能够帮助史诗诗人构筑他们的六音步”。[8](P70)弗里(J·M·Foley)也说,“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词汇和屈折变化,被证明对口头传承在步格上有帮助,进一步而言,由于它们在句法中参与了程式片语的构造而成为符码,于是也便成为不可分割的‘词汇’存入传统诗人的语库中;故而,只要具有创作的功能,那些过了时的和异域的形式就会继续保存下去。”并且,“方言的重叠、古体的冗馀、语言的外来等观念,也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在南斯拉夫史诗中也同样存在。而这一切,则“正是由于口头创作的惯势迫使他们这样做的。”[8](P70-71)


与《荷马史诗》以及欧洲其他民族史诗一样,《诗经》同样具备口头诗歌的基本特色,它有自己的“诗歌语言”。《诗经》以前的文字,如甲骨文、金文所载,其内容多卜辞、铭文,颇异于“诗歌语言”,且文字漫漶,难于深论;而将《诗经》与其同时或稍后的典籍相较,则可见出“诗歌语言”与一般语言的差异,《诗经》的语言模式多不见于先秦其它典籍。易言之,这些语言是《诗经》以前口头诗歌时代“传统”的残馀。


《诗经》中许多诗句映照这一“传统”,独特句法与古语的存留仍有较多体现。典型的如方位词“中”与名词相结合,即形成了《诗经》中的一个特殊的句式,如“施于中谷”、“中心是悼”、“中原有菽”等诗句,《诗经》中有40馀处;只有“丘中有麻”例外。 [2](P352)这自是古代“诗歌语言”的遗韵,不见于其他文献,却在后来的拟四言诗及初期五言诗之中多有继承。


向熹说“现代汉语中,方位词一般置于地名后面,从战国时期开始,这种词序就逐渐形成了。”


这些“诗歌语言”同样包括了众多的虚字结构。同样的虚字往往在不同的结构之中出现,必然使得造成这种结构的虚字具有广泛的意义,亦即虚字意义的不确定性。如《诗经》中“之”、“其”等字的意义在诗句中往往不能确指。 [9](P280)虚字或虚字结构偶尔也在其它典籍之中出现,如“日有食之”是适应四言诗的结构而成的“诗歌语言”,但它也成为《春秋》中记事的用语,且在史书中一直延用。 [10](P23)又如《孟子·离娄》中所出现的“庾公之斯”、“尹公之他”等人名中的虚字,似乎也在说明这一传统所代表的时代是一个“泛虚字时代”。然而这一问题限于文献,颇难细论。


《楚辞》中也有类似情况,如“兮”字是最常见的虚字,而闻一多通过对于《九歌》的考察,在其《怎样读九歌》一文中提出,《九歌》中的“兮”字“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

《春秋·隐公三年》:“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杨伯峻注:“‘日有食之’,简言之即‘日食’,……‘日食’而作‘日有食之’,乃当时习惯。”这里称之为“习惯”,更可称之为“传统”。案:《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即取此作为一句诗。

 

口头诗人在构筑诗行时,形式是核心的,如对《荷马史诗》而言,“六音步”是首要的,现代意义的艺术分析尚在其次。史诗中常被讨论的“有翼飞翔的话语”、“玫瑰指的黎明”等程式化的语言首先是满足“六音步”的韵律需要,而它们作为一种特殊的隐喻,其“仪式性”的意义也许存在, [11](P224-225)但对于口头诗歌的“传统”而言,则是次要的。同样,对于《诗经》时代的四言诗而言,虚字结构则是主要的,诗人一般不会破坏作为“传统”的结构,即使它与时代的语言并不相应。


韦勒克、沃伦认为,这一类的隐喻是“隐喻中难以分类的例子”,是“某一文学流派或某一代文学共同使用的隐喻”,“它们成了诗人学艺的一部分,……隐喻的作用既非全被认识,也非全部丧失:像许多基督教的象征一样,可以说它们是仪式性的。”

 

职是之故,远古口头诗歌中常有为了适应其韵律需要而出现的“冗馀句式”。所谓句式的“冗馀”(pleonasm),是在韵律条件下,为了完成诗歌体式所必须的音步(如荷马史诗的“六音步”及南斯拉夫史诗的“十音步”)而形成的诗句意义上的重复。洛德通过对南斯拉夫口头史诗所作的具体研究,发现这一现象是普遍的:


为了在一整行诗中表达这一意义,歌手必须在下半行诗中重复这个意义:Govorio, rijeˇcbesedaˇse(他说,他讲了一句话)。……也说明了口头文体中冗语为何如此繁多。[12](P34)


 《诗经》句式短小,所以用隐喻形式来完成句式韵律的情况并不多,但是句式的“冗馀”仍是大量存在的。《诗经》中的“冗馀句式”虽然与史诗句式并不相同,然而诗句中因韵律关系而出现的句义重复或虚字添加,同样形成“冗馀句式”,而这些句式自然也是“传统”的。① 这些“冗馀句式”之中包含有许多虚字结构,而虚字结构的形成与长期使用,就有很大的稳定性,因而被恒久地继承下来,同样也属于“传统”。前文所举“日有食之”即是“冗馀句式”之一例,这里不妨再举几例。


《诗经》中的实词重复也很多,如“仪式刑文王之典”等,往往是纯粹的语言问题,或与音乐的演奏有关,与本文关系不切,姑不论。

 

“亦孔之○ ”是《诗经》中颇为独特的句式之一,构成“亦孔之哀”、“亦孔之丑”、“亦孔之将”、“亦孔之固”等诗句,《诗经》中有13句。向熹谓:


在古代汉语中,偏正结构的中心词如果是形容词,状语和中心词之间一般不加“之”。上述诗句中心词是形容词,状语是“孔”,中间加“之”是《诗经》里特有的格式。句首“亦”字有加强语气的作用。[2](P305)


 这一结构除了最后的核心字之外,其馀三字也构成常用的虚字结构,同样是一种“诗歌语言”,而不见于其它文献。


“彼其之子”这一句也是《诗经》中的特例,在《诗经》中出现了14次,按郑玄解释,“彼”是人称代词,“其”是句中助词,“之”是指示代词,然而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中则以为“彼”、“其”、“之”是代词复用,这一句在先秦其它典籍中亦极少见。[2](P300)即使不论其具体的文字意义,“彼其之”三字连用,则是一种典型的“冗馀”,而这一诗句也是深镌在诗歌的“传统”之中的。


“言”字是《诗经》中最活跃的语词之一,它所构成的“薄言○○ ”、“言采其○ ”等也是《诗经》中最为常见的句式,其中的“薄”、“言”、“其”等虚字对语义并无实际影响,因而这两个句式可以视作是“冗馀句式”。


另外,《诗经》中还很多特殊的句式,如“有○之○ ”构成了“有杕之杜”、“有栈之车”这样的诗句,句中“有”虽可以视作重言的标志,但“之”字则显然是语词,可视为一种“冗馀”。类似的句式甚多,如“其之○也” (如“其之展也”、“其之翟也”)、“有○者○ ”(如“有卷者阿”、“有芃者狐”、“有菀者柳”、“有頍者弁”等)、“彼○者○ ”(如“彼茁者葭”、“彼苍者天”、“彼姝者子”等)、“○之○矣”(如“我之怀矣”、“心之忧矣”、“日之夕矣”、“汉之广矣”、“颜之厚矣”等)、“○其○矣”(如“嘤其鸣矣”、“啜其泣矣”、“维其嘉矣”、“宛其死矣”等)、“其○伊○ ” (如“其带伊丝”、“其弁伊骐”、“其馕伊黍”、“其笠伊纠”等)皆是,不胜枚举。要之,这些句式作为传统的一部分,极为稳定,因此才能构筑如此多的诗句,而这些诗句也同样只属于“诗歌语言”。


这些虚字结构在后代的四言诗中大量地出现,通常被视作对《诗经》的单纯模拟,但如果将四言诗作为一个“大传统”来看,这些模拟本身也是对于传统的充实与认同。不过,这些模拟诗之所以不能超越《诗经》,乃在于其逸失了“传统”之中的另一内涵,即套语化的主题创作。


《诗经》中所独用的虚字以及虚字结构与四言诗的创作密切相关,它们与所有口头创作的诗歌一样,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套语”(formula,有的学者译为“程式”)及“套语系统” (formulaic system),在口头诗歌创作中居于核心的地位。[3](part2)这种套语结构当然也属于“传统”,诗人通过记忆这些套语和套语结构来构筑诗句。《诗经》中的套语及套语结构既是四言诗创作的核心,也是“四言风格”的主要标志。


所谓“套语”,根据王靖献(C·H·Wang)在《诗经》研究中的定义,即“由不少于三个字的一组文字所形成的一个表达清楚的语义单元,这一语义单元在相同的韵律条件下,重复出现于一首诗或多首诗中,以表达某一既定的基本意义。”套语分为两类:一类为全行套语(whole-verse formulas),一类为句法套语(syntactic formula),具有同一套语模式(formula pattern)的句法套语构成一个套语系统。如《诗经》中,“载驰载驱”这一句诗是全行套语,因为它分别见于《鄘风·载驰》第一章和《小雅·皇皇者华》第二、三、四、五章;“载飞载止”也是全行套语,分别见于《小雅·四牡》第四章及《小雅·沔水》第一章,而这两句诗也是“载○载○ ”这一套语模式所构成的句法套语。前文所举的例子之中也包括了大量的套语,如文中第一部分所举的大量的虚字结构,几乎都是套语模式。


套语既代表语言形式上的传统,更重要的,在这些套语的背后隐藏了口头诗歌的基本创作方法。如《诗经》中最具特色的创作方法“兴”本身是包括在套语创作之中的,“兴”在许多情况下是一种“主题创作” (composition by themes),主题创作是由一系列套语创作完成的。例如“习习谷风(35/1;201/1,2,3)”这一套语作为“兴”的意义是引起一个怨妇的主题,《邶风》及《小雅》中的两首《谷风》即是其证;“陟彼○○,言采其○ ”这一套语结构所表达的“采集植物”的主题也常常用来创作怨妇诗。[3](part4)


全行套语的使用率通常被作为口头诗歌的验证标准,①但套语模式对于一个诗人(歌手)来说却更重要。因为全行套语只是套语创作的基本阶段,而套语模式却是套语创作成熟阶段的产物。洛尔德(A·B·Lord)说:


有理由这样说,只有当特定套语以其基本模式藏在歌手心中之时,这一套语才是重要的。而到了这个程度,歌手就不再过于依赖对套语的学习,而是更多地依赖在已有的套语模式中进行词语的替换。[12](P36)


学者们对于如何判断一首诗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其标准并不一致,参看The Bell and the Drum, Part Two, The formula: I.仅就全行套语而论,如古英诗Beowulf, Elene, Meters of Boethius中所含的全行套语均不足全诗20%,而《诗经》则达21%。

 


 套语模式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乃是一种虚字结构,《诗经》乃是套语创作成熟阶段的产物,所以其虚字结构的重要性超过实字,虚字结构一旦形成,即是“传统”的一部分,它们与一些基本的意象有机结合,同样成为诗歌创作的基本源泉。


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构成套语模式的虚字结构是先于实字的,用来满足诗歌韵律需要、替换以足句的不是虚字,而是实字。故通常所认为的四言诗中的“虚字足句说”(即王引之所谓“字之为语词者,则无义之可言,但以足句耳”)并不成立。这一说法在学术界也长期流行,如朱广祁认为:


诗人们要用各种方式组成轻重相间的双音结构,最方便的方法便是在单音节词前后衬上一个虚字。为了克服单音词组成四字句的困难,有时不造成双音结构也要加衬字来足句。[13](P4)


 如果能够熟谙四言诗的“传统”,了解虚字结构或套语的稳定性,那么这一说法并不成立。至少,在《诗经》时代,“套语模式”的重要性是远远超出了后代学者的想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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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4期,引用请据原刊。





文|孙立尧

责编|陈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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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与东亚文明协同创新中心,旨在集聚东亚汉文典籍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学术力量,探索中国文学与东亚文明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与文化精神,为中国的和平崛起和文化复兴提供有益的学理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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