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尧
1972 年生,江苏灌南人。文学学士(南京大学 1995)、文学硕士(南京大学 1998)、 文学博士(南京大学 2001)。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宋代文学及比较诗学。
【摘要】
四言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独特的诗体,从四言诗的节奏与句式、四言诗的“传统“、四言诗衰亡的原因以及四言诗与初期五言诗的关系等几方面来看,四言诗有其独特的价值。《诗经》中四言诗的节奏变化造成了其风格的顿挫,这是其不同于后世箴、铭、诔、赞等文体的根本所在;四言诗的传统则与远古的句式及套语、套语结构有莫大关联,传统的逸失也宣告了四言诗的终结;四、五言交替之际,五言诗在其形式上延续了四言诗的格调,从而形成早期五言诗的一种特殊风格。事实上,这一切都与四言诗中的虚字密切相关,而其核心则在于其独有的虚字及虚字结构的运用。
【关键词】四言诗;虚字;中心
三、论四言诗之终结
四言诗具有相当的延续性,魏晋时期的四言诗数量很大,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所收录者不下八九百首,远远超过《诗经》的305首。有人甚至认为,四言诗最发达的时代是魏晋时代,而不是《诗经》时代。诚然,从数量上讲,四言诗在魏晋时期繁荣一时,但自汉魏以降,不仅脍炙人口的四言诗作品很少,且即使像曹操、嵇康这样优秀的四言诗作家,其足以继武三百篇的作品也一样寥若晨星。萧统编《文选》中仅收四言诗38首,约占其诗歌类总数的8.5%,也可见四言诗的重要性日趋式微,魏晋以来,早己不是四言诗的时代了。
四言诗以两种方式得以延续:一为模拟《诗经》的风格,一为向四言文的转化。前者例如韦孟、王粲、二陆、二潘、陶潜等,这是《诗经》以后四言诗的创作主流;后者如曹操、嵇康,其作品数量不多,却代表了新体四言诗,价值过于当时的主流四言诗。
魏晋南北朝四言诗中最重要的题材有两个,即赠别和祭祀。赠别诗多为即兴创作,诗人不必过多思索、修改、定稿,因为分别乃是人生之常事,诗艺之高下并不重要,只需表示惜别和祝愿即可,诗人也无心捏塑不朽的意义。久已熟读的《诗经》无疑是诗人最好的套语库,故不妨称这类诗为“文人套语诗”。祭祀诗一般来说也有定式,宗庙或郊祀的礼学意义是固定的,其风格的凝重稳妥亦不可改变,诗人不可能也不必在这一类主题上有多少创新,只须模仿《诗经》中的《雅》与《颂》即可,因而祭祀诗也必然是一种借用传统的套语化的诗歌。所以,无论是赠别还是祭祀,其独创性都是微乎其微的。
这类诗歌的最大缺陷是其主题意义的逸失,这种意义暗藏于口头套语诗歌的“传统”之中。早期的四言诗定型为书面化的《诗经》之后,这一意义已经显得暗昧;而魏晋以来的拟《诗经》的四言诗则将其委弃无遗。模拟是一时的风气,四言诗既以《诗经》为圭臬,其特色仍是以《诗经》中的虚字结构为基本的创作模式,因此这类诗仍是以虚字为中心的、套语化的诗歌,并且在形式上仍是“传统”的,试以魏代王粲的《赠蔡子笃诗》为例:(1)
1.翼翼飞鸾,2.载飞载东。a.我友云徂,b.言戾旧邦。3.舫舟翩翩,c.以泝大江。d.蔚矣荒涂,时行靡通。慨我怀慕,4.君子所同。5.悠悠世路,6.乱离多阻。济岱江行,e.邈焉异处。风流云散,一别如雨。f.人生实难,g.愿其弗与。7.瞻望遐路,h.允企伊伫。8.烈烈冬日,9.肃肃凄风。i.潜鳞在渊,j.归雁载轩。苟非鸿雕,10.孰能飞翻?11.虽则追慕,予思罔宣。12.瞻望东路,惨怆增叹。13.率彼江流,k.爰逝靡期。14.君子信誓,不迁于时。15.及子同寮,l.生死固之。16.何以赠行?m.言授斯诗。17.中心是悼,18.涕泪涟洏。19.嗟尔君子,20.如何勿思!
1、3、5、7、8,“叠语词+名词”或“名词+叠语词”系统产生了许多套语式短语,这是一个《诗经》中最常见的句法套语之一。周法高《诗经中的叠语词》有专门分析,[3](P132)此处不作过多举例。
2,载○载○:载脂载辖(39/3)、载笑载言(58/2)、载玄载黄(154/3)
4,君子所○:君子所依(167/5)、君子所履(203/1)、君子所届(222/2)
6,乱离○○:乱离瘼矣(204/2)
7、11,瞻望○○:瞻望弗及(28/1,2,3)、瞻望父兮(110/1)、瞻望兄兮(110/3)
10,孰(谁)能○○:谁能亨鱼(149/3)、谁能执热(257/5)
11,虽则○○:虽则如燬(10/3)、虽则佩觽(60/1)、虽则七襄(203/6)
13,率彼○○:率彼中陵(183/3)、率彼旷野(234/3)、率彼幽草(234/4)
14,君子○○:君子好逑(1/1)、君子于役(66/1)、君子攸芋(189/3)、君子是识(264/4)
15,及子(尔)○○:及尔同死(35/1)、及尔偕老(58/6)、及尔同寮(254/3)
16,何以○○:何以畀之(53/1)、何以赠之(134/1,2)、何以卒岁(154/1)
17,中心○○:中心有违(35/2)、中心吊之(149/2)、中心喜之(175/2)、中心藏之(228/4)
18,涕泪(泣涕、涕泗)○○:泣涕如雨(28/1)、泣涕涟涟(58/2)、涕泗滂沱(145/1)
19,嗟尔○○:嗟尔君子(207/4,5)、嗟尔朋友(257/14)
20,如何○○:如之何勿思(66/1)、如何昊天(194/3)、如何新畲(276)
(诗中“慨我怀慕”与《诗经》中“慨其叹矣”有一定的关联,但是“其”作为《诗经》中“其字式”的一种,现在一般认为相当于重言,“慨其”即“慨慨”,如同“嘤其鸣矣”相当于“嘤嘤鸣矣”一样,而“慨我”这一句式虽可认为是一种对“慨其”的“误读”,但未列入。)
前文已经论及,套语模式的核心多是虚词,例如“载”、“言”、“实”、“侯”、“维”等。这些虚词有时未必构成一个虚字结构,但是从语法上而言,它还是套语化的,或者也可以说它也是某种套语模式。例如“载”这一词所构成的一个组诗句:“载骤駸駸(162/5)载驱薄薄(105/1)载获济济(291/19)载弁俅俅(292/2)”,其核心在于一个“载”字。“载○+叠语词”构成的诗句与典型意义上的套语颇有些不同,但仍有语法上的结构意义。因此,这样的系统还是“套语化”和“传统”的。洛尔德认为,只要“一个诗行中的一个词在别的诗行或半诗行中也处于同样的位置”,那么这一行诗即可以被看作是套语化(formulaic)的。[12](P47)古英语史诗研究者马贡也曾认为:
一个小如‘?a’而又无意义的成分,也能起到套语上与韵律上的重要作用。[3](P43)
虽然王氏认为,这样一来,《诗经》的套语分析会过于宽泛,但他也说,至少在“完形心理”的层面上,这些诗句是“套语化”的,事实上他在分析《小雅·四牡》这首诗时已经将“载○+叠语词”这一情形归入一个“套语系统”,[3](P53、136、137)而如“楚楚者茨(209/1)、裳裳者华(214/1)、蓼蓼者莪(202/1)、菁菁者莪(176/1)、翩翩者鵻(162/3)、皇皇者华(163/1)、蜎蜎者蠋(156/1)”这一系列诗句也因为语法上的相同结构而被归入一组“套语系统”,这与洛尔德及马贡的定义是相应的。[3](P134)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赠蔡子笃诗》中“归雁载轩”即是一套语化的诗句,因为《诗经》中类似的结构有“春日载阳”、“皇尸载起”、“厥声载路”等。在王粲这首诗中,这样的句子有相当的数量,试析如下:
a,○○云○:道之云远(33/3)、伊谁云憎(192/4)、岁聿云暮(207,213)、莫予云觏(256/7)
b、m:言○○○:言告师氏(2/3)、言采其薇(14/3)、言至于漕(54/1)、言树之背(62/4)
c,以○○○:以介景福(209/1)、以御田祖(211/2)、以祁甘雨(211/2)、以伐崇墉(241/7)
d,○矣○○:展矣君子(33/2)、允矣君子(179/8)、哿矣富人(192/13)、哿矣能言(194/5)
e,○焉○○:心焉忉忉(142/1)、惄焉如擣(197/2)、潸焉出涕(203/1)
f,○○实○:忘我实多(132/1,2,3)、君子实维(257/3)
g,○其○○:风其吹汝(85/1)、风其漂汝(85/2)、温其如玉(128/1)
h,允○○○、○○伊○:允王维后(273/1)、维丝伊缗(24/3)、其带伊丝(152/2)
i,○○在○:琴瑟在御(82/2)、鱼潜在渊(184/1)、鳲鸠在桑(152/1)、凫鷖在沙(248/2)
j,○○载○:春日载阳(154/2)、皇尸载起(209/5)、厥声载路(245/4)
k,爰○○○:爰其适归(204/2)、爰及矜人(181/1)、爰丧其马(31/3)、爰求柔桑(154/2)
l,○○○之:良马四之(53/1)、君子宜之(214/4)、日有食之(193/1)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王粲的这一首诗在绝大程度上运用了套语创作,如果算上套语化诗句,这首诗的套语化程度接近80%,是一首典型的对《诗经》进行模仿的诗歌,其句式齐整,而虚字结构也是对《诗经》的延续。
如果说王粲这首诗尚完全处于《诗经》风格的笼罩之下,但拟《诗经》的四言诗未尝不可以有自己的风格,如陶潜的四言诗,论者通常以为他在四言诗的创作中融入一种平淡的风格。虽然陶潜的四言诗创作也是沿袭套语模式,但不完全等同于《诗经》的风格。陶诗也非主题创作,所以其四言诗创作始终不及其五言诗的成就,以其《停云诗》为例(划线部分意义同王粲诗):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首诗套语化程度仍旧较高,约为60%。诗中“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翩翩飞鸟,息我庭柯”这样的句子不再具有起“兴”的意思,也没有什么主题内涵,或者只是代表一种实景而己。由于此诗中运用了许多套语,却不是一种主题创作,所以这首诗的独创性是不高的。可贵的是,这首诗不包含套语结构的部分,许多词汇及意象为陶潜所惯用,例如“静寄东轩,春醪独抚”、“闲饮东窗”、“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等。
魏晋四言诗之所以缺乏生命力,“主题创作”的逸失是主要因素。以王粲之诗而论,《文选》将它选入诗类,足以证明它的文学价值。但由于诗人对传统的四言诗创作并不了然,这首诗中的“翼翼飞鸾,载飞载东”、“潜鳞在渊,归雁载轩”等诗句对起兴的运用貌合神离,只是纯粹的模仿,不具备主题意义。另一方面,读者对这类四言诗的接受也不像口头诗歌那样敏感,诗人与读者都已经失去口头文学赖以生长的“传统”。从这一个层面上来讲,《诗经》时代的结束,也就宣告了四言诗的终结。
但无论如何,在整个四言诗的发展史上,《诗经》的风格始终能够延续,有赖于这一类四言诗对《诗经》形式上的继承。易言之,这些四言诗依然是以虚字或虚字结构为其中心的。
四言诗创作的另一趋向,即是销落虚字,代之以实字,从而向四言文转化,形成后世诸如箴、铭、诔、赞等多种文体,虚字的价值日益淡远,而四言诗的“传统”已无复遗意。(2)试看嵇康《赠秀才入军》中一首有名的四言诗: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这首诗不属于套语创作,一望而知。与套语的四言诗相比较,这首诗最大特点是几乎不用虚字,这是对以往四言诗的一个反动。另一方面,这首诗的前六句是三个对句,节奏两两成文,这与汉代以来诗赋的发展颇有关系,因此,这首诗中更体现出一种四言文的味道来。魏晋以来玄学的风味,也在这首诗中颇有体现。然而,这类诗虽有独创的价值,其数量却远远少于用套语来创作的诗歌。
总体而言,魏晋是四言诗的终结时代。主题创作的逸失,题材的狭窄,虚字的销落,加上五言诗的继起,无一不说明了这一点。诗人们对新的诗歌形式的理解和把握远胜过四言诗,只有五言诗才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而“套语”和“主题”对于魏晋的诗人而言,必然己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四、“四言格调”与早期五言诗
先秦时代,中国诗歌以《诗》、《骚》为代表,而汉末至魏晋四言诗的衰落及五言诗的出现与繁荣,则是中国诗史上的重大事件,钟嵘《诗品·总论》云: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14](P2)
依钟氏之意,四言诗取效《风》、《骚》,本可“文约意广”,但魏晋以降的四言诗却“文繁而意少”,罕有佳什;五言诗则因长于描写而“云会于流俗”。然则造就这一情形的具体原因,是中国诗史转捩的关键。五言诗之起源,检讨已多;而四言、五言之辩,则学界所论尚寡,故仍有探索之必要。
“楚辞”与《诗经》并不属于一个文化传统,而在其形式上,则相去更远。在先秦时代,如果将楚辞作家所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另外考虑,那么这两个传统实际上的继承关系是相当微弱的,以至于几乎没有。作为远古诗歌的“传统”而言,它们是在各自的系统中独立发展的。因此,最早突破四言诗传统的诗歌是五言诗,而非“楚辞”。五言诗对四言诗继承关系常被忽略,四言与五言最大的区别是在形式上增加了一字,但早期的五言诗却恰恰在形式上受到了四言诗的传统的影响。
通过前文的分析,可知在四言诗传统中有众多的“冗馀句式”,钟嵘所谓“四言诗”之“文约义丰”几乎是不对的,而“文繁义少”则是其通常的状态。就“冗馀句式”本身而言,添字以足句的方法在早期五言诗之中也较多见,即在四言诗的基础上添加一字,以完成五言诗的韵律要求。所添之字或是虚字,或构成句义重复,对于句意并无影响,而其基础则是四言诗的成句,这也可以看作是五言诗的“冗馀句式”,但是与四言诗的冗馀结构却不太相同。试举几例,如:
常闻诗人语,不醉且无归。王粲《公宴诗》
为且极欢情,不醉其无归。应瑒《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
《诗·小雅·湛露》:“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这两句诗分别加上“且”、“其”两个虚字,构成五言诗之格式,而这两个字除了顺应其五言诗的字数需要外,并无其他意义,完全可以视为一种“冗馀”。又如曹植《赠白马王彪》:
我马玄以黄。
此用《周南·卷耳》“我马玄黄”成句,添一虚字“以”,使之成为五言句,“以”字同样因为顺应句式而存在。有时则用会“缩合句式”,如《古诗十九首》:
携手同车归。
这里所用的是《邶风·北风》有“携手同归”、“携手同车”的句子,然而诗人将这两句诗合为一句,而其句意则与四言句亦无差异。
在四言诗之基础上成冗馀句,这是早期五言诗的普遍现象之一,除了加以虚字外,也可以加名词、动词、形容词或副词,几乎无所不可,如《古诗十九首》“弃我如遗迹”(用《小雅·谷风》“弃予如遗”);徐干《室思》“人靡不有初”(用《大雅·荡》“靡不有初”);张华《答何劭诗》“穆如洒清风”(用《大雅·烝民》“穆如清风”);傅玄《杂诗》“习习谷风兴”(用《诗经》中“怨妇”主题的套语“习习谷风”,见《邶风·谷风》及《小雅·谷风》);潘尼《赠陇西太守张仲治诗》“及子仍同僚”(用“及尔同寮”,又王粲诗“及子同僚”);郭遐周《赠嵇康诗》“惄焉如朝饥”、“日月忽其除”(分别用《周南·汝坟》“惄如调饥”、《唐风·蟋蟀》“日月其除”);《古诗》“终朝采其华”(《小雅·采绿》“终朝采绿、终朝采蓝”)潘岳《河阳县作诗》“视民庶不恌”(用《小雅·鹿鸣》“视民不恌”)及《金谷集作诗》“中心怅有违”(用《邶风·谷风》“中心有违”)等等都是。
“冗馀句式”是五言诗“四言格调”的一端,但并不包括五言诗对四言诗主题意义或典故的运用,(3)[15]因为这显然与诗歌的“形式”无关。“语典”则是“比兴”传统的延续,这在初期五言诗中也颇为多见,如秦嘉《赠妇诗》: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
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这在诗歌的句式上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将其作为典故较为恰当。这样的例子也很多,如《古诗十九首》“南箕北有斗”、《苏李诗》“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起视夜何其”、王粲《从军诗》“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诗人美乐土”、曹植《情诗》“游子叹黍离,处者歌式微。”嵇康《咏怀诗》“其雨怨朝阳”等皆是。这些内容从句式上分析是困难的,因而也并不构成“四言格调”。
真正意义上的“四言格”,一方面是指早期五言诗中延续着四言诗中特有的虚字,但不及《诗经》中所用的广泛;另一方面则指其延续了四言诗的虚字结构以及套语句式,这使初期五言诗具备一种特殊的韵味。质言之,在具有“四言格调”的五言诗中,其诗句中所包含的虚字或虚字结构,本质上是从四言诗的“传统”中借来的。如潘岳《金谷集作诗》:
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
这两句诗中各具备了四言诗传统中的两点内容:
第一句以“言”字来构筑诗句,是一个独特的四言诗句法形式。郑玄有时将它释为“我”,此义不确,“言”字作为虚字,为一语词,可在句首,亦可在句中。其在句首的,如“言采其薇”、“言树之背”、“言刈其蒌”、“言告师氏”、“言至于漕”、“言念君子”、“言从之迈”、“言示之事”、“言授之絷”等皆是,其中“言采其○”构成一个极为常见的套语模式,而“言○之○”也是一个较多的句式。“言”字用在句中所构成的诗句,如“驾言出游”、“愿言则怀”、“永言配命”、“薄言采之”、“寤言不寐”、“静言思之”、“睠言顾之”、“星言夙驾”、“弋言加之”、“宜言饮酒”、“受言藏之”等,也构成了许多固定结构,如“薄言○○”、“愿言○○”皆是。
《邶风·泉水》云“载脂载舝,还车言迈”,“言迈”一语本此,因而这句诗意与“亲友言迈”意同,是一句以四言诗中独用的虚字“言”而构筑的诗句。
第二句用《诗·邶风·谷风》“中心有违”之句,只是加上了一个修饰词“怅”,而陆机《拟东城一何高》中之句“中心若有违”则加一“若”字,这都构成一个五言的“冗馀句”。前已论及,“中心○○”是四言诗中一个特殊句法结构,将“心中”说成“中心”,是传统四言诗“诗歌语言”的遗留。因此,如果将这两句诗还原为四言诗,即:
亲友言迈,中心有违。
毫无疑问是两句典型的模拟《诗经》的四言诗,虽然句中各加了重复意义的“冗馀”成份,而这种四言诗的基本格调并未因此消失。
“言”字是四言诗中构词力最强的语词之一,其运用也可造成早期五言诗“四言格调”,如以“驾言”、“薄言”、“愿言”、“寤言”、“永言”等构筑的诗句在早期五言诗中也较常见,试举其例:
回车驾言迈。《古诗十九首》
《邶风·泉水》云“载脂载舝,还车言迈”,又《邶风·泉水》、《卫风·竹竿》都有“驾言出游”,《小雅·车攻》有“驾言徂东”、“驾言行狩”,所以这还是这两句套语的“缩合形式”。
以“驾言”发端的五言句实是“驾言○○”这一套语系统的延伸,例如嵇康《咏怀诗》“驾言发魏都”、张华《感婚诗》“驾言游东邑”、《答何劭诗》“驾言归外庭”、张载《游西岳诗》“驾言游西岳”,而以陆机所用最多,如其《挽歌诗》“驾言从此逝”、《门有车马客行》“驾言发故乡”、《驾言出北阙行》“驾言出北阙”、《於承明作与弟士龙诗》“驾言远徂征”、《答张士然诗》“驾言巡明祀”、《招隐诗》“驾言寻飞遁”等等皆是。
以“薄言”构筑的诗句,来自“薄言○○”这一套语系统,这两个虚字都是语辞,而且都是《诗经》中最具独特性的语辞,其例如“薄言采之”(《周南·芣苢》)、“薄言还归”(《召南·采蘩》、《小雅·出车》)、“薄言往愬”(《邶风·柏舟》)、“薄言采芑”(《小雅·采芑》)、“薄言归沐”、“薄言观者”(《小雅·采绿》)、“薄言震之”(《周颂·时迈》)、“薄言追之”(《周颂·有客》)、“薄言駉者”(《鲁颂·駉》)之类,在五言诗中,也有诸多例证,如王粲《从军诗》:
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
此诗似乎是“薄言还归”这一句套语在五言诗中的回音(案:这句诗分别见《召南·采蘩》及《小雅·出车》),其他的例子又如毌丘俭《答杜挚诗》“薄言答嘉诗”、陆机《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诗》“薄言肃后命”等等。
“愿言○○”似乎代表一个思念的主题(theme),如《邶风·终风》“愿言则嚏、愿言则怀”、《邶风·二子乘舟》“愿言思子”、《卫风·伯兮》“愿言思伯”等套语。在早期五言诗中,不但此格式得以保存,而其主题似乎也随之而存,如《苏李诗》:
愿言所相思。
愿言莫相忘。
其他的大多数的例证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愿言追昔爱。《古诗》
愿言怀所钦。陆机《赠冯文罴诗》
愿言思所钦。陆机《赠从兄车骑诗》
陆机《折杨柳行》:“愿言有馀哀”虽未用“思”、“怀”等字,然而诗中“慷慨惟昔人,兴此千载怀”之句,则馀意犹存。又其《祖道毕雍孙刘边仲潘正叔诗》:“感别怀远人,愿言叹以嗟”,则正是一首送别而相思的诗。
“寤言”或“晤言”在《诗经》中不成系统,如《邶风·终风》“寤言不寐”,但《卫风·考槃》“独寐寤言”、《陈风·东门之池》“可与晤言”中的“言”则已不是虚字。然而早期五言诗中也颇多这一类的句子,如张华《情诗》“寤言增长叹”、张华《杂诗》“寤言莫予应”、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寤言抚空衿”、嵇康《咏怀诗》“晤言用自写”、“晤言用感伤”、陆机《壮哉行》“悟言来未并”等。
以“永言”为句的,见于《大雅·文王》及《大雅·下武》“永言配命”、“永言孝思”、《周颂·载见》“永言保之”等,而何劭《杂诗》“永言写情虑”,似乎也可看作是其馀音。
事实上,“言”的构词性很强,其单用时所构成的五言诗,也可以视为这一四言风格的延续。如《古诗·上山采蘼芜》: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又阮侃《答嵇康诗》:
言思我友生。
又陆机《赠从兄车骑诗》:“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襟”(此句似是《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五言译句)。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眷言怀桑梓”以及《赠弟士龙诗》“慷慨逝言感”等都有这一特色。
有时“言”的字义已经发生变化,如陆机《猛虎行》:“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诗经》中虽然有“静言思之”这样的句子,但“言”与“啸”为对语,已是一个动词。
《诗经》中以方位词“中”加上名词所构成的独特句式也为五言诗所继承,前文已举其例,但下列诸诗句还可进一步印证,如《十五从军征》“中庭生旅谷”、《苏李诗》“中心怅以摧”、徐干《室思》“中心摧且伤”、曹植《升天行》“中心陵苍昊”、《吁嗟篇》“故归彼中田”、“愿为中林草”、《赠白马王彪》“中逵绝无轨”、《送应氏》“中野何萧条”、陆机《拟青青河畔草》“中夜起叹息”、《赴洛道中作诗》“哀风中夜流”、《赠尚书郎顾彦先诗》“迅雷中霄激”、张载《七哀诗》“白露中夜结”、司马彪《赠山涛诗》“中夜不能寐”、张华《杂诗》“悲风中夜举”、“荣彩曜中林”、嵇康《咏怀诗》“捐身弃中野”、嵇含《伉俪诗》“中庭植合欢”等,乃至后来杜甫《后出塞》“中夜间道归”、《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中夜窟宅改”《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客子中夜发”、“中堂有神仙”等也还在延用,而其中以“中心”、“中夜”所构成的诗句为最多。(4)
“瞻彼○○”是《诗经》中一个固有的结构,在许多诗句之中出现,如《邶风·雄雉》“瞻彼日月”、《卫风·淇奥》“瞻彼淇奥”、《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小雅·正月》“瞻彼中林、瞻彼阪田”、《小雅·瞻彼洛矣》“瞻彼洛矣”、《大雅·旱麓》“瞻彼旱麓”、《大雅·公刘》“瞻彼溥原”、《大雅·桑柔》“瞻彼中林”等,而在五言诗中,也常常为诗人所沿用,如何劭《杂诗》“瞻彼陵上柏”、曹操《薤露》“瞻彼洛城郭”等。“譬彼○○”在《诗经》中不多见,如《小雅·小弁》“譬彼舟流、譬彼坏木”,但五言诗中也时有运用,如陆机《拟兰若生春阳》:譬彼向阳翘。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譬彼飞与沈。
“逝将○○”句式在《诗经》中只有《魏风·硕鼠》“逝将去女”一例,而在初期五言诗中则较多,如傅咸《赠何劭王济诗》“逝将与群违”、嵇康《述志诗》“逝将离群侣”、张载《答杨士安诗》“逝将辞储宫”、曹植《赠白马王彪》“逝将归旧疆”等都是。
“之子”构成《诗经》众多的套语系统,如“○○之子”、“之子○○”、“之子于○”、“之子无○”等句式皆是。就“必宋之子”、“齐侯之子”、“子仲之子”、“东人之子”、“庄公之子”、“流离之子”等句子来看,“之”显然相当于“的”;而从“我觏之子”这一句套语来看,则又可解为指示代词。王靖献以为“之子”是由一个属格转化而来的固定复合词,就其与“必宋之子”、“彼其之子”、“彼留之子”等句的关系而论,则“之子”可称为“独立属格”(genitive absolute)。[3](P52)事实上,“之”字是否即因此由属格的标志而演变成指示代词,并不可知,但考虑“彼其之子”与“之子于归”等套语在《诗经》中的频度,以其以“之子”演变而来的套语系统,“之子”作为“四言格调”的印记似乎不可抹杀。它在后世的诗歌之中常用,如曹植《杂诗》“之子在万里”、嵇含《伉俪诗》“之子咏采蘩”等等。
也有一些诗歌之中所用的语言显然也是和四言诗的传统有关的,即使其中是用了《诗经》所独有的虚字,如“载”、“式”、“伊”、“云”、“於”、“曰”、“思”等,《诗经》中的一些句子如“乐只君子”、“曰父母且”、“曰既醉止”、“伊谁云从”、“云谁之思”、“何斯违斯”、“载好其音”,其风格皆是独特的,也不妨体现出一种“四言格调”。亦可举一些五言诗的例子,如嵇康《咏怀诗》“岁暮亦云已”、“载飞靡所期”、陆机《东宫作诗》“载离多悲心”、“思乐乐难诱,曰归归未克”、郭遐周《赠嵇康诗》“伊此往昔事,言之以增悲。”张载《晋宗亲会歌》“於皇圣明后”、“式宴尽酣娱”、曹植《大魏篇》“式宴不违礼”等等,皆体现出一种既与纯用实字的五言诗不同、也与常用虚字相异的诗歌风格。
这些情形在更后来的诗人作品中也偶有出现,如张九龄《感遇》“岂伊地气暖”、杜甫《题张氏隐居》“之子时相见”、《九日寄岑参》“维南有崇山”、《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式瞻北邻居”、《遣兴》“载驱谁与谋”等,但是数量并不大。
五、结论
综上所述,四言诗这一诗体,从其悠久的“口头传统”至《诗经》文本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从《诗经》的文本出发,与西方史及与后世四言诗纵横比较,其远古的“传统”仍参差可见。而作为经典,《诗经》的原始创作方法久已逸失,后世对于《诗经》的大量的模拟诗却只在形式上对于四言诗的“传统”有所继承,因而毫无生气,最终导致其衰亡,并被新体四言诗和五言诗所取代。五言诗之形成,在其初期接受了四言诗的较大影响,尤其是在其虚字运用及句式方面,这也造成了部分早期五言诗中的“四言格调”。这种“格调”虽然是五言诗尚未成熟的标志,然而也是诗歌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后期五言诗从逐步不用特殊的虚字及其结构,到进一步舍弃虚字,仍经历了较长的时间,虚字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四言诗与五言诗之分野。无论是其形式的“传统”,或四言诗的特殊格调,以及后世四言诗和五言诗对于这一传统的继承,其核心都集中在四言诗的虚字及虚字结构上,所以,毫无疑问,四言诗是以虚字为其中心的,“虚字足句说”殊不足论。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4期,引用请据原刊。
文|孙立尧
责编|陈 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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