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破碎的时间

文化   2024-11-25 20:02   北京  



挂钟从墙上落了下来。也就是一失手的事情。新房间万事准备停当,最后挂上一个可以看时间的挂钟,我们就可以正式入住了。墙壁上早早钉好了钉子,只需要把那个从宜家买回来的挂钟挂上去就好。这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我踩着椅子,把挂钟背后的孔对准钉子的头轻挂上去,就在我以为已经轻松完成这件事的瞬间,挂钟从我手边滑落,摔碎在被擦得锃亮的白色地板砖上。
挂钟碎掉了。这是一台黑白色的挂钟,钟盘是白色的,外壳是黑色的,时针、分针、秒针是黑色的。它们组合在一起,受背后一个小小的安装了电池的黑匣子驱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这声响让人心里踏实,让人产生一种万物皆有秩序、万事皆可掌控的自信。这自信来得未免太早,一次不小心的跌落,就足以把它沉入谷底。刚才还在跳动的长长的秒针,无奈地躺在白色地板上,而短一些以及更短一些的分针与时针,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动一下,便宣告了使命的终结。它们看上去,比秒针更为悲伤。
我小心地从椅子上下来。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担心自己也像挂钟那样,摔倒在地躺个七零八落。看看吧,这就是年纪的好处,在“时间丢失”这一重大命题猝然出现的状况下,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我蹲下身来,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未做出任何举动,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并不觉得这是件糟糕的事情。等到确认事情已经发生且损失无法挽回时,开始收拾残局,我把“时间”一片片捡拾了起来,先从细细的秒针、分针、时针捡起,再把印刷了24小时的表盘碎片收纳到垃圾桶中,最后再拿起那个无法再使用的表盘。记得在把几根针丢进垃圾桶之前,我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它们保存起来当个纪念?转而想到,时间这个东西最大的特征就是流逝,这些针作为时间最单一的象征,保存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丢失”,只是大脑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而已。它具体在尚且完好的挂钟身上时是有确切指向的,就像人在大雾中看见红灯,视线总会有个着落点,但忽然红灯灭了,身边只剩大雾苍茫,难免产生走丢感。
时间怎么可能会丢失。别说区区一个挂钟的损坏,就算是地震、海啸、雪崩等那么强大的事件发生,时间仍然会不动声色地、无可阻挡地前行。在时间面前,一个挂钟的损坏和一场大地震的发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时间不具备感知力和价值判断能力。人对时间的所有感怀,都是出自对自己的关注与垂怜,比如从挂钟的落地而碎,可以看到、听到、想到自身的破碎——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并未起任何传递作用,时间只顾前行,无暇分辨世间悲欢离合,这些统统与时间无关。
现在流行“碎片时间”的说法,这也是出于个体认识所发出的感慨。时间是整体性的,它与宇宙是一个概念,亘古存在。人类将时间分为24个小时,是出于方便自己的需要,并未经过时间的允许,时间对此不以为然,并不觉得这样的区分有多伟大。时间不管小事,也不管大事,实质上时间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搭理。你爱完整就完整,爱破碎就破碎,这统统与时间无关。别管发生什么,别赖时间身上……但是有一点,是你个人的权利,就是你尽可以感受、体会时间,觉察时间之于一个人的改变,哪怕被时间一点点侵蚀或干脆一击而碎,也是一种启发或者收获。
在一档播客节目里,我曾感受到一个人的破碎感。明明说话的人是幽默的,观点和看法是通透的,表达也是明快的,但整体听下来,还是能感觉到一些破碎感。这种破碎感,是一个人到了某个年龄之后,对生活与社会有了很深的了解,既要保持某种乐观的态度,又想准确传达出隐秘的心声,这导致了一种破碎的印象在空气中被勾勒出来,通过听众的耳朵,传到了听者的内心。
往往,一个人即便内在有破碎的感受,仍然会想方设法用“胶水”一般的东西,把表面的裂痕胶合起来,不轻易被人看到,还美其名曰“成熟”。一个人敢于展现由内而外的破碎感,是不成熟的表现,却是年轻的表现、部分战胜了时间的表现。时间层层叠叠在一个人的心里、身上划过,没有留下油腻,没有涂抹上世故,恰恰是因为这些裂痕与破碎感的存在,使其保持了年轻时的简单与勇敢。破碎就破碎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保持表面的完整与完美,破碎恰恰也是有尊严的体现。
破碎作为一种美学特征,与时间拥有不可分割的捆绑关系。庄子写“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苏轼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韦应物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吴文英道“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这些与时间有关的诗句,哪一句读来,不是像看到了玻璃上结的霜,百变莫测中带着时间与温度共同制造的美,且这美中又带着一点凄凉?在这些诗句里,时间与破碎融合之后得到了最好的表达。古代的文人特别擅长这种表达,只是这种有关时间的感伤发展到现在单调化了,单调到只剩下那句曾满大街传唱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时间是一艘巨船,载着所有人前行。当有人下船后,属于他的时间就破碎掉了、消失了。但破碎掉的时间也是时间,巨船的完整性不会因此遭到破坏。属于一个人的时间,如星光闪烁坠入黑暗之后,又会重新回到巨船之上,所有曾得到的、曾失去的又在时间的归拢下浑然一体,这使人觉得,破碎之后,方可完整,无所谓失去,因为曾拥有。

(本文刊于2024年10月31日解放日报11版朝花)


       

       韩浩月,作家,文化评论人。在多家媒体发表评论、散文随笔。出版有“故乡三部曲”《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世间的陀螺》《错认他乡》等作品20余种。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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