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陶令不归来,寂寞东篱下
我是很喜欢周作人的,他写的散文是真好,如《乌篷船》《水乡怀旧》《爱竹》等等,太多太多,不可胜数,每每读来,唇留余香,回味无穷。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
这便是《乌篷船》中的几句,信笔所至,舒徐自如,娓娓而谈,质朴自然,表面上是游山玩水,然而细细体味,其中却透露出作者闲适的人生观,文中也弥漫着淡淡的乡愁。
正如郁达夫所言:“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有份量。”
他的文字淡雅,节奏缓慢,读之就如同三五老友一起,一碟茴香豆旁,并着几块豆腐干,几盏清茶,围坐在角楼上侃侃而谈,伴着门前波澜不惊的那条潺潺小溪,一切都是那般地美好、平和。
不幸的是,他的名声一直不好,背着汉奸之名,不但娶了个日本老婆,还在伪政府任职,最关键的是,同大哥搞不到一起,老死不相往来,如果哥俩关系好,结局定会大不一样,因为,鲁迅的名字,是神一样的存在,有他站台,对周作人的批判,肯定要温柔许多。
思维很是单纯,从未摆脱生活中无能的怪圈,他如同一个始终沉醉于自己文艺幻梦中的孩子,陶醉于自己建构的象牙塔中,永远做着那玫瑰色的幻梦,风花雪月,自得其乐,所以,在很多事情上,由自己懦弱的性格,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最惨烈的,当然就是没有及时离开北平。
我无意为周作人洗白,毕竟,担任伪职是事实,被国民政府判刑也无可辩驳,只是有一点,他担任的职务是“教育总署督办”,其他一些都是些虚衔,因为,我实在是没听过,他做了哪些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坏事。
“督办”大致就是对教育界进行一些监督的职责,可有可无,可松可紧,向来是没有什么实权的闲散官职,对此,周作人并不陌生,当年他从日本留学归来,所担任的第一职务便是浙江省教育司任视学,只不过一个是省级,一个是国部级,稍有差别而已,均可视为“帮闲”一般。
1912年周家合影,后排左为周建人、右为周作人,前排左起:羽太芳子(周建人妻子)、周母鲁瑞、羽太信子
可见,日本人也只是想借他的名气,来作一番宣扬,以示“亲善”之举,一个摇笔杆子的一介方士,只要不帮侵略者鼓吹呐喊,能起多大的作用,也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
作为四名“留平教授”之一,周作人一直是不承认自己汉奸罪名的,他在法庭上辩解,说自己是奉上方之命,留在北平来保全学校财产的,而这个说法有当时北大校长蒋梦麟的证词为佐。
而新任校长胡适也出面,替他证明有保全北大的图书和设备之功,可惜成效似乎不大,最终他被判刑十年,但只在狱中关了三年便被放了出来,看来,罪行毕竟不算恶劣。
1946年7月,周作人被控以汉奸罪名,图为穿著唐装,身材削瘦,外形斯文的周作人被带上法庭
倒是做有过一些帮助进步人士的事,比如,他保护了李大钊先生的文稿,帮助其子女去延安,并且,有资料称,他所担任的伪职,是北平地下党所安排,而他的秘书高炎,便是一位地下共产党员。
是否可以这样想,如果他当时离开北平,或者政府如对待衍圣公一样,强行将他一起弄去昆明,是不是他也定能混得很好,至少,在“鲁郭茅,巴老曹”后面得一席之地,也未可知。
周作人是个典型的江南文人,也许,因为自幼在家中有大哥和母亲作主,他养成了万事不关心的性情,他似乎也从未对钱财有过什么要求,花钱随便,没感觉,并且,他又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在他身上是找不出什么绯闻艳事的。
周作人在书屋之中留影
他性情温文尔雅,一付与人为善的神情,文章开一代风气,文字中,无不显现着柔美和静谧,然而,他在五四运动中,也是站在新文化阵线前列的风云人物。
这样的人,是不会里通外国来残害本国民众的,如果说他是汉奸,那可以说,所有在敌占区当了顺民之人,皆有汉奸之嫌。
周作人今生最为人诟病的,除了这“汉奸”外,就是同鲁迅失和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是为什么事,人云亦云地没个定论,现在主流说法是怪罪他那日本太太,也不知是也不是。
周作人是我们四川所说的“耙耳朵”,这个是公论,但是否同鲁迅失和也源自于这女人倒也难说,因为他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如何能知道,人们无非是站在传统理念上,将一个懦弱的周作人,想像为如傀儡一样,任由夫人摆布,可信度有几何,是大为可疑的。
从小就在兄长的呵护下成长的周作人,柔弱其实只是表面现象,他坚持的事是很难改的,而且十分固执。
比如,当全国人民都将鲁迅夫人许广平尊为“许先生”时,他一直不认可其为鲁迅夫人的身份,言语上只以鲁迅的“小妾”称之,类似这样的事例,说明他的思维逻辑,要说这也是那个日本老婆教唆,怕也是说不通的。
前排左起,左三为周作人右三为鲁迅
他兄弟二人的性情是大不一样的,鲁迅似乎一直在忙,不是在写文章,就是行进在上课的路上,据统计,最多时,他同时兼着六个学校的课程,甚至还因此耽误了北大教授的评定。
而周作人好像就要潇洒太多,他总是悠哉悠哉,过着自己闲适的生活,一生无大的追求,在北大老老实实地教书,没权力欲,无表现欲,平平淡淡,是个典型的太平文人,只是可惜,不幸生于乱世,在后世饱受责难。
隐约中,我总觉得,周作人后来的际遇,同傅斯年有极大的关系,当日本战败投降后,作为北平肃奸运动接管大员的傅斯年,态度是极为强硬的,对所有在伪政权任职的人只一句话,“绝不原谅”,而对曾经行师礼的周作人痛下杀手,也过于狠了些。
周作人的院子
及至国民政府败退台湾,“傅大炮”作为首批赴台并授与台大校长重任的大员,周作人自然也不会去自讨苦吃,当然,安于现状,,留在北平也符合他懒于动弹的性情。
作为一位“文化汉奸,没杀人放火”,新中国建立后,他在经济上还不算太惨,然而,在“史无前例”开始后,他受到了非人的待遇,还被查封了家。
终于在1967年,他突发疾病离世,时年82岁,在那个特殊时期,家属匆匆将他注销户口后,连骨灰都没敢拿回来,好悲哀。
周作人与孙子合影
民国大师中,散文写得好的有许多,但是,于我来说,最喜欢的有两位,说来真有些不好意思,一是胡兰成,一是周作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民国风”。
只是胡兰成的文笔更洒脱,带着原野的清风,读来赏心悦目;而周作人的风格有着殿堂级别的清隽幽雅,冲和有味,相比于胡兰成,显得要典雅得多,对人们评价他的文风,他自己最欣赏的,是“平实”两个字。
郁达夫是很推崇周作人散文的,说读他的文章,就“如窃贼入了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简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断。”而他平淡典雅也形成了一个流派,一个被冠以“很有权威的流派”,其中包括俞平伯等鼎鼎大名之人,后来的汪曾祺等人是否受其影响,就见仁见智了。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周作人笔下的功力不输乃兄,从上面这篇《雨天的书》中的句子中,是能够体味道的,这也是他的生活态度,所以,我总是在想,如果他也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去世,以他当时的文学地位,至少也是第一阵营中的重要人物,而且,他在翻译领域中所取得的成就,是可以傲视几乎所有号称职业翻译大家的。
鲁迅的文风犀利,被誉为“匕首和投枪”,这是由其刚烈的性格所决定;而作为五四运动中坚阵营中的一员,周作人在他的文字中,对当时很多的社会现象,也是进行了无情地挞笞,如妇女问题,国民陋习,甚至是对时局的控诉,日本的侵略,都进行了控诉和揭露。
只是他的文风比较平和,就深刻性和对社会现象的关注度来说,自是不能和乃兄相比,他只是从个人的角度,或者是从生活的点滴中,来阐述个人的看法,所以,显得有些云淡风轻,想要以此为唤醒民众,那是不能指望的。
其实,才情高绝的周作人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代表着传统文人的一种选择,即邦无道则隐,选择的是独善其身的生活态度,但是,社会的现实却不允许他选择自己的路,强行地将他裹挟着前行。
就如同宋末元初时的赵孟頫一般,你说他是汉奸也行,气节有亏也罢,都有道理,周作人只是在这一序列中,又添了一个稍微显赫些的名字而已。
后人站在道德高度进行谴责也是应该的,但是,如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你身陷其中又当如何,能如他们一般就很不错了。
时者,势也,势者,时也,现在的人,都在歌颂左宗棠而骂李鸿章,如果当时老佛爷非要让左大人去马关签约,当是一个什么情况,大家可以脑洞大开地想象,他还会有民族英雄的金衣贯身吗?
人被逼着上了一条船,你就啥也不是了,只能靠运气,或发现新大陆,或陷身孤岛,或葬身海底,都不是你能选择的,比如这周作人,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