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大茅山自然笔记

文化   2024-11-24 20:02   北京  


长乐河自长田向南直流而下,丘陵平直,山冈与山冈之间的小山坳,被冲出河滩。流至夕阳村,山冈横截,于是有了长约半公里的大沙滩。十五年前,沙滩被挖,盗空沙石,河水分流,冲出沿村河汊,大沙滩演变为大河湾。柳树、枫杨树长三米来高,就被人砍了,来年又长出新枝。长了又砍,砍了又长,树兜大如脚盆,被一团沙泥抱住,却没了树干,只有枝枝杈杈突兀出来,乱石堆长出了芦苇。入了初冬,树叶凋敝,芦苇花浮荡,水泱泱。

清晨,黑水鸡从芦苇丛游出来,在浅淤泥上啄食。它不怎么啼叫,不停地伸缩着脖子,额甲红红,喙端黄黄,与通体褐黑羽毛形成强烈反差。妇人在河埠洗衣服,黑水鸡也游过来。妇人撩拨一下水,黑水鸡拍一下翅膀,继续找食吃。站在村头公路桥上,看到河湾,我就知道这里会有非常多的黑水鸡和小䴙䴘。水洼密集,芦苇疯长,河水约有两米来深,林木稀疏,非常适合黑水鸡、小䴙䴘栖息。它们都在草丛营巢,水中取食。

埠头横着一叶竹筏,作打捞之用。竹被火煻得漆黑,筏头往上翘起。白鹭站在筏头,扬起脖子,嘎嘎叫。它在求偶。春分后,白鹭数千只,散落在河边、田头,在高高的樟树、苦楝树上营巢。河湾东岸,丘陵延伸,乔木翠冠,晚归了,树上栖满了白鹭,缩着脖子睡觉。田埂、山冈,毛茛遍地黄花。西岸则是一片田畴。田畴阔大,狭长形,似一个怀抱,紧紧抱住了港西村。



港西村是黄柏乡大村,一条顺直的街道中分了村子,街两边是店铺,卖杂货,卖农用产品,卖建材,卖土特产,妇人守店,也守老人与孩子。街边停着锯木机,村人从楼上拖下木头,给师傅锯成木板或木条。师傅穿着藏青色工作服,嘴角翘着烟,戴着浅蓝色塑料太阳镜,推着木头喂机器。机器咕噜咕噜,吐出一块块木板。地面堆满了木屑,被风吹得四散,吹进街边窗户,落在床上、大厅八仙桌上、热气腾腾的灶台上。十几个老人围着机器,看锯木。对于老人来说,这不是锯木,是节目表演。

天天有人来表演节目。卖器物的,开着四轮电瓶车来了,高音喇叭吆喝:不锈钢洗脸盆、脚盆、水桶,买一送一,便宜卖了。

卖冬衣的,开着小货车来,冬衣堆满了车,打开高音喇叭,循环吆喝:便宜的冬衣,纯棉花的冬衣,一百二十块钱一件。

卖水果的,骑着四轮车来了,沿街叫卖:橘子五块钱三斤,苹果三块钱两斤,脐橙六块钱四斤,柚子三块钱一个。

卖货的车停下来,老人就围着车,挑拣着,边挑拣边讲价,价讲好了,也不买。也有人买十几件冬衣回家,挂在楼上晾衣杆。也有人抱十几个脸盆回家。也有开大货车来卖货,一千两百块钱二十件大货,由老人挑选。货有棉袄、皮鞋、饭甑、精钢锅、床垫等等。也有卖鸡鸭的,一只鸡五十块钱,一只鸭七十块钱,任选。

也有不卖货的,拉着二胡进村。老人一听就知道是算命先生来了。算命先生找一户人家坐下,边聊天边拉二胡。十几个老人站在厅堂,看别人算命。常有媒婆来村里,给大龄青年说媒,把外地女人介绍到村里来。媒婆见人三分熟,说话三分亲。

没有卖货的人来,村街很沉寂,老人稀稀拉拉站着,孩童坐在街边凳子或椅子上玩手机,一直玩到手机没电。街道的屋缝直通巷子。巷子逼仄,屋舍排列杂乱,互相挤挨,墙挡住了后屋窗户。巷子、屋舍显得阴沉,空地处有人栽了梨树或枣树或柚子树。

1993年春,我在长田游玩三个月,港西是常去的地方。港西在长田下游,有一片传统江南民居,樟树、枫香树、榆树在村东有很大的林子。民居是黄泥瓦房、石头瓦房。每天早晨,港西人背泥鳅、河鲜、野兔、时蔬、笋干来长田村头树林卖。村头树林是野林子,一座石桥与土公路连接。方圆五华里的小村,都在这里交易农产品。

在清明前后,沿河而下的丘陵,开满了映山红。春天以娇艳的面容展露出来。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红,给人一种燃烧感。春水已暖,灌满了稻田,白白洋洋,浮着淡淡绿草。晚上,我和祖明兄一起去照泥鳅。我背一篓干松木片,提一个大铁桶,祖明兄握一支火钳,趁着月色,沿着土公路去港西。港西有连片千亩的稻田,泥浆泡烂,泥鳅黄鳝钻了出来,趴在泥面,很是慵蜷。松火旺旺地照着四野,天空低垂,月明星稀,北迁的候鸟击空高鸣。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烂泥田,我举火照,祖明用火钳夹泥鳅黄鳝。一篓松木片烧完,泥鳅黄鳝抓了半桶。月色照着我们回长田。月色并不十分盛大,腾着淡雾,丘陵朦胧,有着清晰的青黛色。数十、上百盏松灯散落在田畴。土公路也有其他人晃着松灯,踏着沙子,唱起民谣: 

月光光,秀才郎;

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香,种老姜;

老姜辣,种芥末;

芥末冇好吃,

分作两三滴。

你一滴;

厓一滴;

还有一滴分狗食。 


这是一首吴语民谣《月光光》,自小耳熟能详。我也轻轻跟着哼唱起来。泥鳅可以照一个多月,直到禾苗收了苗垄,田被禾叶完全遮蔽了,荡起一浪浪绿涟漪。

港西与夕阳村没通公路桥之前,有一座木桥。木桥有八个木桩桥墩,呈三角形支撑桥板。桥板是直筒筒的杉木,刨光了桥面,用骑马钉钉死,铁锁链锁了桥墩桥板。我们过桥,一条土黄狗蹲在桥东头,对着过桥的陌生人狂吠。我怕狗。狗吠,我就地不动。河直流而下,水湍急,水窝在打转。临水的沙田种了很多莲藕,藕叶翻出来,亭亭玉立。沙田也种甘蔗,绿叶蓬蓬。有一次,我跟一个收古董的人,去港西夕阳村玩。据当地人说,黄柏村、港西村,有许多农家藏有字画、古籍、瓷器、银器等古董。收古董的人穿着大褂,背一个布袋,后衣领挂一把雨伞,看见老宅子就走进去,四处窥探,问:有老东西收吗?我跟他走了一个下午,也没见他收到一件东西。但他并不在意。

还有一次,我跟一个打鱼人去长乐河打鱼。他有四只鸬鹚,一支竹筏。筏头筏尾各绑了两只旧车胎,鸬鹚站在筏头,拍着宽大的翅膀,显得急不可耐。过了长田村头,鸬鹚下水,水面冒着一串串大水泡,咕噜噜咕噜噜直叫。水在鸬鹚背部滑动,水泡油油。鸬鹚冒出来了,嘴巴里叼着鱼。打鱼人捏住鸬鹚脖子,掏出鱼,扔进圆筐。鱼非常多,有鲩鱼、鲤鱼、鲫鱼、圆吻鲴、翘嘴鲌、花鲢。晨曦朗朗,通红,映照着大地。河滩尚未被人盗沙,沙层厚实,盘结了一层牛筋草。枫杨树、樟树、冬青树,往上高涌,喷出圆盖形的冠层。曦光从树缝斜漏出来,铺满了河面。

霞光映照,对于河流而言,属于世袭。迎头而来的,是一行行“人”字形白鹭。它们从丘陵飞出,去往河边浅水觅食。上升的气流浮了它们,腾空而去。似乎我就看见了那股气流,腾起了白鹭也腾起了我自己。在长乐河流域,唯有黄柏、港西有传统的打鱼人。

2023年12月22日,再去夕阳村、港西村,两个石匠在拌水泥砌桥。村中溪流入注长乐河,冲毁河堤,村人干脆建一座短桥。溪流很污浊,黄黄的。三个妇人在石埠上洗衣服,蹲着身子。一个妇人还赤足站在水里浣洗,她挽起裤脚,抖着滴水线的衣服,有说有笑。我问她们:村里谁家有鱼干卖吗?我想买点鱼干。

没有。他们有鱼干了,拿到长田去卖。浣衣的妇人说。长田临公路,有农贸集市。夕阳村虽有水泥路通车,但不在交通线上。村很小,只有十余户。进了村,走了一圈,也没见到一个男人。对岸的田畴,空空茫茫,一片素白。重霜太久了,草本枯死。菜地里的蔬菜,大多被霜打死,菜叶溃烂,萝卜被霜冻熟。妇人在村中晒被子、衣服,晒萝卜条,晒南瓜干。也有妇人瘫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黄山松高耸、直挺,针叶盖了屋顶。村道从半圆形,绕着村户转,转到河湾,被河截了去向。

喜鹊在树林追逐,叽叽叽,叫得很喧闹。喜鹊是常见鸟类,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多见,在夕阳村常见。水边的高大乔木林,是喜鹊乐居之地。水边,爬行动物多,小型鸟类多,老鼠多,喜鹊的食物丰富。但它无法捕捉小䴙䴘、黑水鸡。它飞扑下去,小䴙䴘、黑水鸡入了水。水成了障碍物。入水的鸟有尾脂腺,分泌油脂,涂抹在羽毛上,相当于穿上了防水衣。喜鹊没有油脂腺,入水,羽毛湿透了,飞不了,成了黄鼠狼、老鼠的食物。

小䴙䴘是留鸟,黑水鸡是冬候鸟。在夕阳村河湾,黑水鸡留了下来,4~5月,在草下营巢,产卵、孵卵、育雏。在大茅山山脉境内的许多溪流,黑水鸡成了留鸟。在环溪边的洎水河,我见过一只母鸟,带着十只雏鸡出来觅食。黑水鸡双脚黄绿,粗长强健,爪如钢勾,善于疾走。我扔一个石头过去,呼呼呼,它们在淤泥上急速奔走,钻入芦苇丛。

近些年,我发现有很多鸟类,因为气候、食物等因素,候鸟成了留鸟,如白鹭。秋分,白鹭即刻南迁,回到东南半岛。黄柏乡苏家村的翔龙湾(水库)有数百只白鹭留下过冬。鄱阳湖区,东方白鹳有部分留了下来,营巢繁殖。

在港西,问村人:村里有捕鱼人卖鱼吗?我想买鲜鱼。

我是他们的陌生人,他们不会有实情告诉我。他们就说:夕阳村有人捕鱼,早上卖鱼。夕阳村的人对我说:村里没人捕鱼,港西村有四个人常年捕鱼。当然,我知道港西村有人在夜里捕鱼,凌晨由鱼贩子收货,拉到城区集市卖。

看到河湾有十几个黑水鸡家族出没,小䴙䴘双双对对出游,我就知道草须之下、深水之下,窝藏了鱼。鱼无论藏得多隐蔽,都会被水禽、涉禽追踪。

河汊在横出的山冈前,与河汇流。芦苇白茫茫,河水白茫茫。

落了叶,柳树、枫杨树剩下光溜溜的枝杈。枝杈是小型雀鸟的秋千,也是哨所。有好几处,枝杈上都挂着空鸟巢。枝杈既柔软又刚硬,撬起了夕阳,使得夕阳尽可能慢地落山。

港西村、西阳村,有一部分村民是余干县移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六十年代初期,他们从鄱阳湖边迁徙而来,以李氏居多。他们并非举家而来,最先是一个人来,安定下来了,又叫上好友或邻居来。一个个来,一个个安定。安定,对于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在他乡安定,既需要土地有物产,还需要接纳地的人友善。

第一代移民过来的人,大多埋在山垄。第二代人,去过祖居之地,却鲜有来往。第三代人大多去了浙江、广东做了开杂货店的营生或务工。生活之地是演变的,故乡也是演变的。动词搬迁了名词。

长乐河是名词,也是动词,还是形容词。我们去观察一条河或一个村子,其实是在深入动词内部,以便拓展动词外延。外延是丰富的名词:山冈、坟茔、树林、黑水鸡、小䴙䴘、芦苇、老人与孩童、妇人与男人、粮食、田畴……名词裹紧动词,以至于动词板结在泥土之中。人最终也板结在泥土之中。萝卜花迎风摇曳,白白的。 

野茶记

2023年5月16日,患流行性感冒,留下腹胀、心率过快及失眠的后遗症。尤其是腹胀,让我没有了饥饿感。7月8日,同学来看我,我泡红茶给同学喝。红茶是刘圣兄于2021年5月6日赠予的。在黄岗山,他有二十余亩的茶叶地,不施肥不打农药,清明时节,请人采下茶叶,请师傅做茶,留给自己和朋友享用。我是不喝茶的人,刘圣兄送给我的桐木关红茶,一直存放在抽屉里,有客人来访了,泡上一泡。同学回去了,我看桌上还有半泡,泡起来自己喝。到了傍晚,我有了饥饿感。

为什么会有饥饿感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陈年红茶。就这样,我喝起了红茶、岩茶。

2015年以前,我爱喝茶,只喝野茶。因身体原因,戒了茶,一戒就是十年。7月27日,去婺源县沱川乡金岗岭看红豆杉群。村子在山腰,与外界几近隔绝,有百余人口,留在村中生活的,约十余人。红豆杉、樟树、梨树、黄山松、冬青、枫香树等构成的古树群落,遮住了村口。我望着高高的金岗岭山巅,问程师傅:“村里有人做茶吗?”高山茶应该很好。

程师傅是婺源地理通,没有他没去过的村庄。在婺源,他开三十多年的小车,村子无论多偏僻,他都不会走错了路。他的熟人遍布各村。有一伙人在树林下连廊打扑克牌,程师傅走了过去,拉起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汪师傅,有人来买茶叶了。

汪师傅是留在村里最年轻的男人,世代做茶。他说,他的茶青都是山顶野茶林采下来的。从茶叶房,他拎出一袋茶,说:“就剩下这些红茶了,约15斤,你全要的话,便宜一些。”我打开袋口,撮了几片茶叶,往嘴巴塞,嚼了起来。茶叶细丝,一丫一叶,制作工艺很一般,看起来很像梅干菜。品相太一般了。汪师傅说,我泡茶去,你喝了就知道。他去打泉水,烧水煮茶。

沸水冲下去,茶洇出红汁,汤色很是均匀,汤汁醇厚。我喝了一口,回甘绵长。我说,我买十斤,给你留个地址,你直接寄。

你全买去,送你半斤。汪师傅说。

要这么多,喝不完。不是送茶不送茶的问题。我说。

汪师傅开始称茶叶,一纸袋二两五。我摇摇头,说,你这个卖茶人,连个茶叶盒都没有,纸袋装起来,太没品相了,上不了台面。

汪师傅说:“茶好就可以了,喝茶又不是喝茶叶盒。”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买衣服穿,不如穿稻草。”

汪师傅被我说得笑了起来,他用筲箕装了绿茶盒出来,说:“没有红茶盒,将就一下吧。”他称茶叶,他女儿汪丽红装茶叶。一盒一盒称,一盒一盒装。

这是高山野茶,茶质非常好。南京徐晓亮兄带着这个茶叶,去浙江,他朋友喝了,问:“这是哪里产的茶叶,茶质绝佳,难得喝上这么好的茶。”我就跟徐晓亮兄说,明年,我多买一些,请包装厂包装一下,可以多送好友喝喝。我又给汪师傅联系,余下的茶叶全寄给我吧。

有一天,陈国旺兄来我这儿,说:“给我杯子加点茶叶,我忘记带茶叶了。”他是个老茶客,茶杯不离身。他爱喝岩茶。我给他加了一泡茶叶下去,冲了热水。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入口酽酽糙糙,回甘带甜,这是高山野茶。茶树是老野茶树。”

我身边的朋友都是老茶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口好茶。如刘付生、吴武华、徐永俊、饶祖明、陈国旺、黄猛飞、毛志春、周劲松。我老师皮晓瑶独钟普洱。

大茅山山脉多野茶。刘传金兄甚爱喝野茶。他妈妈每年采八十源野茶,一锅一锅炒,做绿茶。他喝自己的绿茶,就感慨一声:我妈妈做的绿茶,真是香呀,满口香。

茶叶产地大金三角是云贵高原西南边缘、武夷山山脉、黄山山脉,小金三角是武夷山、黄山、庐山。德兴与古徽州交界、与武夷山只隔了信江河谷,有茶没有业。德兴不产红茶,无茶叶大厂,大多是各家各户自采自喝。去乡野农家,都可以喝上自家绿茶。

在长源峡谷,洪师傅给我们泡茶。洪师傅说,山上野茶可以采几十担,现在无人采摘了,真是可惜。十里峡谷就住了他一户。他爱人每年采十来斤,自己喝。清明前,他爱人背个茶篓,采单丫双丫,采三五天,就够一家人喝一年了。常有外地人来峡谷玩,喝了他的茶,觉得茶好,想买一些。他也无茶可卖。人老了,采不了那么多茶叶。我往山上走,见坡上有非常多的老茶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长源林场在山麓,在溪沟边,在山田的田埂上,种满了茶树。20多年前,林场改制,林场职工外迁,茶园荒废,茶树变成了野茶树。江西国营大茅山林牧农综合垦殖场于1957年创建,在德兴县(1990年12月,撤县设市)各乡镇设立综合垦殖分场,乡镇林区大村设林场,林场的主要职能是砍伐与管护及抚育竹木、种茶采茶制茶、种油茶树及榨山茶油、开荒垦田种粮。茶树与山茶树,是大茅山山脉最多的树之一,仅次于松树、杉树,遍布每一个山坞。

研究茶叶三十余年的胡少昌先生告诉我:无论哪一类茶,都有上品好茶。好茶与茶的类别无关。我很赞同胡先生的说法。

我去过非常多的茶园、茶厂,茶价高的贵比黄金,茶价低的贱比咸菜。茶叶比工艺、比产地、比茶园、比茶种、比茶树、比海拔高度、比茶丫、比年份、比口感、比香气、比茶厂历史、比制茶人声誉和地位,最后比文化。茶、瓷器、紫砂壶,都是深水行业,都被资本统领,最终由资本发言,名厂茶与其品质、工艺,没有必然关系。其实吧,茶厂出来的茶都由机器生产,机器也都一样,流程也都一样,都由芯片和仪器掌控。开茶厂的人,查地方志,找出有记载的茶号,窃取历史茶号再登记,其生产的茶叶与历史茶号,在工艺、产地上,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于茶而言,其实最终可比的是茶青。茶青是茶的落脚点。我不信奉高价茶,不信奉名厂茶,不信奉大师茶,我信奉高山野茶。海拔800米以上的有机茶青,是最高品质茶青。

金岗岭海拔1000余米,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山民上山种了百余亩茶园,九十年代后,茶园荒废了,茶树成了野茶树,含露吞雾。其实,大茅山也有这样的野茶。北麓童家与黄歇田之间,有一条山腰小道,往西山垄,有一片三百余亩茶园,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九十年代末荒废。茶树高大,长成了小乔木。这片茶园无人采摘。在体泉的龙潭瀑布之上,有一片两百余亩茶园,也无人管理。这两片茶园都在海拔600米之上,被乔木林所包围,云雾萦绕。绕二镇箭岭也有高山茶园,荒废在野山。

不同的海拔,同一座山(南麓北麓东麓西麓)的不同茶青,同为绿茶,由同一厂家生产,茶味也不一样。对庐山绿茶,胡少昌先生喝上一杯就辨别得出来,茶青来自哪个山谷、哪家茶厂生产。

胖徐是华坛山镇人,每年请人去黄土岭采野茶青,茶青收购价是每斤50元。他收三千斤,拉去武夷山市加工、包装。今年4月,胖徐问我:傅哥,你也去收购一些茶青,送到名厂去加工,作伴手礼。其实,华坛山有不少的人,收野茶青,送去武夷山加工。

喝野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湖北恩施州咸丰县。在朋友茶庄喝高山野茶,喝起来糙糙的,有粗粝感,回甘微甜。朋友说,这种野茶是在六米多高的野茶树采茶青的,常喝,不会有咽喉炎。茶叶用纸袋包装,很朴素,给不了人珍贵、雍容之感。我想,茶价也许比较低廉。问朋友,朋友说,茶价最低的是一千两百元每斤,高价茶有三万多。第二天,我和朋友去看野茶树,车子一路颠簸,过了黄金洞,还要再往山里走20多公里。高山绵绵,尖峰对峙。朋友说,还要徒步爬山5公里,就可以看到原始森林了,野茶树就在原始森林里。我摆了摆手,说,不想再走了,饿得不想说话了。

2013年7月至2014年11月,我在闽北生活。我请人去闽赣交界的武夷山脉北部余脉采高山茶青。茶青收购价是20元每斤。采一季春茶,一季秋茶。春茶做红茶,秋茶做岩茶。一季做一百来斤茶叶。我又去浙江龙泉市订制青瓷,装茶叶。一瓶装半斤茶叶,两瓶装一个红礼盒。有客人来,我就喝自制的野茶。

福建人嗜茶如命,尤其是闽北人、闽南人。他们出差,随身携带茶具,坐下来就喝茶。我也有红木茶桌,泡茶待客。在闽北,我认识非常多的种茶人、制茶人、茶庄园主。烟酒茶,烟无学问,酒茶学问太深。酒的学问是社会学,茶的文学是修养学。酒与茶,有了社会等级与规则。人在社会这口大油锅,滚了又滚,方知其中奥妙。野茶虽是茶之一种,似乎泡起来、喝起来,可以更放肆、放浪一些。喝野茶的人,可以更多一分山野之气、草木之气。

喝野茶的人,看重的就是茶青,无需出自“名门”,无需“大师”制茶,无需理会这种“文化”那种“文化”。喝野茶,不会太累,茶喝得过瘾就可以。喝野茶的人,适合在寺庙、道观生活,适合在江湖之远浪荡。

朋友在公园开茶庄,我常去喝茶。朋友泡得一手好茶。他一边泡茶,一边给我讲解有关茶的知识、典故。朋友文雅,还打开各种茶,教我辨识。种茶人、制茶人、泡茶人,都是温和细腻之人。粗糙的人、暴躁的人,不适合做茶人。

在大茅山乡野,走得多了,我发现,农家虽做粗茶(并非精制茶),手工揉青、炒茶、捻青,制茶人的生活会体现在茶里。有些山民,看起来有悲苦相,茶涩味重,茶叶在茶汤里飘摇不止,那么这户人家必是外地移民,在大山深处生活了数十年,后搬迁到集市的。有些山民无悲苦相,即使生活比较贫苦,茶涩味清淡,茶叶下沉,过一会儿就浮上来,茶汤清雅,那么这户人家是土著。我去了数十、上百户山民家里喝茶,这个看法得到了验证。有一次在东山源,从农家喝了茶出来,我就对余建喜说,捧起一杯热茶,看户主的脸,不用交谈,我就知道户主是否是移民。那种悲苦相,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来自生活的挤压。每天早上,我起床第一件事,是烧水泡野茶。一大碗。我用大茶碗喝。茶是红茶,沸水冲下去,茶汤荡出来,茶香上涌,随蒸汽扑鼻。大碗茶喝完,用了至少四十五分钟。茶下去了,感觉身体慢慢湿润了,如久旱之地淋雨。茶慢慢喝,身体慢慢通畅,如河水下行,不被堵塞、阻塞。河水湍流。如果早上不喝通畅,那么这一天会很难受,身体内部塞满了沙子似的。

我不懂茶,不会品茶,还谈不上爱喝茶。喝惯了红茶,不爱喝绿茶;喝惯了岩茶,不爱喝红茶;喝惯了普洱或黑茶或铁观音,不爱喝其他茶。口感和茶香,会改变人的味觉。爱喝茶的人,对口感和茶香很迷恋。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身体通畅。我是最低层次的喝茶人。离不开茶的人,远远多于离不开酒的人。

我不知道世界上植物的种类有多少,茶树是离我们最近的木本,稻子和麦子是离我们最近的草本。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往往是极其普通的,如水、阳光、空气,如白菜、萝卜。极普通的事物有着神赐的爱,广泛、宽厚、绵实、恒远。

爱有光辉。活着的人,沐浴在光辉之下。 

池 鹭

丰溪西去,汤汤而流,即使在枯水期,水拍两岸,浪卷浪涌。

奔腾的河是永生的,永续生命而哀绝。自洋口镇而下,高山低垂下去,丘陵汹涌,低矮的河床造就了宽阔且平缓的河面。

丰溪发端于铜钹山,进入永丰盆地,西流而去,在皂头镇与上泸溪汇合,至三江口,注入信江。丰溪下游,丘陵汹涌,人烟逐渐稀疏,河岸树林掩映。一抹一抹的翠绿,抚慰飞临的每一只鸟。

在2017年至2019年之间,我常去丰溪下游游荡,孤魂一样,脚不择路,沿着河岸,看一浪浪的水环山冈而过。夏季有非常多鹭鸶在河边或稻田觅食,摇坠枝头起舞,入了深秋,斑头鸭、绿头鸭等冬候鸟,也会来到河中栖息。池鹭和小䴙䴘是常年出没的,避开劳作的村人,在稻浪堆叠的弯弯小溪,在岩石山下的河湾,怡然自得地觅食、游乐。



走在河岸,听着哗哗的水流,内心是极其舒服的。沁凉的,甘泉滑入内脏的那种舒服。入了5月,禾苗分蘖,油油绿绿,扑面而来的风也是凉爽爽的。河滩有了各色的野花。初夏的一日,在河滩闲走,一片菰丛在晃动,近身一看,是一只池鹭站在那里。它既不吃食,也不鸣叫,有点呆傻,痴痴地站在菰叶下一动不动。延伸至背部的蓝黑色冠羽,像一件棕叶编织的蓑衣,栗红色的羽冠像戴在头上的凉帽,修长的暗红色双脚像圆规的两只脚,翠绿的菰叶虚遮了它的身子。它不是作聆听状,也不抬头翘望,只是那么有神无神地站着。像个遗世独立的人。

池鹭通常和白鹭、苍鹭、夜鹭等鹭科鸟一起结伴飞行,一起在高大的树林营巢。我很少看到池鹭和其他鹭鸟一起觅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在藕塘,池鹭在吃食,吃一会儿,站一会儿。藕花刚开,藕叶青翠,藕花红白,池鹭站在藕丛,很显眼。它站一会儿,突然啄下喙,叼起一条白鲦吞食。我甚至怀疑池鹭是一种斜眼的鸟,歪着头,斜着眼,看清了鱼蛙,快速啄下去。其实不是。人有斜眼的,猪有斜眼的,但没有哪种鸟是斜眼的。哪有天生斜眼的鸟呢?大体上,鸟眼转动的角度大于人眼,精度也大于人眼。一块约2亩大的藕塘,只有一只池鹭在吃食。

有一次,在一处汇入丰溪的小溪入口,芦苇丰茂,把整个溪面盖住了。溪声潺潺。我用一根竹梢拍打芦苇,突然跳出一只池鹭,也不飞走,嗦嗦嗦,跳了几步,又钻入小溪。可能小溪有比较多的鱼虾,它吃得舍不得离开。看到它钻入芦苇丛的瞬间,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柳宗元写《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每次看到池鹭,我就想起这首诗,觉得池鹭就是那个蓑笠翁。

池鹭以脚为桨,以身为舟,在河边在池塘在沼泽地在稻田,孤独地泛舟。有很多鸟是单独活动的,到了繁殖季,才会和配偶一起活动。但我不觉得它们孤独。如蓝翡翠,独自站在横出水面的树枝上,四顾流盼,甩头翘尾,一副顽皮淘气的样子,招人喜爱。譬如灰背燕尾,孤身出没于流瀑跳涧,鸣声喈喈,翘首四望。它张开翅膀,整条山溪生动了起来。池鹭给我一种迟暮苍老之感。

不同的鸟,给人不同感觉。

除了繁殖季,我没有听过池鹭鸣叫。像个受了委屈的人,有了天大的冤情,也不哭出来;有了快乐,也不呼喊、笑乐起来。任何一种鸟,都是有表情的,与人一样。快乐的表情,郁闷的表情,恼怒的表情,失落的表情,狂躁的表情,暴虐的表情。我看不出池鹭的表情,它就是一副木讷的样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这是我难以理解的鸟,不可理喻。

又一次在藕塘遇见池鹭。它娴静地站在塘边,慢慢地扭转脖子,翅膀垂落,尾羽微微翘着。它的身形静止。它看着水面。水面倒映着它自己的倒影,也倒映着莲藕的倒影和瓦蓝天空的倒影。倒影与倒影相映成趣。它伸长了脖子,倒影也伸长了脖子;它摆下脖子,倒影也摆下脖子;它抖抖翅膀,倒影也抖抖翅膀。藕花的倒影叠加在池鹭的倒影之上,天空的倒影叠加在藕花的倒影之上。一只青蛙从藕叶跳下来,咕咚一声,水泛起了微波。倒影被微波扩散了一圈又一圈。池鹭甩了一下头,喙啄住了青蛙,夹食而吞。

哦,池鹭在看自己的倒影。它是迷恋自己倒影的鸟吗?

有些鸟喜欢照镜子。白头鹎遇上汽车后视镜,会悬停下来,用头撞镜子,或在镜子上喷体物。它不知道镜子里的鸟,是自己的影子。它以为镜子的鸟是自己的同类,于是攻击、泄愤,或以夸张炫耀的动作,以宣示自己的存在。虎皮鹦鹉也爱照镜子,伸出喙,与镜子里的喙“接吻”。它把镜子里虎皮鹦鹉,当作了玩伴。黑领椋鸟把窗户玻璃当作镜子,每天早晨敲窗,对着玻璃摆弄姿势。它把镜子里的黑领椋鸟,当作了友爱的同类。爱照镜子的鸟,大多是缺乏自我意识的鸟类。

池鹭是把水面当作镜子了吗?它并没有做出怪异的动作,比如起舞,比如抖翅膀,比如啄影子。它是迷恋自己的倒影吗?

影子或者倒影,在物理学上,属于成像的光学现象。但对于动物来说,并非光学现象那么简单。也许还涉及动物心理学、动物行为学。爱照镜子的鸟,是出于好奇吗?嫉妒吗?还是出于对同类的友爱呢?鸟会自我迷恋吗?

其实池鹭也不是痴痴傻傻,作木讷状(人最愚笨之处,是以人心揣度动物),而是临水照镜。也或者不是临水照镜,而是静候鱼虾蛙出没。如蓝翡翠一样,静观水面动静,一旦小鱼游过,冷不防扎入水,叼起小鱼飞身离去。觅食方式和食物结构等习性,决定了鸟的气质。

与其他鹭科鸟相类似,池鹭以动物性食物为主,包括鱼、虾、螺、蛙、泥鳅、鳝鱼、水生昆虫、蝗虫、蜗牛等,兼食植物根须、嫩叶、花卉等。它以长而粗壮的喙,在泥浆中攫食。在食物获取方式上,鹭科鸟与鸭科鸟最大不同是,鹭科鸟攫食,鸭科鸟唰食。因此,鹭科鸟的喙更长更粗,嗉囊更深更大;鸭科鸟的喙更扁更硬更短,触觉更敏锐。

到了冬季,丰溪已没有白鹭、夜鹭了。它们回到了更遥远的亚热带。在清澈的水面上,浮游着绿头鸭、斑头鸭。它们一直往上游游去,游到了洋口的瀛洲,又退回来。水面腾起白白的水汽,樟树吊着斜阳。丰溪有丰富的螺蛳、马口鱼、白鲦、鲫鱼和翘嘴鲌。鱼在深水处,游出鱼团的阵型。池鹭下不了深水,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挖空了的藕塘、半干涸的河滩水洼、鱼塘。

鱼塘被网围着,既是防止孩童下水摸鱼,又是防止湖鸭下塘吃鱼。毫无意外地,池鹭挂在了网上。一次,我去丰溪河畔一个叫三条杠的地方,看见了3只池鹭挂在护网上,翅膀粘着网丝,头朝下倒悬,眼睛塌陷,羽毛凌乱,身子已被风吹得干瘪了。我把池鹭取了下来,埋在了田坑里。冬季,水田晒干了,池鹭的栖息地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大面积缩小,取食极度困难。鱼塘成了它的葬身之地。冬季是鸟类的天灾。

在朝阳至洋口的河段,沿岸都是高大的香樟、枫杨树、大叶冬青、青冈栎。鹭科鸟就在这些树上营巢。池鹭的巢也营在崖壁高树之上。它选择陡峭的崖壁,躲避天敌对雏鸟的伤害。

我没有见过结群的池鹭。相对于白鹭、牛背鹭而言,池鹭是一种比较孤僻的鹭鸟。在2012年之前,信江北岸的董团乡,有一个白鹭公园,每年夏季,有数千只鹭鸟栖息在丘陵中的水库四周,高高的樟树上落满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牛背鹭。也有夜鹭和池鹭。每个月,我会去那一带钓鱼。但池鹭很少见。也可见池鹭的繁殖力远远不如白鹭。成因是什么呢?

池鹭产卵每窝2~5枚,多为3枚。大白鹭产卵每窝3~6枚,多为4枚。窝卵数相差1枚,也不至于种群相差这么大。是不是池鹭孵化率低呢?幼鸟死亡率偏高呢?不得而知。

工业化的推进和铅山快速通道的开通,白鹭公园被彻底破坏了,有其名无其实,鹭鸟再也不来了。人类很少会考虑到鸟类的生存。对于动物来说,栖息地不可逆转地破坏,就是灭顶之灾。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去丰溪了。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经常花费数年时间去观察一条河流或一座山,那个过程结束了,便不再去了,又去另外一个地方观察。像一个大地上的浪人。怎么说呢?对那些河流那些山川,我付出了极大的热情,也被耗尽了热血。窗外吹起了呼呼的北风,冬天赶着马车来了。早晨,在洎水河畔看见了一只死去的池鹭,我想起了丰溪,在河畔漫游,随着鹭鸟春来冬去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是池鹭,也是我。

……



傅菲,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客居深山》《深山已晚》《野禽记》《元灯长歌》等3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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