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片无水之海的地理诗学
作者:陈思安
“在我们摊开来参阅的一座城市的平面图与因它的名字的召唤而从我们内心涌现的城市的心理图景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叠合之处,后者是我们日常的游移在记忆里余下的沉积。”
——于连·格拉克《一座城市的形态》
Intro 钥匙
她被丢入时间的湍流。脚趾拴紧在前个世纪,嘴唇啜喏在这个世纪,四肢游散在时针与分针搅乱的漩涡里。时间的秩序跟她意志力之间的搏斗胜负已分,她的身体却还感受不到。她漂浮在这片湍流中,意识到自己的每一刻都同时属于许多个时代,许多处地点,许多种身份。
时间的泥沼给她带来的并不算是困扰,反而贡献出一个令空间前所未有清晰起来的契机。就此,时间再不重要,她停止以时间为序去记忆任何事物。她追随着一粒石子从生成、滚动,到堆积、沈降,直至化为齑粉,度量已很难说是时间,而是地理。她行走在这片长久孕育着自己的(又或许是反过来,是她花了太长时间去孕育的)土地,寻找一把钥匙。
一把能够唤醒这片沉睡着的无水之海的钥匙。它睡得实在久,毫无觉察构成自己的每一颗水分子都已先后挣脱着逃离开。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仍然应该被称作海。
这里有太多事物等待着命名却又难以命名。就连脚下的土地,名字也是一场战争。与生殖出过太多香料有关,与一条清澈的江水有关,与一个闻名遐迩的女海盗有关,与一只漂海而来的红色香炉有关,与一个水上人的口音有关。故事与故事之间,相互争夺。争抢的不是命名权,而是对未来的记忆。
她知道自己寻找那把钥匙,也是为着争夺。她不屑,也无法掩饰其中的野心。
对于未来之人,他们得以了解此地的唯一途径,即是叙事。
即是故事。
即是钥匙。
Part 1 北望
人如何向海索取它没有的东西
在找到那把最终的钥匙之前,她首先拥有另一把钥匙。一把具体的钥匙,能够打开一栋具体的建筑。她将这里作为确认自我、记忆、地理与想象交汇之处的锚点。据此,她探寻的目光得以向四面与八方延展。
登楼北望。不断向前增长的海岸线,挣脱了自古以来的命运束缚,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百年前,她脚下的建筑前,是海。真实的海,浪涛浮卷,拍岸有声。百余年来,数兆亿万顷泥石轮番入海,垒出绵延数十公里的土地与居住其上的人。吞下海水,咽下浪,削平高山,挖平地。
人类向海水争夺土地,无论如何都是超出想象之事。她时常好奇,人该如何向海索取它确实拥有,但同时确实没有的东西呢。当然,对于海来说,它实质失去的内容物或许连根汗毛都谈不上,却又庞大到令它无法忍受。人们幻想着征服的欲望在泥土合拢踩实的那一刻再次被满足,却向被征服之物证明着虚妄。有没有人曾像她一样想过,我们也需要获得海的同意?当然,并非所有索取都代表着剥削,也正如并非所有沉默都代表着同意。
她看着那处浅石滩一次次掀起衣裙,剥开筋皮,将强行被灌入的砂石尽力容纳为新的血肉。允许这新的血肉比旧的还要更具生命力,长出高楼、街道,平整出球场、绿地,甚至于加冕的场所。允许人们可以欢笑着或悲哀着逡巡于这自造的而非天赐的领地。
夜晚,更深的夜晚,所有人与兽沉入睡眠之后,她听到干涩的海水声音,不是从数公里外的具象之海那边传来,而是从脚底坚实的土壤之下传来。随潮汐浮涨,拍打着幽深地底数百年前的岸。她重新聆听这片无水之海的波浪声,诉说着,诉说着,诉说着。
海从不会真正消失,即便失去了水。
在一个人的身上辨认出海洋
海的气息如何沉淀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沉淀到足以能够在这副身躯上辨认出海洋。海洋的特质,又是怎样一种特质。与海相关的一系列词汇似乎在提醒着,标签着这特质。潮湿、黏腻、浮荡、广阔、咸腥、取之不尽的食物。当然,还有一些更加危险的词语。巨浪、吞噬、恐惧、暴怒、汹涌、滔天、渺小。人在面对海时的渺小,与人在面对群山时的渺小,是同一种渺小吗,她好奇。
不必好奇,在我身上,你便可辨认出海洋。记得抓紧时间,我可是最后一个疍家之子。在我之后,海将在人的身上绝迹。他望着她,深黑瞳仁偶尔闪过海的蔚蓝,浅淡的酒窝盛满他向人复述过无数次的故事。你知道的,宋朝有位周姓大贤,已在书中写过我们族群,“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疍也。”但据我所知,不,应该说是据我们族群代代口口相传,起源最早应是秦朝,祖先不肯为秦虏,因此群体逃亡入江海。所以,我们的基因里镌刻着反叛。宁可世代飘零于海,也不肯屈从于霸权。她已熟悉他在讲述时的通畅自信,这段导言她和众多市民都曾在各类媒体中看到听到过他侃侃谈出。他并未认出她,她早认出他。她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漂在水上、腰间缠着草绳,在母亲的拎拽下学习如何用身体去激发海水的重力。
很可惜,这位周姓大贤在那篇文章里还讲了许多对我们族群的误读,说什么我们贪婪了,说我们有妻共之了,说我们冬夏身无一缕,好像牲口了。用当下的话讲,是猎奇,是他者凝视,是对所谓贱民的俯视。不过他有一句写得好,我经常引用。他说,“疍之浮生,似若浩荡莫能驯者,然亦各有统属,各有界分,各有役于官,以是知无逃乎天地之间。”是不是讲得蛮好?我喜欢这句,所以我的网名叫做“浮生天地间”,正是来自与此。他讲得兴奋,灰色麻布外衣被身体热气蒸腾出新鲜薯莨汁的味道,脚下趿拉着半只鞋露出白嫩的后脚跟,随着翘动的小腿在半空挥动。我们是海中浮荡的蛋壳,任何风浪都能拍碎掉,却一路活到了现在。还能说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蛋壳?他笑,抖动的鞋子几乎落在地上,又被脚趾利索勾住。一个人的清晰眉目渐渐融化在“我们”的模糊叙事之中。
没有了,都没有了。蛋壳终于上岸了。我坚持了很久,一个人去对抗海浪和时间,坚持到成为最后一个离开疍艇登上陆地的人。你知道的,海上没有手机信号。他冲她挤了挤眼睛。没能做成第一个逃离土壤投身向海的人,至少做成了最后一个背叛海洋寄生陆地的人。好在我还可以讲述。所以我要不停地讲。不然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说到此处,他低下头,把眼睛和半只脸藏在夕阳的暗影中。
我的儿子,将是第一代同时失去了海洋和陆地的疍家人。我希望在他的身上,至少能够辨认出天空。
辞典
火麒麟——周身“瘾”。土鲮鱼——女佣人。塘虱鱼——老人。醉猫——酗酒的人。门口狗——讥人不敢出门。老虎蟹——凶恶的人。盐仓土地——形容咸湿(狎亵)的人。忽必烈——克扣菜钱的伙伕。赵匡胤——大宋王,谐音大餸王。量地官——无业游民。擘口仔——靠一张嘴去找生活的人。秀才手巾——包书,谐音包输,喻逢赌必输的赌徒。貔貅仔——顽童。一脚牛屎——没有学识的人。三打六——讥人低能。花靓——讥人年少无知。豆钉——形容别人个子很小。沙尘白霍——嚣张浮躁的意思。1949年12月31日大公报香港版,作者小凤。
㓥死牛——栏途截劫。知人口面不知心——勿以貌取人。唔吼——不喜欢。丢那妈——他妈的。拉牛上树——难教的意思。走鬼——逃避(小贩隐语)。放贵利——高利贷。好心唔得好报——恩将仇报。君真——公平。戴绿帽——妻子偷汉子。流家连——劣货。蛇见琉璜——软。好心事——温柔体贴。大碌藕——与人无尤。熟性——会意或帮忙的意思(黑社会隐语)。有牙冇眼——大笑。盒屎上身——惹祸上身。冇天装——天不怕地不怕。够道行——足智多谋。三寸钉——矮人。架势堂人马——有权有势的人(黑社会隐语)。三水佬睇走马灯——陆续有来。细佬哥剃头——快的意思。隔夜油炸鬼——没有火气。生人唔生胆——胆小如鼠。1949年12月10日大公报香港版,作者焕锦。
飞发佬走警报——(懒刮)好少理。同捞同煲——狐朋狗党(黑社会隐语)。乞人憎——见而恶之。米路(或世界)——机会。算死草——刻薄。蛋豢鸡——(见水唔饮得)只可看不可动。捞粗嘢——意外收获。敲竹杠——勒索。撬墙脚——抢夺(多用于三角恋爱中)。落水——沦陷时期和日伪做过事的。肥尸大只——猪圆肉润。周身瘾——多嗜好。咬云——抽烟。1949年11月7日大公报香港版,作者忙燕。
捞起——出人头地。混吉——胡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死剩把口——只会说不会做。日本驼表——大盘兼冇准。食猪血屙黑屎——当面见功。托脚——拍马屁。唔系猛龙唔过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当衰——倒运。四方鸡蛋——古怪。1949年11月5日大公报香港版,作者忙燕。
Part 2 西望
上岸找路的鱼
有渴望离弃土地向水去寻找未来的人,就有情愿挣脱水向大陆去寻找道路的鱼。人和鱼都将彼此视为食物,可人总是比鱼想要得到的更多。她见识过一波又一波由远乡潜上陆地的鱼,也更近距离接触过那些最终存活下来的幸运儿(鱼)。
向西望去,她的鼻子比眼睛更早看到那条被登岸鱼群所占据的街道。牠们追逐着浪的推力而来,跟随着灼目的亮光而来,也有的被钳住了口鼻拖拽而来。无论何处登岸,牠们总是迅速地聚拢到这条街上,渐渐地,街道的名字也被牠们接管。聚拢不是为着安心或者彼此依靠,而是因为牠们持续听到同样频率的声波在发出召唤,将所有牠引至一处。
那个幸运儿当中的幸运儿,是牠们中少数几乎听不到声波的。因此在上岸后,牠没有像其他鱼一样着急地赶去那条街上,而是先停下来观察。牠已经习惯了等待。在过去,安静的等待比盲目的行动给牠带来了更多奖赏。
除了耳朵,牠还有许多秘密。牠有一对小小的、细嫩的双脚。生下牠时只低头望了一眼,母亲便匆匆转头游走。母亲每次向体外排卵都能甩出数千颗籽,出现牠这样的畸形儿虽说罕见,却是完全可以承受的损失。牠望着跟随母亲远去的姐妹弟兄,再看看自己,迅速掌握了出生后第一项自学的本领。牠努力将细嫩的双脚收束到鳞片内,借助鱼尾而不是脚,在水中行走。就像其他所有鱼一样。如此牠便可被视为同类,而不是成为怪物被立刻吞掉。牠揣着秘密长大,慢慢领悟最重要的生存之道便是不要因为焦虑而去盲目行动。
双脚随着身体一同逐渐成长,渐渐拥有了力量,不断向牠发出需要使用这份力量的哀求。每当夜晚释放出能够遮盖一切秘密的黑暗,牠会将那双已经生出自己语言的脚从鳞片里解放出来,小心翼翼地踩着浅滩的细沙沿着海岸学习摆脱尾巴和海水的行走。对牠而言真正的行走。牠眺望着那座每栋楼宇和街道都放射出微弱阳光的城市,想象着在那里自己不再是一个需要怀揣着秘密生活的异类。去往那里的同辈再没有一个返回大海,但关于牠们的消息不断飘回海中。在那里,每个生物都使用自己的双脚,无需掩藏。这份盼望依然没有熬煮成急迫,牠还要重新学习呼吸,学习平衡,学习忍受干燥,学习做一个真正的岸上人,而不是一个生活在岸上却时刻惦念海水的两栖生物。
将牠们不断引向那条街道的声波,实际上是一种气味。牠微笑着对她说。一种可以被耳朵捕捉到的气味。咸腥的,顽固的,身体里所有水分蒸发殆尽后才能散发出的气味。或许人类死后不用火葬而是把身体彻底烘干,也能散发出某种你们人类之间才能够辨认出的味道。说着这话时的牠,在她看来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岸上人。脸上浮动着岸上人才特有的暧昧表情。鱼永远不会拥有的表情。直到那时,我与生具来的缺陷,我一生痛苦隐匿的秘密,终于蜕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幸运。我听不到那阵声波,我更厌烦那股气味。上岸后即便再无处可去,我也绝不会走向那条街道。我才是那个幸运儿。
她一再提醒自己,看牠的眼神不要流露出母亲般的关切,那只会逼着牠挎起自己的名牌公文包,挤入下班高峰的地铁人流中,此生再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一个善于隐藏的人,这座城市便是他最深的海。现在牠需要小心隐藏的,是牠的鱼尾了。牠身上的西服剪裁得当、布料精致,领带夹闪烁出碎小钻石的光泽,一双结实的(再也无法用细嫩来形容的)脚踩着涂了鞋油打磨得光亮的皮鞋。
她知道为何在牠看来,前赴后继奔向那条街的同类不算幸运。从咸鱼栏,到海味街,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条街始终只为屠戮和消费牠的同类而存在。她想象牠因公事所迫,偶尔不得不拎着公文包走过那条街,看到透明橱窗背后整齐摆放品类繁多的同类尸体、肉块、脏器、筋皮、鳃鳍、骨头,内心鼓荡着的究竟是悲怆还是自得。她难以向牠诉说的是,牠们上岸要寻找的东西,跟牠从未相同。不是彻底放弃了一种身份,才能更合理地获得另一种。也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道路。
然而牠有自己去发现这些的权力。而不是靠她来说。因此她什么都不说。
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是真的有耐心,牠说。我只是恐惧一切事物。牠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不想迎接她的目光,扭头望着窗外那池全新的海底。海底的每栋楼宇和街道都放射出微弱的阳光。
景观失忆症
前一次的前一次的再前一次,肆虐此地的瘟疫,名为景观失忆症。
据医生推测,病症的最初诱因是彼阶段此地快速变迁的景观引发了人脑内海马体的电流紊乱。海马体负责空间信息的存储和处理。简单来说,海马体就是人的认知地图,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细胞直接被研究人员命名为“地点细胞”。再简单来说,一个人能不能找到路,由海马体的大小、活跃程度、放电速度而决定。要命的是,海马体不仅负责空间信息的处理,它还负责将人经历的事件形成新的记忆。为什么要把两件如此重要说不清哪一样更重要但肯定都很重要的功能,放在同一个器官里?她不知道这问题到底应该去问谁。
总之最终的结果就是,紊乱的电流诱发了海马体的进一步病变、损伤。人们无法记忆景观,记不住曾经去过的地方,也想不出如何前往想去的地点。具体的场所被挤压成空洞的词汇和概念,无法唤起任何实质的记忆与形象。物理层面与认知层面上的“方向”在感染了这瘟疫的人的大脑中炖成了一锅浓稠的汤汁,原本的食材早已失去形状,黏糊糊地抱成一团,就连味道也混杂不清。大街上四处散落着横冲直撞的路人,腋下夹着公文包踉跄地爬上儿童乐园的滑梯,穿着医护白色大褂绕着百货商场的柜台打转,开着消防车闯进虾蟹满池的鱼塘。
影像工作者相信这是天将降大任于己的昭示,拎着摄影摄像机奔走在大街小巷,试图替人们去记忆所有景观。餐馆里出现各种类型的海马烹饪菜单,蒸炒炖烧煎炸涮烫烤烘卤,寄希望于古老的智慧以形补形,吃啥补啥。
就像前一次,前一次的前一次,和再之前的所有次同样,瘟疫总将被战胜。每一次的代价都高昂且无法弥补,但在人与瘟疫的永恒战争里,人几乎与神站在同等位置上,竭力吸取可以吸取的经验。
空间与场所,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变化。人们不再相信要紧跟时代的脚步,不再相信唯有变化才是进化。即便那场瘟疫彻底消退,也不再相信。仿佛一场高烧过后,安静下来才辨清细胞的发电原理。蛰伏下来的不止是景观,还有信念。
初来此地时,她给自己的第一条戒律,既是不可介入。她可以爱,可以观察,可以陪伴,可以悲叹,可以记录,但永无权力介入。她看着这座不断膨胀的城市,在胀大的同时,向内一点点坍塌。膨胀的部分是空间吗,坍塌的部分是时间吗,亦或是完全反过来?当它在一个方向上膨胀为无限大时,便在另一个方向上坍塌为一个奇点。黑洞的中心。万物随着趋近于黑洞而越来越慢,最终在事件穹界停止,从没有真正落入黑洞。直至她的存在也无关紧要。
Part 3 南望
灵与人混居之所
转头南望,突兀兀一处十米高台挑破海岸,独矗于盘旋而上的山路间。高台上红砖圆柱垒拱出二层小楼,立于其上,可傲视海港繁盛的船来人往。那里闹鬼。如今人们用这四个字便打包了它的前世今生。而她记得的故事远比鬼故事要多得多。
高台本是一座小山。岩石冷峻,错落无致,与这岛上的其他山石相比,太具棱角,不是个落脚休憩的好去处。就连飞过的疲惫海鸟也情愿再多飞一段路,不愿停留其上。她偏喜欢这座小山,识得山上几乎每一块形状迥异的岩块、砂砾。一众各具锋芒的山石里,小山尖顶的那块石,最是吸引她。她常停步在它身边,将手轻轻抚在石上,听它细微地颤动着身体,向她倾吐心迹。
它存活的时间太久,想对人倾吐的话却不多。大多都是关于一只鹱鸟。它称那只鸟为,我的伙伴。跟其他鸟类不同,它的伙伴极少出现在海岸,每次出现都伴随着风暴骤雨。作为一颗石头,一颗稳固地焊钉在山尖的石头,它从未像人类那样畏惧过风浪。因为不管再大的风浪,尽可以撕开房屋,扯裂树木,却对山石无可奈何。虽然她知道,如果将时间拉长到足够久去看,浪终有一日可以磨损、击穿山石。但作为石头的它还年轻,这一事实过分遥远,以至于听上去仿佛谎言。
自从有了伙伴,它对风暴的无动于衷变为热切的期盼。伙伴属于风暴,它便爱上风暴。日复一日,它伸长脖颈,等待风暴降临,等待狂风卷起巨浪,等待它的伙伴身体紧贴着骇人的浪花,躯干侧倾,翼尖如利刃般剪开水面,拉出一道漫长且深的波迹,而后优雅地再次腾空而起,挣脱风雨飞回到它身边。
它永远不会看腻。它的永远,长过许多许多生物的永远。
我们之间有自己的语言。它对她说。伙伴的语言,是身形,是冲刺,是奋力卷入浪潮。我的语言,是亘久,是坚固,是难以察觉的颤动。语言虽然不同,但它站在我身上的那一刻,微小的脚掌触碰到我颤动身体的那一刻,语言便不再重要。或许,我与你之间也是同样。她轻抚着它,愿意相信这话发自内心。随着伙伴的彻底离去,它能够苏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颤动的次数越来越少。相比起它和她存在的时间尺度,一只鹱鸟的寿命实在令人遗憾的过分短暂。尽管还会有别的鹱鸟剪开海浪飞到它身边,但能够令它颤动的伙伴,永远只有一个。
倏忽数百年流过,延绕小山旁的诸多土地慢慢聚拢起渴望于此地建立新生活的人。小山的险峻棱角和阻碍渐渐成为人们征服的目标。大多数人只是口中嚷着平掉它平掉它,但不会做出行动。征服它要耗费的力气和时间,与得到它能够获得的利益相比,实在有些微不足道,过程又实在叫人望而生畏。
只有一个人,没有叫嚷,没有发出任何宣言,却每日扛着斧凿与竹篓,试图用一己之力将小山敲打成他可以安居的家园。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去做这样的事情呢?她默默地观察着他,尽量不做主观的评断。一个绝望的人吗。一场可怕的台风彻底摧毁了他唯一的樵屋,他已无处可去。一个孤独的人吗。他独自飘落来此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在失去唯一的樵屋之前也没有任何邻居。那间几根梁木一堆蓬草仓促堆砌出来的樵屋看起来是那样临时,兀自杵在远离村落的山边。一个坚忍不拔、毅力超群的人吗。每日太阳冒头,他便登上山顶斧劈凿磬,削去岩石,平整地面,直至夕阳沉落。铁与石的对抗难分高低,但人的血肉之躯和短暂寿命与山相比,怕是不比一只鹱鸟更占上风。
这不是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顽固地一声令下,决心投入的不是或说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而要去透支子子孙孙(其充满野心地宣称必定无穷尽)的生命。没有哪个善良通透的神能容忍如此叫人窒息的父亲/祖辈,以至于被迫将山搬开。他没有(看起来也不打算有)子孙,没有野心,没有要透支除了自己肉身以外的任何东西。他只是一次次俯身低头凿开岩石,用微小的、不断在持续衰弱的力气,把化整为零的山搬向新的土地。
她曾尝试与他交谈,很快发现他的语言,是沉默。他望着这块日渐平整起来的土地,眼神里缺少某种心愿快要达成的喜悦。行动即是行动,是唯一目标,并不准确指向任何结果。随着腰背如西沉落日一点点佝偻下去,从不会落于此地的灰雪染白了他的双鬓,尖锐的山顶慢慢刨削成平地。与她交流最多的那块山石也在他手中碎裂为细小岩块,骨挫为土,肉裂成沙,沉积为他建造石屋的地基、墙面。山石没有消失,换了另一种形态继续自己的颤动,与他的沉默搅拌在一起涂抹出高台的新生。
直至肉身陨灭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他仍未给石屋封顶。她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听着他节奏迟缓的呼吸,心里犹豫着是否该帮忙封盖好屋顶,给他的最后一口气息灌入些许满足。他仰头望着天边过分饱和的橙黄光芒,笑着吐出自己第一句、最后一句、唯一一句能够说出的话。看,天亮了。
日后这处高台上停留过、寄居过的所有生物,时常会叫她想起这句话。山石之灵、鹱鸟之灵、虎豹之灵、人类之灵、树植之灵、蛆虫之灵,还有泥土之灵,共同夯建起这处灵与人混居之所。
性格和命运会通过血脉与基因顽固地代代相传吗,而意念执着的灵也会凝结在土地中难以拔除吗。
她还没有搞懂这件事情。
地貌整理学家
她想起一位旧友。一位地貌整理学家。终其一生,他执着于将此地存在过的所有地貌进行整理归纳,分布罗列,并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山地、丘陵、平原、盆地、高原。岩石、海岸、洞穴、河流、湖泊。水渠、耕田、园林、堤坝、建筑。
没人相信他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自己的宏愿。困难的不是整理。困难的甚至不是毫无遗漏。困难的是“曾存在过”。旧友不需要像她一样长久地浸泡在时间之河里也可以明白,企图抓住一处急速变化的地域,是怎样的奢望。曾被称作湾的地方,早没有了湾,曾被叫做山的地方,也早就丢掉了山。留下可以证明它们“曾存在过”的唯一印迹,似乎只有那一连串尚来不及改动的名字,和背后虚实难辨的传说。
好在他有的是耐心。他翻阅厚如不复存在的甸山一般的史料,记录每一条河水的改道、枯荣、死亡,每一处石丘的聚拢、磨砺、粉碎。日复一日他绘制着一幅极少有人能真正看懂的图纸。这份点横竖线密密麻麻,文字图标犹如密码的图纸上,千年之前流淌过的溪水横穿刺破云霄的摩天大楼,烂泥遍布疟蚊滋生的泥沼里矗立着电线密布的发电厂,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区之下翻滚着滔滔向前的运河。
她曾是试图破解他那幅密码图纸的人之一。她还记得自己手指第一次竖直划过图纸上层层叠叠的垂直地貌时的心悸。这一层又一层的地貌曾如皮肤紧贴着躯干那样死死贴合著大地,又在将干枯未干枯之际被生生剥去。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清晰地记着其中的疼。即便是他。他可以绘制,却无法感受到疼。
她抚摸着密文,轻声问,这一切是了留给谁的记忆。他笑了,似乎在讽刺她提问的荒唐。当然不是为了留给任何人,他说。我只是再无法去关注地貌以外的其他存在,比如,人。
落水的老虎蟹遇到架势堂人马
标题:上海仇杀案在逃人 汪寿章在港被捕 干探卢尧两小时内拘获 汪求取销引渡自愿返沪
日期:1939/12/07
报别:大公报香港版 版名 06 本港新闻
上海静安寺路发生之汉奸仇杀案,在逃人汪寿章昨日下午在港被港府著名探查沪事干探卢尧,设计拘捕归案。兹将港探破获此案详情录下:
越界赌场 汉奸仇杀
此案乃本年七月二十八日发生于上海静安寺路与地丰路附近,原因为汉奸越界开赌场,因互争权利而起冲突,结果张寿梅等数人被枪杀。案经上海第一特区法院悬红通缉案中在逃人刘金城、周铁宝、汪寿章等三人,分发明令文书,知会各埠通缉在案。
跟踪来港 报案缉捕
近日被死者张寿梅之弟张守梅,跟踪案中之一在逃人汪寿章来港。昨日上午十一时半,事主张守梅赴总侦探部投诉,要求港探将之缉捕引渡,解沪归案。副侦缉处长沙辅顿副警司,及总侦探帮办麦马非,即派出著名侦查沪事之干探卢尧专差查办。
卢探设计 即日破案
按卢探精通上海方言,认识不少上海名流,许多沪事要案,曾由卢探查破。当时警探方面,虽得事主之投报,但不知案中逃者落在港方何处。卢探奉命后,凭其驻港沪双方名流助探之灵通消息,即时查悉其行踪,于是设计诱捕。预先在湾仔六国饭店三楼开三二三号房为会见汪氏之所,至下午一时半,由卢探亲自约同汪寿章偕赴六国饭店之房,始拿出公事,声明属港探奉命将之拘拿。一面暗中监视,一面电知总侦探帮办,呈报拘获汪氏事情。总侦探帮办同时下令驻湾仔警署之副侦探帮办德健,前往六国饭店会同卢探,押之解返总部。
汪寿章为 著名骑士
查汪寿章年三十二岁,上海宝山县人。曾充淞沪警备司令部一等秘书。当时身穿西装,警探监视甚严,但未用粗暴手段逮捕,并未锁上手扣,仅由卢探与德健帮办作左右并肩,同行下楼,随登汽车返总部。时为下午二时半,卢探奉命后,查探手续与诱捕之时间,仅需时两小时而达目的矣。
汪氏自愿 返沪候讯
记者昨日下午往谒警探之负责警官总侦探帮办麦马非,据麦氏称,本港警探当局,自得接事主张守梅之投报后,决定将案中在逃人拘捕后,使候上海工部局舁文来港,将之引渡,返沪归案。港探之首先步骤,为控告汪寿章于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在上海静安寺路近地丰路附近谋杀张寿梅,请求初级法庭提审逃者应否引渡,始候港督明令指示云。昨日下午三时解由首席裁判司富励士堂前提讯,由总侦探帮办麦马非主控,但汪氏要求取销引渡,彼自愿返沪候讯。倘在逃人自愿返沪归案,港探则节省一番传审手续法官乃下令取销此宗承审引渡法案,同时下令将该逃者汪寿章交警探看守,俾押下轮中。
查汪氏现下仍在港探扣留监视中。据可靠消息,汪氏返沪之期,约在本月九日。届时警探当局,或将委卢探与一英探员押下轮中,交上海工部局探员接收云。
Part 4 东望
女神与女王
侧身东望,是一片女神与女王共生的土地。人们习惯了走到女神的红色香炉前点燃三支香,在万灵蒸腾的气韵中朝四面敬拜,絮叨着经年不变的朴素愿望,紧接着又走到女神的铜像下絮叨相同的祝言。相隔不过数百米的女神与女王沉静地观望空气里漫舞着混做一团的叙说,很难为祈愿划分明确的地盘。
天地初始便有女神,人却不会永世为王,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女神的追随者如此讲。人间的王有身形有气息,发出律令就能改变无数人运迹,天上的神无影无踪,是好是坏全凭个人想象,两相比较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更叫人安心啊。女王的仰慕者如此答。女王才有了几百年啊,跟女神的岁月比起来真叫个不值一提。女神的追随者如此讲。可谁是活在几百年前啊,我就是活在当下。女王的仰慕者如此答。女神的子民与土地是天赋的,女王的子民与土地却是抢来的,抢来的东西早晚要还,天赋的东西谁也夺不走。女神的追随者如此讲。不管是神还是人,总要有些争争抢抢才有活力呀,不然就是死水一潭,多读读古希腊神话好吧。女王的仰慕者如此答。相隔数百米的女神与女王浅笑着观望空气里漫舞着混做一团的辩争,同祈愿一样很难为它们划分明确的地盘。
她喜欢跟随人流游走在女神和女王之间。脚下的路从碎石子,踩成青石板,踩成花岗岩,再踩成带图案的地砖。随着时空流转她发现,只要时间过去得足够快,再血腥的对抗也将被人的记忆包浆。没人再想去争辩女神和女王的区别,一个难以被遗忘被省略的人死得足够久,便与神没有太大差别。人依靠自己对神的想象为无形的神塑身,造出的像总是与人相同。说到根本,人总是盼做自己的神。
聚集是大部分生物的天性。人类尤其如此。旋绕在女神和女王身边,人们一次又一次聚集起来,吟唱、欢呼、哭泣、哗然、怒斥、祈福、争斗,造起神坛,再亲手毁掉,重新造起,再次毁掉。聚集是每个人从自己的灵里敲下一块碎屑,奢望将所有碎屑连缀在一起就拼出一副完整的诗卷。聚集是企图将无数微小的情绪拢成一团编织出声音的巴别塔。聚集是个体无助的集体颂悼。
而相隔数百米的女神与女王面无表情地着观望空气里漫舞着混做一团的尘世,同叙说和祈愿和辩争一样,很难划分明确的地盘。
十亿年的尘埃
古老的扬子克拉通,深部潜藏二十九亿年前的新太古代结晶基底。数十亿年间经受大洋俯冲与弧陆碰撞,陆块地壳不断增生,拱出山脉,陷出江河。
十亿年前,深部具有太古宙基底的华夏地块由东南翼向扬子克拉通冲撞而来,一次长久的摩擦、联合、继续摩擦再难避免。六亿年前,板块东南部大部份陆地淹没于浅海之中。四亿年前,河流及其三角洲运来的沉积物在此地堆积。它们成为现今此地最古老的岩石,泥盆纪黄竹角咀组。一亿六千五百万年前,活火山猛烈爆发,喷出含丰富石英、钾、钠和铁的铝矽酸盐矿物的火山灰和熔岩,形成大型破火山口型火山。五千万年前,持续的亚热带风化环境,使大部份原本藏于地下约两千米深的花岗岩露出地面。二百六十万年前,全球海面水位因冰期变化分别下降或上升。随后地球温度略为上升,冰原融化,海水水位再次上升。上升的海水淹没了沉积的河流冲积物,海泥覆盖了大部份此地水域。一万一千年前,最后一个冰川期结束,海面水位急速上升。八千年前,此地水位升至现时高度。此后,陆地是陆地,海洋是海洋,等待着百万年后下一次巨变的相互吞食。
作为大地陆块东南角的边缘,此地在亿万年间持续重复着露出、被淹没、再次露出、再次被淹没的循环节拍。虽说重复,虽说循环,但每一次的露出与淹没都带来新的构成。新的岩石,新的沉积物,新的河流,新的海湾。十亿年前的尘埃始终悬浮在坚实的结晶基底,随节拍的余音颤动。
属于陆地的一亿年,它凝视山川。属于海的一亿年,它倾听波浪。
即将开幕
杨学德:老地方见
开幕|9月21日,下午3 - 6时
2024年9月21日 – 10月19日
香港香港仔兴和街25号大生工业大厦12楼
正在展出
2024年9月12日 – 10月12日
香港湾仔适安街10号
共⽣渴望:许鹤溪,刘茵,王之博,杨季涓
2024年7月27日 – 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