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里拉|关于施米特和施特劳斯的问答

文摘   2024-10-27 21:04   山东  


关于施米特和施特劳斯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橘猫会社”


问:列奥·施特劳斯在学术生涯后期认为现代政治哲学起源于马基雅维利,而不是他早期所认为的那样源于霍布斯,请问您怎么看?

答:有些人喜欢施特劳斯前期的东西,有些人喜欢他后期的东西,而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属于前一类人。在我看来,施特劳斯并不是太重视也没有多谈基督教。在一千五百年的时间里,西方是基督教的西方,但施特劳斯对此只字未提。其一可能是因为,他认为基督教不过是一套律令习俗,而与其它律令习俗没有什么区别;其二,基督教神启源于犹太教神启,所以谈这种神启也就是谈基督教;其三,施特劳斯来到美国,看到在美国攻击基督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然后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施特劳斯对基督教有一些成见,因此,他和他的学生也没有花很多时间探讨基督教神学的本质,或者基督教较之于犹太教有哪些独特之处。在我看来基督教有互相关联的两个特点:第一是道成肉身的观念:基督的降生标志着历史的断裂,在基督之前和之后的历史不相关联;第二是基督教的上帝是人所不能揣测的。在我看来,正是这些问题带来了争端,并且需要得到回应。

说到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的末尾,他敦促教皇下定决心是统治还是放弃统治。意大利最终要统一,无论是教皇促成还是君主促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基雅维利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回应。但是霍布斯带来的是一套全新的“政治人类学”,相比之下,马基雅维利并没有提供一套关于人性的新说法,或如施特劳斯所说,他只是改变了标准;但是霍布斯式的政治心理研究,和他对信仰的理解,却是了解现代的神学和政治学思想诸多内容的关键。所以我要说,如果想要理解现代性问题,就必须要理解基督教时期,西方是基督教的西方,这很重要。

问:您对维柯怎么看?在我看来维柯的思想是很典范的政治神学,您如何评价?

答:在我看来维柯并非一位政治神学家,因为他并没有把政治权威建立在神启的基础上。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宗教观:一方面,他认为人类天性中就有宗教倾向,不管这种倾向是否与上帝有关;另一方面,如果认真读他的东西,你会发现他虽然谈神恩,但好像并不认真相信神恩。他可能相信上帝,但他的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也不是犹太教的上帝,而更像是莱布尼茨式的上帝,只不过一切持续在历史中运动。所以维柯有一种神学,但不是我所说的政治神学,因为它没有为权威正名。

问:现在看来我们处在一个强势政治神学占主流的年代,好比说世俗化的问题是西方基督教世界才会面临的问题,现在世界似乎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需要面对世俗化与宗教对峙的问题,另一部分则与这些问题并无太大相关;但是前一部分却要把这个问题加到后一部分身上,这样看来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卷入政治、意识形态与修辞的争吵,您认为我们怎么摆脱这种局面?


问:在读您的书的时候,您似乎把从霍布斯以降的政治神学理解为一个痛苦的过程,仿佛霍布斯留下了一个没有回答的问题,即政治与宗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分离,我们是不是离不开某种形式的宗教;但是听了您的讲座,又仿佛霍布斯的大分离为解决政治神学的所有问题提供了可能,那您的真实观点是?霍布斯的方案能否适用于其他文明?

答:关于我们是否离不开宗教的问题,我想说,如果有人声称知道答案,那他一定在撒谎(笑)。我们现在仍生活在实验中,因为现代性本身就是一场实验;至于在实验的终局,我们能不能达到彻底的去魅,没有人可以给出确定的答案。而我在书中想说明的是,政治神学和现代政治哲学的思想不是从霍布斯到尼采的单线发展,而是像亚努斯的两张脸,一张脸是马基雅维利、霍布斯、尼采,另一张是卢梭、浪漫主义、维柯,某种程度上还有康德和黑格尔。霍布斯和卢梭各自有自己的传人,但是孰对孰错,对我来说仍旧是一个开放的问题。

问:请问您怎么看待卡尔·施密特的政治神学理论?有没有一种“唯一的”、绝对正
确的政治神学呢?

答:施密特的理论有其模棱两可之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所有神学都天然具有政治性;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所有政治权威都建立在一种类似神学的基础上。如果你认为政治权威是由某种未明说的决断,或日“神学”决定的,那么你的柏拉图式的统治,或基于“神学”的政治权威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但对我而言,“政治神学”恰恰标志着事实上存在一种神圣权威,公开地支持政治权威的施行。我并不能认同一种循环的、不确定的思想,不能说政治权威基于某种我所理解的决断,因为这不是“神学”。没错,或许神学都有政治性,但并非所有政治权威都具备神学性。所以,如果按照我的理论,“唯一的政治神学”这个问题就应该表述成:没错,或许有这么一种东西;但是或许也可能最好的政治跟神学完全没有关系。

问:如果我们看前现代政治,我们会发现正义与秩序之间有明确的分野:正义就是正义,我们选择正义是因为正义本身是值得追求的;但追求秩序却是别人告诉我们须如此做;正义和秩序的区别从霍布斯那里开始,在大分离后反而消失了;如果我们分不清这两者,那政治哲学又从何谈起呢?

答: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马基雅维利或者霍布斯的个人决定,而是基督教就取消了这种区分。一千五百年来,唯一的秩序就是神正的秩序,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回击的正是基督教的问题,而不是古代思想家们的问题(对不起,施特劳斯先生)。他们回击的不是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而是四福音书,现代性正是要这么理解。

问:多元文化中,对正义和秩序的定义可能完全不同,那么我们还能用“正义”和相关定义来讨论问题么?

答:这就是“哲学的问题”,但如果哲学也解决不了,那也没有关系。我们要注意,文化多样性的问题可能从很古老的时候就存在了,所以说如果我们今天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谈正义的话,我们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标准。
但是我要说一下刚才关于对正义和秩序的思索在现代传统中的失败这个问题。霍布斯选择了秩序;洛克认为一旦人的本性得到释放,则正义秩序都会消失。康德倒是选择正义,但是他也强调两者的一致,并认为秩序就是正义的统治。黑格尔认为两者在历史中统一。所以他们并不都认同霍布斯,而是各自寻找不同的方式来调和两者。所以对于伟大的思想家来说,或许不能在某一种统治治理下谈正义,但仍然可以思考正义这个大问题。

想当国师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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