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萨吉尼,一家小型纸厂的主管,四十六岁,一头灰发,外形潇洒英挺,深夜两点将车子停在一间兼卖杂货、还没关门的咖啡馆附近。
“我马上回来。”他跟坐在身边的女伴说。她是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在霓虹灯下她鲜红的唇仿佛盛开的花朵。
咖啡馆前面停满了车,他只能把车停过去一点。五月的晚上微风徐徐,有春天的气息。街道上不见人影。
他进咖啡馆买完香烟,步出门口准备往停车的方向走去时,听到怪异的叫声。
是对面的房子里传出来的?还是来自旁边的巷道?莫非是邪恶的沥青发出的声响?两个、三个、五个、七个身影往汽车的方向快速包抄过来。“扁他!扁那个老头!”
接着一声长而凄厉的呼啸,尖且锐利,是那批阿飞吹响了开战的号角:这一声划破深夜的宁静将大家从睡梦中吵醒,打个冷颤急急躲回被窝内,将被猎杀的倒霉鬼托付给上帝。
罗伯特就眼前的危险性做了评估。他们是冲着他来的。那段时间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入夜后要外出最好三思而后行。四十岁就算老了,新生代对老人多有鄙夷,孙子对祖父、儿子对父亲都怀有阴郁的仇恨心理。更有甚者:他们还自成组织,结党结派,对老年人难抑满腔的怨恨,认定他们要为自己的不满、郁闷、失望、不快乐负责,这是全世界青少年的通病。到了晚上,这些小混混,尤其是住在郊区的年轻人,就发飙,四处猎杀老人。要是给他们遇到,先施以拳脚,再把老人衣服剥光,用鞭子抽他,身上涂满油漆,然后绑在树干或路灯上。有的时候在兴头上,残忍游戏会玩过头,早上便见到不忍目睹的尸体,被弃置在马路中央。
青少年问题!这世代相传、隐忍在心里未得解脱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报纸、电视、收音机和电影都是帮凶。青少年受到吹捧、同情、阿谀、鼓动、诱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自己能跟上世界潮流。而老年人则被这燎原之火吓到,也投身其中,好找一个托词,公告世人——其实是白费工夫——他们虽然五六十岁高龄,但他们的心依旧开明,他们能体会年轻一辈的期望与伤痛。结果徒劳无功,不管老人怎么说,年轻人都反对,他们才是世界的主宰,而且,他们要的是直到目前为止都握在长辈手中的统治权。“年龄即是罪恶”是他们的口号。夜间猎杀行动于焉展开,同受恫吓的政府当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老朽的身躯本来就应该待在家里,谁敢老来疯向年轻人挑衅谁就倒霉。
有年轻女伴的老先生是首要目标。猎杀者更是欢声雷动。行动顺利的话,而且还蛮常发生的,男的被绑起来棍棒齐飞,女的则在他面前被同年龄的小流氓用尽各种手段施暴、蹂躏。
罗伯特·萨吉尼就眼前的危险性作了评估。他告诉自己:我是来不及躲回车里了,但我可以进咖啡馆避一下,那些混蛋总不敢跟进去吧。她可以逃,应该来得及。
“西薇雅!西薇雅!”他大喊,“开车跑啊。快!快!”幸好女孩听懂了。屁股一扭坐到驾驶座上,启动车子,挂二挡,轰的一声飙了出去。
男人松了一口气,现在得救自己了。他转身要进咖啡馆避难的时候,铁门猛地被拉了下来。
“开门啊!快开门!”他高声哀求。里面没有人回答。每次都这样,不良少年夜里展开追杀行动时,大家都躲起来视而不见。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别趟浑水。
不容多想。霓虹灯下清清楚楚的七八个家伙朝他走来,一点都不急,反正他已经是囊中物。
其中一个高个子,白白的,剃了个小平头,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毛衣,上头绣着白色大写的R。“我完了。”萨吉尼心想。
这几个月报纸一直在谈这个R,是冷血帮派老大塞丘·雷钩拉的名字字首,据说遭他亲下毒手的老人已多达五十几个。
唯一的办法是逃。左边马路尽头有一片空地,架设了临时的游乐场。只要能安全抵达那里,在那些旅行篷车和展馆之间就不难找到藏身处了。
拔脚就跑,身手依然敏捷的他从眼角瞥见右边杀出一个穿着同样毛衣的大块头女生想断他的路。她一张扁平的脸并不惹人讨厌,大大的嘴巴喊着:“别动,还想跑,死老头!”右手握着一条沉重的皮鞭。
女孩朝他直扑而来,但他冲得更快,女孩刹不住车,还来不及挥鞭就一跤摔在地上。
突围而出的萨吉尼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黑漆漆的空地奔去。一道临时栅栏横挡在面前,他一跃而过,往他觉得最黑的方向去。其他人紧随在后。
“你还想逃,孬种。”塞丘·雷钩拉好整以暇,反正猎物已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困兽之斗!”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同伙说:“老大,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走到游乐场尽头,他们停了下来。
“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
“希望是我看错了,可是那个家伙好像是我老子。”“那条猪是你老子?”
“对,我觉得是他。”
“更好。”
“可是我......”
“你不会想临阵脱逃吧?”
“我觉得不太好......”
“你爱他吗?”
“没有啦,那个白痴,一天到晚找我麻烦。”
“所以呢?”
“我说过啦,不太好嘛。”
“你真没用。少丢脸了啦!我是还没遇过我老爸,我猜一定更刺激。好啦,好啦,快把他给找出来......”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萨吉尼躲在一个大帐篷的角落里,应该是马戏团吧,藏身阴影中,希望就此消失在布幔间。
五六公尺外有一辆吉卜赛篷车,窗子还透出光线。因为那群痞子的怪叫声气氛变得紧张。篷车里一阵骚动,然后一个艳丽的胖女人从小门探出头来,想一探究竟。
“太太,太太。”在朝不保夕的避难所待着的萨吉尼压低了声音叫她。
“干吗?”她一脸漠然。
“拜托,让我进去躲一下,有人在追杀我。”“不行,我们不想惹麻烦。”
“你让我进去,我给你两万里拉。”
“什么?”
“两万里拉。”
“不,不行,我们都是守法的老百姓。”她缩头进去,关上门,还听到插销将门从里面反锁的声音,灯也熄了。
死寂。没有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脚步声。他们放弃了?遥远的钟声敲响两点一刻。遥远的钟声敲响两点半。遥远的钟声敲响两点三刻。
蹑手蹑脚,萨吉尼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站起身来。也许现在他可以开溜了。
猛一抬头,其中一个小混混就在面前,右手抖啊抖,不知握的是什么。萨吉尼灵光一闪,想起多年前有朋友跟他说过:若是有人要打你,你就瞄准额头给他一击,重点是出拳的时候要跳起来,那一拳打下去是集合了全身的力量。
萨吉尼弹身一跳,拳头打在硬物上,同时听到低沉的噼啪声。“喔!”那个人四脚朝天瘫了下去,发出呻吟,痛得揪在一起的脸往后一仰,萨吉尼认出了他儿子。“艾托雷,是你!”弯下身去想帮他。
这时三四个黑影冒了出来。“在这里,在这里!扁这个老头!”
像疯子一样,萨吉尼在阴影中东奔西窜,身后是猎杀者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近。冷不防,一根金属器具打横里划过他的脸,一阵剧痛。绝望中他转个方向,想逃,他们已把他逼到栅栏边了,游乐场不再能提供他掩护。
再过去一百公尺处便是公园。绝处求生的潜能让他一口气跑过去没被挡下来。此举果然教那群猎杀者措手不及。一直到他接近树林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在那里,在那里,你们看他躲进树林了。追啊!”
追捕行动再次展开。他若能撑到拂晓第一道晨光,或许还有救。还要挨多久?钟楼叮咚报时,慌乱中萨吉尼始终数不清楚。冲下河谷,爬上河岸,涉水越过溪流,但他每一次回头,总有三四个阴魂不散、张牙舞爪的恶棍朝他走来。
用仅剩的力气,他攀爬到一座陡直的碉堡堡顶,看见连绵屋宇尽头的天空渐露曙光。可是太迟了,他已筋疲力尽,脸上还受了伤,血流不止。而雷钩拉就要追上他了,隐约可见那人脸上的奸笑。
两人终于在山脊上面对面了。雷钩拉根本不用出手。为了闪躲,萨吉尼退后一步,踩了一个空,跌落下身后石头、荆棘密布的陡坡,扑通一声,然后是痛苦的呻吟。
“他虽然没死,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雷钩拉说,“我们最好离开这里。警察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知道呢。”
大家分批散开,一边讨论猎捕的过程,一边放肆地哄笑。今天拖了好久,从来没有老人像他那么死命挣扎的。他们也累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全身无力。各自解散。雷钩拉跟那女孩并肩走着,走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
“你头上沾到了什么东西?”她说。“你呢?你也是。”
靠近对方,互相检查。
“天啊,你的脸怎么啦?还有,你头发怎么都白白的?”
“你也是,你的脸也变得好吓人喔。”突来的恐慌。雷钩拉从没这样过,他贴近一片橱窗想照照自己。他在玻璃里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双颊和眼睛都已失去光彩,颈部像鹈鹕般松垮垮的。他试着微笑,发现门牙掉了。
是在做噩梦吧?转身一看,女孩也不见了。从广场另一端冲出三个年轻人,五个,不,是八个,发出高亢的口哨声。“扁他,扁这个老头!”
雷钩拉拔腿就跑,使出所有力气。可是力气实在不多了,年轻、自负、桀骜不驯的青春,原以为有一辈子那么长,挥洒不尽,却只在一个晚上就燃烧殆尽。如今,无可挥霍。如今,老头是他。轮到他了。
迪诺·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家喻户晓的作家,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他诡奇独特、鬼斧神工的艺术特色,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看似虚构荒谬的故事里,其实蕴含发人深省的深层思考。他擅长深刻的描绘人物、命运、欲望,罗织魔幻、秘密的笔法,甚至挑战理性的事实,让幻想成真。而其恣肆放纵的笔调,表现人的心灵状态及难以逆料的奇异,充满趣味,更令人震撼。
布扎蒂的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集,如《七位信使》(1942年)、《史卡拉歌剧院之谜》(1949年)、《那一刻》(1950年)、《垮台的巴利维纳》(1957年)、《六十则短篇》(1958年,获同年斯特雷加文学奖)、《魔法演练》(1958年)。而《山上的巴纳伯》、《老森林的秘密》两书则奠定了布扎第道德寓言作家的名声。《鞑靼荒漠 》确定了布扎蒂的文学地位,为他博得了“意大利的卡夫卡”之名。一九六六年短篇小说《魔法外套》及两年后问世的短篇小说精选集《神秘小店》,可说是他神秘、幻想风格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