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郛:国士忍背锅,民国严子陵
严子陵是东汉著名隐士,毛主席在《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中,有名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引用此君来开导柳老先生,我读诗而认识此君,严子陵有一位老同学、好兄弟名叫刘秀,成了东汉开国皇帝,多次请他出山,他坚辞不出,隐居而终。
而民国的黄郛同其相比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也有个好同学、好兄弟,名叫蒋介石,但不同的是,黄郛是出山了,最后是替他这位好兄弟背了一世的骂名,消失在水色山光中,几乎是无人知晓。
蒋介石一生的结义兄弟有多少,怕连他自己也是难以数清的,肯定十个手指是数不完的,什么张群、吴忠信、邵元冲、戴季陶的一堆,其中有他一生的政敌,如李宗仁,有背后捅刀子的,如冯玉祥,有将他囚禁的,如张学良等等,皆是他的拜帖兄弟。
蒋介石重回南京国民政府
但是,在他这众多兄弟中,他真正上心的,也如兄弟般看待的,是他第一次在上海打铁浜结拜的两位兄长,大哥陈其美和二哥黄郛。
陈其美大名鼎鼎,是被称为“四大家族”之一的二陈之叔父,他被刺杀后,是蒋介石冒死收尸,并扶持了陈立夫和陈果夫在国府的地位,可以说,他对这位大哥的忠贞之情,说个感天动地亦不为过。
但对黄郛来看,就有点让人感叹了,现在,黄郛的知名度并不高,即使有知道他的,也并不是一个好名声,简约说来,黄郛是一个背着卖国之名而快要被人遗忘之人,而造成他有今天这结果的推手,正是他那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兄弟,民国政府最高领袖蒋介石。
黄郛是我很钦佩的人,他是浙江绍兴府上虞人,字膺白,号昭甫,他17岁便考取了秀才,补为钱塘县学生,后以浙江省第一名的分数,被清政府公派至日本留学,从东京振武学校毕业,参加过上海光复、二次革命和护国之役,而且,他曾代理国务总理并摄行大总统职。
他是蒋介石在振武学校的学长,蒋介石入学后,很快便成为黄郛的迷弟,自结识陈其美后,三人很是投缘,一起加入同盟会,黄郛负责掌管会员名册和组织工作,后奉命潜回上海,在上海光复的前夕,生死结拜,同生共死。
上海光复,时年30岁的黄郛功勋卓著,他力推大哥陈其美上位上海都督,自己则担任沪军都督府参谋长,并兼南京临时政府兵部总监等多个职务,是陈其美手下的关键人物,而小弟蒋介石则是他担任沪军第2师师长时,所委任的第五团团长。
沪军都督府时期的黄郛,中立扶刀者为廿三师师长黄郛,其右为张群
黄郛虽说是武人出身,但他却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血腥,袁世凯倒台后,他便在家闭户著书,出版了两本在当时影响很大、具有国际视野的专著,即《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业》和《战后之世界》,一时名气大涨,风头无两。
在北洋政府时期,他的职务随着风云变幻,也是走马灯般的变更不停,甚至还代行总统职权,而其中的大手笔,便是策划和参加了“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并将紫禁城建为故宫博物院,尽管这有违反约定的嫌疑。
大家只知道“北京政变”是冯玉祥主使,却不知背后的推手是黄郛,而他本人对此也颇为自得,曾自言:“从来中国书生报国最得意的有两事,‘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这两者我都做到了。”
在此期间,他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的业绩,比如,他直接照会日本政府,要求取消1915年中日签署的“二十一条”等等,虽然效果甚微,却是代表了他对外交涉的强硬态度。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介书生,生性好静,善良平和,不屑于党人争斗,他标榜“不加入任何团体,不附和任何主义”,让人奇怪和惊讶的是,他贵为辛亥革命的元老,却并不是国民党员,他的所作所为,一直是遵循着传统儒家的价值观行事。
可以说,黄郛是蒋介石班底中最为低调神秘之人,亦是一个权力欲不重,没有心机之人,当然会很快被权力中心边缘化,他作为蒋介石义结金兰的盟弟,当然会尽自己的一切来帮助他这位小兄弟,为其分“忧”遮“丑”。
上海首任市长黄郛就职时之宣誓
他竭尽全力地帮助蒋介石,可以说也是有江湖侠义之风,李宗仁曾评价他是“风度翩翩,举止从容,且能说会讲,其成熟干练一望而知。”而他帮助蒋介石所做之事,尽管很多时候是违心的,却是从来也不后悔的。
国民政府成立后,黄郛历任外交部长、教育部长、上海市市长等要职,当北伐继续进行时,受到日本粗暴干涉,他们以损害了日本在华利益为由,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济南惨案,阻止全国统一的步伐。
日本的军事实力远超北伐军,作为北伐军最高首领的蒋介石,为了完成“北伐大业”和“国家统一”,必须要同日本人交涉和妥协,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是没人愿意干的,这时,他想到了好兄长黄郛。
他于是便派黄郛去济南同日军交涉,自然是没有好结果,最后,北伐军只得绕道北上,济南惨案不仅使日本从帝国主义列强走出,成为中华民族的头号死敌。
黄郛因同处理济南惨案时的软弱而背了黑锅,受到国内一致的抨击,蒋介石无奈,只能拿他顶缸,将其撤职,于是,他便回到家乡莫干山,隐居读书。
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一现象很是耐人寻味,即凡是同日本进行交涉和谈判的外交家,无一例外地都是“卖国贼”,都是千夫所指的“坏人”。
陆征祥、曹汝霖、张群、施肇基,日本这个两个字对他们说来,就如同噩梦一般,其中当然也包括黄郛,这是因为“弱国无外交”使然,即使号称中国最牛外交家的顾维钧,也以战犯排名22位的地位,同蒋介石一起上榜。
自从日本人制造皇姑屯事件后,中日之间关系日趋紧张,摩擦不断,民国政府一退再退,日本扶持满洲国,蚕食蒙疆,鲸吞东北,发动上海一二八事变,直到七七卢沟桥抗战全面爆发,这中间就是民国政府同日本在单打独斗,其中除了长城抗战外,还发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之事。
这一时段极少被人提及,教科书大概是用一句“华北危局”便翻了过去,而在这一段时光中,处处都有着黄郛忙碌的身影,他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维持暂时和平,为国家争取了宝贵的准备时间,因为在这六年中,中日之间没有发生大的军事冲突。
黄郛辞官后同夫人一起回乡,在埋头读书的同时,经营莫干山小学和当地的公益设施。他还和梁漱溟、陶行知、晏阳初等一帮同道,倡议组织的“新中国建设学会”,而且,也在幕后暗中为小兄弟出主意,成为蒋介石幕后的“幕僚”。
为兄弟背了锅,黄郛的心中当然也是有怨气的,只是他不说罢了,他回乡后,在浙北莫干山乐哉悠哉地当了村长,其实也就是进行扶贫,倾家荡产地帮助的农民脱贫,拿来还将唯一的住宅捐献给了抗日事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自黄郛逝世后,她的夫人沈亦云秉其遗志,在此坚守了22年,一直持续到解放前方才作罢。
黄郛夫妇与女儿黄熙治在白云山馆东顶
当蒋介石迫于日本的压力,再度邀请黄郛出山相助时,黄郛说过,“欲保三十年友谊于不敏,故不共事也。”也就是说,如果还要当朋友,就不要再让我帮你了,他就是以这样的性情来逃离政坛,与东汉严子陵何异?
但是,蒋介石是将黄郛拿捏得很准的,他知道二哥的脾气,不会不帮他的,因为他此时全部的精力是要剿灭红军,实现其“安内必先攘外”的既定议定,所以,必须要先稳住日本,赢得时间。
于是,在小兄弟再三要求下,黄郛深感国家正在生存存亡关键之际,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再次出山,继续与日本人周旋。
办理“济案”时黄郛致蒋介石电文手稿
想打,可打不赢,想谈,没资本,只有让利以赢得时间,黄郛和何应钦同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承认了日军对山海关以北和长城的占领,并且将华北北方沿线20余县设为不设防区,这也是卢沟桥事变前,四周都有日本军队的原因,而黄郛当然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妥妥的“卖国贼”。
黄郛的所为,当然是蒋介石无奈的选择,但作为民国首脑的他,态度必然要强硬,这是要做给全国人民看的,他一方面坚决不承认满洲国的存在,义正词严地要求黄郛对日本人绝不姑息;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做到让日本退军,以平息民众对国府政策的怒潮,所以,只能老调重弹,将黄郛拿来背锅。
蒋介石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黄郛心知肚明,在明知吃力不讨好的情况下,对他小弟在前台的装腔作势也实在忍无可忍,他在给蒋介石的电报中直言:“弟如要兄依旧留平协赞时局者,希望今后彼此真实地遵守‘共尝艰苦'之旧约,勿专为表面激励之词,使后世单阅电文者,疑爱国者为弟,误国者为兄也。”
蒋介石与义兄黄郛
对此,他的夫人沈亦云也是看不下去了,当着蒋介石的面公然质问道:“辱国差使,宜派人轮流充当,为什么只让膺白一人独担?”就是说,要让人背黑锅也应该轮着来,为何总揪着我家先生不放?听着这话,蒋委员长听着也很是尴尬,二嫂发怒,他也只能受着,可是,又能如何免去二哥头上的骂名呢,没办法,谁让他是俺大哥呐!
在华北危局中,背锅的当然不止黄郛一人,那后来被万众景仰的张自忠将军,当年亦是殚精竭虑地与日本人斡旋,不也被人人唾骂,称之为“张逆自忠”,逼得他不得不以死明志,血染荒岗,夫人亦绝食相随。
可惜,黄郛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于抗战全面爆发的半年前,因肝癌在上海逝世,时年56岁,六天后,西安事件发生,蒋介石被张学良软禁。,所以,黄郛的这位小弟也未能前来参加他的葬礼。
观黄郛的一生,表面上看是很难界定,似乎是个“灰色”的人生,更不能以好人或坏人的标准来衡量,他是那个时代的精英,是一个为了苍生而勇于牺牲自己的壮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说的就是黄郛这种人,当你拨开他身上那云雾缭绕的迷雾时,定会同我一样,对他是崇敬满满。
“天底下最难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你以后的路还长,这卖国条约,还是让老臣来签吧。”这是李鸿章在马关条约签字仪式上,对庆亲王奕劻说的话,当他颤颤巍巍地将“李鸿章”三个字写在了纸上时,心头的感受谁能体味!
于是,我想到了黄郛,“一年以来对内对外,尽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只是伸伸腰之后有什么善后办法?为国家设想,不能那样冒险……但国家既需要我唱这出戏,只得牺牲个人以为之。我年已五十五,大小的官都曾做过,尚复何求?”
这是当年黄郛说的一段话,在他死后,蒋介石在《黄膺白先生家传》上,深情地写了一个序言,其中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是对他这位二哥的评价,我觉得,也是黄郛在民国这段波云诡谲的时光中,应有的高度和最准确的评价,其言为:
“志足以慑强寇之气,而势不能弭铄金之口,其忍辱负重,诚有非常人所能堪者。自来志士仁人,临汤火而不避者易,受疑谤而不辞者难,当其困心衡虑,不计毁誉......樽俎折冲,功同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