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谈谈《包法利夫人》

文化   2024-11-21 20:01   北京  


福楼拜有一个著名的文学主张:“作者退出小说。”这个口号在今天看来非常简单,但在当时却有着不同的意义。福楼拜先生最著名的一句话:“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和他的“作者退出”的文学主张比较,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但仔细一想,这矛盾里其实包含了一个课题,这课题通过了一个文本去解决,那就是:一个作家怎样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把“作者退出小说”和“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两句话放在一起研究,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方面作者是退出了,另外一方面是有“人”进入小说了,是谁呢?是作者变换了身份,作为一个小说人物进去了,作为作者的福楼拜已经变身为包法利夫人进入了小说,是与小说同呼吸、共命运的进入,退出实际上是一种进入。艾玛就是福楼拜退出小说后留在里面的一个幽灵。艾玛是福楼拜的幽灵,所以福楼拜自然就是包法利夫人!


我们还是来谈谈人物,《包法利夫人》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艾玛这个女性形象。这个人物在一开始,作者没有把她作为一个重点来叙述,感觉她是隐藏在包法利先生的身后,突然跳出来的,跳出来以后灯光就一直打在她身上了。小说的一开始写的是包法利先生的青春,少年时代、第一次婚姻。小说写下去,艾玛出场后,一个个细节异峰突起,我们才知道,寡妇也好,夏尔也好,夏尔望子成龙的父母也好,这些人物都是在为艾玛的出现腾挪空间,夏尔去寻找他的幸福、找到艾玛以后,他便慢慢退去,他在旁边稍息,一个很大的空间就出来了,艾玛跳出来,读者的注意力就都在她身上了。


艾玛这个人物形象出场就是带有悬念的。福楼拜短短几笔就把艾玛身上的矛盾性格点出来了。他说艾玛喜欢教堂是喜欢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欢音乐是喜欢那些你情我爱的歌词,喜欢文学其实是喜欢文学的浪漫和刺激,这寥寥数笔不仅交代的是虚荣心,也把这个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心勾勒出来了。艾玛少女时代进过修道院,在修道院别人侍奉上帝,她却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说,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叛逆的暗流中长大的,这种天性使她想做贤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后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



从整部小说来看,艾玛的悲剧命运就是在这场门当户对的婚剧中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初是一段短暂的可疑的幸福生活,直觉告诉我们:好戏在后面。最初这段平静的新婚生活,艾玛得到的只是一种安宁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这位所谓的痴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福楼拜写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对夏尔来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艾玛的一条丝绸衬裙。”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男女关系是不对称的,也是危机发生的土壤。小说中描写到燕子号马车一次次来往于荣镇和鲁昂,来往于宁静沉闷的小镇和大城市之间,艾玛的堕落轨迹也像这辆马车,不急不慢,来往于家庭和情人之间。在到荣镇以前,艾玛还没有厌倦她的生活,勇气还没有被自己和男人培养起来,小说的基调也比较光明灿烂,但艾玛不安定的心注定是要寻找风暴的,只是在等待相应的天气。另外一方面,两个男人——莱昂和鲁道夫也在等待那样的天气,他们遇见艾玛就是遇见风暴。艾玛的悲剧在到达荣镇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笔。


在《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中,围绕着艾玛,始终是有男人在她身前身后徘徊的。从人物关系的安排看,艾玛与包法利先生的夫妻关系是从头到尾的骨架,因此包法利先生始终是在她身后徘徊的男人,而莱昂和鲁道夫是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他们的来来去去,每一次都在推进故事的发展,也在改变艾玛情感世界的色彩: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黑暗。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男子的来来往往,最终是要把艾玛带到深渊里去的。


事实上福楼拜先生已经变成了包法利夫人,让他对艾玛的一生作出总结,恐怕他总结出来的是一对对无休止的矛盾,艾玛,就是无休止的矛盾,就是无休止的人生的难题。我觉得这部作品伟大,不在于艾玛这个人物的伟大,也不在于这个故事的伟大,事实上,伟大的是福楼拜先生,在一百年前写下了一部关于人性的矛盾之书。人性的矛盾之书也是人性的百科全书了。







苏童,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发表了《桑园留念》《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米》《河岸》《黄雀记》等长中短篇小说,被认为是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其作品如《妻妾成群》《红粉》等先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在社会上造成较大反响。短篇小说《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第八届华语传媒杰出作家奖,长篇小说《黄雀记》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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