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是西方艺术史中,一个特殊的图像。当你徘徊在博物馆中时,往往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女人斩首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斩首另一个男人(或女妖)。
这三种形式背后,大多为这四个题材:《圣经》中的犹滴斩杀荷罗浮尼,大卫斩首巨人歌利亚,莎乐美手持施洗约翰的首级,希腊神话的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
每一个斩首题材背后,都有着不同的经典作品,但却以“犹滴斩杀荷罗浮尼”背后的种种因素最为复杂,也是艺术家演绎最多的作品之一。这个故事出自圣经《犹滴传》,简单概括就是西方文化中的“美人计”。
犹滴是以色列一位美丽而富有寡妇。她丧夫后恪守妇道,受到城中市民的广泛赞誉。
荷罗浮尼则是亚述大军的元帅,当他率领的军队围困以色列人的城时,犹滴挺身而出,与女仆一起前往亚述军营。她假意向荷罗浮尼出卖破城的秘诀,试着用美貌迷住了荷罗浮尼。
一天,借荷罗浮尼按耐不住欲火之际,犹滴在晚宴上将其灌醉,趁四下无人,拔出荷罗浮尼的佩剑,割下了他的头颅。之后,安然返回以城内,并将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犹滴因此成为了以色列人的英雄。
如果我们回首艺术史便会发现,女性在其中大部分的时间,是被“看”的角色。相较而言,青史留名的女艺术家少之又少。
可以说艺术本身的发展、评判标准在千百年里,都是由男性所构建,直至现代方有所松动。但是画犹滴这个题材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还就是一位女艺术家的创作。
在阿特米西雅的笔下,观众得以直面犹滴割下头颅的瞬间。而如此暴力血腥的屠杀男人,更像是强奸的受害者,在绘画上的激烈的反抗与回应。此刻的犹滴,成为了画家的复仇女神。
这显然是纯粹女性的视角:一个女人斩首一个男人,而将上帝(神权)的力量放在了女性力量之后。
相比之下,卡拉瓦乔男性化视角下的犹滴,更接近一个优雅的女性。依然是斩首,但却明显有些犹豫与对血腥行为的嫌恶。她更像是上帝旨意的忠实执行者,正在执行一个不得不做的枯燥工作。
她与她的仆人,都没有按着男人的躯体。男人虽然张嘴发出尖叫,但却没有丝毫的反抗,仿佛已知天命已不可违。仆人则垂垂老矣,张开袋子等待人头落地。
到了波提切利的笔下,犹滴更加的纤细与妩媚,如同他的维纳斯一般柔弱。艺术家没有直面割头那一血腥瞬间(这显然也不符合他艺术风格),而是描绘了她与女仆得胜后返回城中的瞬间——女仆顶着荷罗浮尼被割下的头颅,犹滴则一手持弯刀,一手握着代表胜利的橄榄枝。
与上面两幅苦大仇深的犹滴相比,画面氛围明显更加轻松与欢快,加上对背景的细致描绘,使得画面更像田园牧歌生活下,春游归来的两位少女。
而在另一位同时代艺术家阿罗约(Cristofano Allori)的描绘下,以他情妇为原型的犹滴,被塑造成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少女。
她表情安静而意味深长,手上提着割下的头颅,却又举重若轻的像一筐水果般的平常杂物。手中的剑只描绘了剑柄以示身份,犹滴的血腥杀戮被最小化处理,而突出其富有的女性身份。
乔尔乔内 《犹滴与荷罗浮尼的头》
包括卡拉瓦乔在内,这时期男性艺术家所创作的犹滴,反映了彼时男权社会所期望并认可的女性形象,有意忽略犹滴身上复杂的多重身份,而着重放大其女性特征,美丽、文静、柔弱,没有任何暴力与战斗的血腥。
通过这样的方式,刻意的将这一英勇行为,归结于上帝的启示与力量,而非一位弱女子孤军深入敌军营帐,只手退一国的大智大勇。毕竟打败千军万马统帅的人,是一个女人,那男人去哪了呢?
因此,诱骗者犹滴的妖妇身份,逐步开始放大。男性总是下意识的恐惧女英雄,16 - 17 世纪众多以此为题材的戏剧,将着眼点放在了荷罗浮尼身上,以其男性天性欲望导致的悲剧为主,主角不再是犹滴。
荷罗浮尼成为了道德案例,配合彼时的社会风气,成为了对男性训诫的典范和悲壮的英雄,他因骄傲自大和贪图美色而毁灭,由此对男性提出警告。
这种对女英雄、女性的恐惧,到了 19 世纪末表达得更为清晰。当西方逐步走进现代社会,女权运动开始兴起,这令男权社会感到威胁。于是犹滴不免与妖女莎乐美一起,被男性艺术家们诠释成诱惑、邪恶的诱骗者,这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克里姆特的两幅作品。
克里姆特的《犹滴》,以他现实生活中的情人阿德勒为原型,创作于他的黄金时期。与前辈们相比,克里姆特并没有描绘那些具象的场景,而是着重表现女性性感,突出女人放荡的一面,以象征和装饰的手段来表达人的欲望。
而第二幅更是直接的一个放荡不羁的荡妇形象,并以蛇一样蜿蜒的纹饰,强调她的邪恶和对男性的致命诱惑,令人联想到伊甸园的蛇。
克里姆特 《犹滴(二)》
彼时的克里姆特沉迷于阿德勒的情欲与肉体中,他假借神话,把他对女性的迷恋、情人之间的压力、占有欲、和恐惧通过犹滴这一形象表现主来。
当女人斩首男人时,在艺术这个男权至上的领域,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女艺术家会在斩首这一行为时,下意识投射自己的影子,而通常是含蓄鉴定、锋芒毕露的形象,这往往与她在现实生活中所扮演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
男性也不可避免的将自己对女性的期待、歧视、甚至恐惧投射其中,出于社会整体对女性长期以来的固化印象,如软弱、美丽、温柔、善良,犹滴即便是《圣经》中的女英雄,也难逃被艺术家演绎成一个“妖妇”的命运,这与同样是以斩首终结敌人,始终“完美无暇”的大卫形成鲜明对比。
男人砍男人的头,大家便丝毫不觉得惊诧。一旦女人砍了男人的头,无论拯救了多少人,仿佛打到了男权社会的命根子一般,难逃非议。或许是历史上所有女英雄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