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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的拐杖
作者/吴家发
姑奶奶一生无儿无女，父亲三岁时就没了爹娘成了孤儿，姑奶奶是父亲唯一亲人。我从记事时起，每年正月走亲戚，父亲带我拜年的第一站是姑奶奶家。拜年的礼物不多，几样副食品和几元压岁钱。我入学堂前，姑奶奶就是石湾生产队的“五保户”了。姑奶奶家仅一间低矮的草屋，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里。记得几次雪后拜年，姑奶奶家草屋屋檐上吊着一排长长的冰棍，像一排排箫，冷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有一年雪后拜年，父亲给姑奶奶捎去一根拐杖，自家老竹制的，拐杖上了漆，抛了光，底端用铁皮包紧，杖柄活动的可拧开。这拐杖谈不上值钱，但有几分看相。也许姑奶奶年岁渐高的缘故，需要一根拐杖了，接到这根柺杖，她显得很高兴。正月里气候还比较寒冷，姑奶奶的屋内却很暖和。嵌在土壁子上的木桩悬着一刀蜡黄的腊肉。我们刚一进门，姑奶奶就移动木梯，一双小脚站在梯档上，颤颤巍巍的，总算取下了那刀肉。肉是每年过年队里给的过年货，姑奶奶舍不得吃，为我们拜年准备的。除此外，队里还送几元钱的过年红包。姑奶奶家门前有几株桑树，到了夏天，满树桑葚从鲜红到紫黑，落地炸成果泥。到了这个时候，姑奶奶在树底下铺上一层干草，用竹篙子敲下成熟的桑葚，然后在干草里捡出一颗颗桑葚，小小翼翼地装满一大布袋。姑奶奶赶时间送桑葚到我家，因为桑葚易烂化。路上她一手捏着驮在背上布袋口，一手拄着拐杖，过一道到我家的独木桥，其间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那时的桑葚，对于我来说，就是“人生果”，我的贪婪让我曾吃醉过一次。每一次吃桑葚，果汁淋到衣服上，母亲给我换衣洗衣总是忙上一通，院子里不时响起“噼哩叭啦”的捶衣声。姑奶奶送过桑葚，这以后父亲隔三差五就去她家，爬桑树上给姑奶奶摘下几箩筐桑叶喂蚕。我也爬树摘过桑叶，听蚕宝宝吃桑叶好像下起小雨的声音，看蚕宝宝扭动胖嘟嘟身躯，我好奇地问姑奶奶，养蚕干啥，蚕宝宝是不是可以炒着吃。姑奶奶脸笑得像菊花，告诉我蚕宝宝吃饱了就吐丝，吐出的丝可做好衣裳，活着的人穿，死着的人也穿。人死了也穿，这话把我弄糊涂了。尝过桑葚的美味，留在舌尖上的酸与甜沁人心脾，成为永远的记忆，我像一只候鸟，每年到桑葚成熟的季节，身体就有本能的反应。那个季节里，我盼望着驮布袋拄柺杖的姑奶奶早日出现在路口，盼得涎水都湿了衣裳。实在熬不住，肚子里馋虫怂恿我独自去姑奶奶家。![]()
姑奶奶家门前桑葚还半青半红，这使我很失望。已是吃中饭时间了，她家一口锅里正“呼突突”地响，姑奶奶揭开锅向锅里撒菜叶子。不一会儿，有人来串门了，揭开锅说，老奶奶，侄孙来了中午就吃菜粥啊！那人走了，姑奶奶关上门，屋子一下子灰暗起来，姑奶奶一只手伸进一口罐里捞米，听见指甲刮到罐底的声音，捞了几次，才捞出大半碗米来。姑奶奶说，孩子别急啊，等锅里粥好了，姑奶奶煮白米饭给你吃。
突然传来敲门声，连续敲，开门，看见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门外。父亲一进门就揪起我两只耳朵，像过年杀年猪似的把我提出门外。姑奶奶连忙扎进我和父亲之间，见父亲一个巴掌在空中扬起，我吓得哭了，姑奶奶也拿起靠墙的拐杖说：再打孩子试试，我就用拐杖敲破你的头！我很委屈，我是来吃桑椹的，不是来蹭饭的，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姑奶奶抚摸我的头，捏捏两只揪红的耳朵，揩去我淋在下巴上泪水说：我孩子双耳耳坠多厚，下巴向上兜着，长大是个有福有得吃的人。![]()
姑奶奶家这顿饭没吃成，父亲驮我回家，我在父亲肩膀上睡着了。回家后父亲态度变得亲切起来，开导我说，你这么大了，应该懂点事，姑奶奶家的口粮都是队上社员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按斤按两称给你姑奶奶的，你去吃，别人会怎么想呢。姑奶奶长寿，活到八十六。父亲和我送了她“老”。石湾的队长说，老人家临死前一天晚上就在“游气”了，硬撑到见到娘家来了人才走。我们到她床前时，她那样子看上去像睡着了，但突然又缓过神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巴张得很大，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父亲贴近细听，努力听她最后想说什么。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床前那根拐杖握在手里，姑奶奶闭上嘴，安静地走了。拐杖是父亲制给姑奶奶的，姑奶奶又还给父亲，父亲心里猜想，姑奶奶想让我们在她死后看到此物不要忘记她！石湾的队长问父亲关于姑奶奶的后事有什么要求，父亲说出了姑奶奶的遗嘱：一间房子和屋内几件傢俱全归队里，入殓棺内的裹身丝绵不用买了，她这些年养蚕存了不少丝绵，多余的部分卖掉，以补办丧事开支。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要求，姑奶奶想让队里为她开个追悼会，追认她是烈士遗孀。![]()
本文发表2024年秋季刊《桐城文学》
队长犯了难，他也听人说过姑爹爹和姑奶奶拜堂的当天晚上，客散后就去参加桐西姚会甲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伍，在桐城范岗鸡冠山一带打游击。但从此后再无此人消息，有人说战斗中牺牲了，还有人说后来参加了别的什么部队。这是件查无实证的事。另一件令我遗憾的事是，姑奶奶那根拐杖因我并没有存留多久。上小学时看过几场抗日的电影，几个小伙伴模仿战斗场景“拼刺刀”。我的武器是姑奶奶留下的拐杖，和对方几个来回相碰撞，拐杖开裂了。但有个意外发现，开裂的拐杖里露下几张“伍元”的人民币。这一发现，不但没使父亲欢喜，反见父亲哭得像个女人！![]()
吴家发 桐城市新安初中高级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文学学士。有作品获2023中国散文年会三等奖。
主编：程春艳
校对：梦里花开
审核：云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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