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白情:曾向潮头立,落寞江畔殒
文人从政,结局一般都不会太好,当年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成天说自己怀才不遇,没能实现济世的抱负,要是唐玄宗真给他弄个官,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行,我想,大概率是不行。
民国时,文人从政的数不胜数,翁文灏、王云五等人,在学术上都是一流,可上海的一场金融风波,又是法币又是金圆券的,把自己弄得个灰头土脸;毕竟,隔行如隔山,搞经济,还得是孔祥熙和宋子文这样的行家。
然而,对于这样一位诗人,现在还能知道他名字的人,肯定是少之又少,他从青年时代的光彩夺目到后半生的碌碌无为,诠释一句话,那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最终远离了时代的主潮流。
当年,孙中山亲自介绍他加入国民党而不允,却在美国建立了一个“新中国党”,一通的折腾,他的生活信条是,人生就是折腾,精彩的人生就是不停的折腾!可惜的是,康白情折腾到最后,也没有能折腾出精彩,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只剩下故纸堆中一个陌生的名字。
民国安岳老照片
康白情,字鸿章,1896年出生在四川安岳县的一个士绅家庭,作为偏远乡村的一员,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在私塾中很勤奋,熟读传统经典,擅长诗词歌赋,是当地十里八乡闻名的小才子。
民国的四川是袍哥的世界,当地叫做“嗨袍哥”,各地都有自己的“码头”,江湖险恶,只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相互帮衬,才能共渡难关。
当山外的新思潮和新文化席卷而来时,他去了成都读书,1917年,他考入了北大哲学系,同学中有文学家朱自清,历史学家顾颉刚,还有一位是后来成为大汉奸的陈公博。
康白情进入北大是很玄的,他古文功底深厚,但于数理化这些知识就完全没有接触过,他国文和英语都考了第一名,但数学却交了白卷,于是,毫无悬念地被淘汰了下去。
胡适
不过,严重偏科的康白情运气极好,胡适看中了他的才华,竟以辞职相威胁,方才将他招进北大,这在当今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有趣的是,他的难兄难弟罗家伦同他的情况一样,国文满分,那是胡适批的;历史也考得一般般,数学更是零分,而校长蔡元培力排众议,才有了这后来清华的罗校长。
罗家伦
罗校长也继承了这光荣的传统,他在清华担任校长时,也招了一位严重偏科才子,这位便是钱钟书,可以说,如果没有罗家伦的慧眼识珠,我们肯定是看不到小说《围城》的。
在民国时期,发生这样的事并不稀奇,被誉为“最后的才女”,也是沈从文妻妹的张充和,考试的数学成绩一样是零蛋,同样是被爱才的胡适以“试读生”的变通方式,成为北大的学生。
于是,北大文学系的傅斯年找到好朋友罗家伦和康白情,一起创办了《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影响很大,而他们三人也成为北大学生会的领袖,还有一位同他们一起的,是后来成为职业革命家的张国焘,这样一来,北京大学也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
左起:孟寿椿、邓中夏、周炳琳、张申府、陈愚生、康白情、袁同礼、李大钊、黄日葵、雷宝华。
诗是要写的,书就不太读了,此时的康白情转身成为一名社会活动家,当《少年中国》创刊时,李大钊任编辑部主任,康白情任副主任,大力倡导青年写新体诗。
我们都攀着缆,
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
黑沉沉的夜色,
迷离了山光水晕,
就星火也难辨白。谁放浮灯?
仿佛是一叶轻舟。
却怎么不闻桡响?
……
这是康白情写的一首《送客黄浦》,诗共有三段,写的是他在上海送别田汉和易家钺这两位“少年中国学会”东京会员,从上海前往九江时的心境,“这中间充满了别意,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虽是平常用语,却以寥寥几笔勾勒出“我们”的群像。
因此,即使是对康白情很多的诗评价都不高的梁实秋,也不禁赞许其“可推绝唱。意境既超,文情并茂。”
可以说,白话诗虽然写的人有很多,相对于那些写惯了格律诗的人来说,只能是作为一种尝试,所以现在看起来水平并不是很高,而其中真正能算得上“诗”的,惟有康白情。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眙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东二冬”地走着。
“呼——呼……”
牛也,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也,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这是康白情诗集《草儿》中的第一首诗篇,灵感来自于他在家乡看着长工耕田劳作时的感受,画面虽然很简单,但很写实,很形象,意蕴深刻,从那朴实无华的文字中能体味出的作者深刻的寓意。
这是康白情最著名的一首诗,如果从表面上看,它抒发的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悟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如果往深处想去,这里的“草”,其实表达的是理想,也是一种追求,而“鞭儿”,则是诗人肩负的改造社会的责任。
前排左起:康白情、汪敬熙;后排左起:罗家伦、段锡朋、周炳琳
1920年,北大用上海棉纱大王穆藕初捐赠的钱,保送了包括康白情和罗家伦在内的五名学生赴美留学,时人谓之“新五大臣出洋”,此时的康白情雄心万丈,他慷慨激昂地写道:
我乐得登在甲板底尾上。
酬我青春的泪,
对你们辞行;
我的少年中国呀!
愿我五六年后回来,
你们更成我理想的中国少年!
然而,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康白情,并没有将心思花在学业上,他将留学弄成了“游学”,交结各种美国的华人社团。
1924年,由于原来资助他的资金断裂,加上在美国混得很不顺心,灰头土脸的康白情落寞回国,他建立的这个党也无疾而终,如徐志摩的诗句一般,“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外面是呆不下去了,他只好回到了老家,投靠的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在其帐下当了个“帮闲”,后来竟又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意志日益消沉,成为一个颓废之人。
他开了个叫做“四川土产行”的小店卖榨菜,还去了一家卖银耳的公司当了几天总经理,又去中学当教员,学中医,开绸布店,期间也曾发表过一些小诗,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光芒。
1935年,经北大的同学介绍,他去中山大学任教授,不久又因“政治犯”关系而被解聘,但又凭借以前的声名,在一些部门混差事,可以说落寞到了极点。
后来的他,因国民政府对政治犯监控的松驰,再度去中山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又随学校去了昆明,兼任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的导师。
折腾了足足5年后,他又回到广东教育厅,算是又回归了教育,在广东文化大学教育系主任;新中国建立后,康白情继续在大学教学,期间还调往海南师范专科学校任教。
美人年八十,瑶瑟怨正多,
白头成虚誓,吾欲叩香娥!
这是1953年夏他写的一首五绝,名为《读〈湘君〉〈湘夫人〉》,这两首都出自屈原的《楚辞·九歌》,是祭湘水女神的诗歌,其中如“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样的名句,也许正与康白情的心情相契合,故有感而发。
建国后的康白情
1958年,反右运动席卷而来,康白情很自然又陷入到漩涡中心,在一阵的检讨、交待和批斗后,他毫无悬念地被划为“右派”,并被退职离校,遣返回家乡,时年63岁。
在轮船即将进入巴东港,就要进入三峡时,康白情已经是坚持不下去了,他只能下船,住进了码头边的小旅馆,看着江上往来的船只,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故乡了。
也许,此时的他想起了当年沿着这条江出川时的情景,想起了太平洋波涛送他去美国留学时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