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维伯林:以头撞地

文化   2024-11-22 20:00   北京  


如果你按住别人的头使劲往地上撞——哪怕只是为了让那人像话一点儿——你都很有可能会为此后悔。这话妈妈一早就对我说过了,就在我按住弗雷多的头往地上撞的那天之后。先声明一下,我可不是暴力分子。我只做必须做的事,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远离操场上的喧嚣,静静地等待下一节课开始。我休息的时候会画画儿。这能够打发时间,将我与周围世界隔绝开来。我画紧闭的盒子,画拼图形状的鱼,鱼身的各个部分错位开来,但却能构成一个整体。
弗雷多是足球队的队长,他对别人常常是想干啥就干啥。比如这次塞西莉亚的叔叔死了,他还要跟她说是他把她叔叔干掉的之类的话。这样做很讨人嫌,不过我也不想去管别人的事儿。
有一天课间休息时,弗雷多跑进教室,一把从我手上夺过我正在涂涂画画的笔记本,然后就跑了。我追着他跑到操场。我在本子上画的是两条鱼的拼图,每条鱼各占一个盒子,两个盒子互相嵌套在一块儿。这个盒子套盒子的创意是我从妈妈很喜欢的一个画家那儿学来的,所有的老师看了都很喜欢,他们说这里头有一种“诗意”。弗雷多就在操场上把那幅画撕成了两半,然后再撕成四片,然后再撕,再撕。与此同时,一群人围在他身旁边看边笑。他把画撕成了碎到不能再撕的碎纸片,最后把所有的碎片往空中一抛。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一阵伤感。我不是说我每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想想我是什么感觉,其实我平时可能还是比较迟钝的,跟周围环境也有些脱节。但那之后我的身体就紧绷起来,我握紧拳头,感到怒火攻心。我朝弗雷多扑过去,抓住他的头发,开始按着他的头往地上砸。一个女教师尖叫起来,另一个老师跑来把我俩扯开。但在此之后并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妈妈事后说我这样有可能会令弗雷多受重伤的,但她训完话也就算了。
在初中时我又砸开了一个人的脑袋。我当时还在继续画画,如今没有人敢碰我的画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黑白分明的,而且对坏事痛恨至极。不管怎么说,跟弗雷多打架的事儿令我在班里赢得了某种尊敬,此后谁也不敢找我麻烦了。但是那年班上来了个自以为是的新生,他正好前一天听说了塞西莉亚不喜欢他。如今我不再整天整天地待在教室里了,于是这家伙就乘我不在的时候往塞西莉亚的文具盒里挤红色颜料。之后塞西莉亚在文具盒里找笔时,把手上和衣服上都染得到处是红色。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就从他的座位那里大喊“塞西莉亚是个婊子!塞西莉亚是人人都能上的婊子!”我并不喜欢塞西莉亚,但我还是揪着那男生的头往地上撞,直撞到他开始流血。老师叫了别人帮忙才把我们分开。几个老师抓住我们,以免我们再扭打成一团,与此同时我问那家伙他脑中的糨糊有没有清理出来一点儿。我觉得这俏皮话说得很妙,但没有人笑。我被记了警告处分,还挨了两天禁闭。妈妈也对我发了通火,但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我的儿子只是缺乏耐心罢了。他唯一想做的只是保护那个可怜的女孩儿。”
从此以后塞西莉亚就想方设法要来和我套近乎,把我烦得不行。她坐到离我最近的位子上,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头看看我。有几次她还会冲我微笑,对我挥手。她给我写表达友谊和爱情的信,还把那些信藏在我的私人物品里面。我继续埋头作画。妈妈给我报了学校的美术班,每周五上课。老师叫我们买A3纸,尺寸几乎有我平时用的画纸的三倍大。我还买了颜料和画笔。老师拿我的画当范本给班里同学看,解释为什么我“是个天才”。“看看人家是怎么画的,”“每一笔想表达的是什么?”在美术课上,我学着用3D效果描绘我的迷宫的每一处尽头,用擦笔加深阴影,“与水平线对应的背景效果能增强抽象感。”我在最好的画作上面喷上保护膜,防止“强烈的色彩感”变淡。
对我来说,画画高于一切。我也有其他爱好,比如看电视,偷懒无所事事,睡觉。但画画是我的最爱。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场美术比赛,优胜作品将会挂在学校礼堂展出。大赛的评委包括美术课老师、校长和他的秘书。三人一致认可我的画作是“最优秀的”,之后那幅画就被挂到了学校入口处的礼堂里。此后塞西莉亚就开始到处宣扬我从很久以前就爱上她了。她说她就代表我的画中那条红色的鱼,我自己则是那条蓝色的鱼的化身。她说两条鱼相互嵌套契合的拼图正是我俩的写照:我们就是这样的相互结合,彼此为伴。有一天课间休息时,我发现礼堂里挂的画上被涂写了我和她的名字,我的名字写在一条鱼身上,塞西莉亚的名字在另一条上。我回到教室,看到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被箭头穿过的红心,上面写着我们俩的名字。黑板上的字和画上的笔迹是同一个人的。没人敢当面笑出来,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塞西莉亚红着脸冲着我微笑,同时还在笔记本上继续画着她那愚蠢的红心。我感到我又产生了一种想要打碎她脑袋的冲动,一股与我和弗雷多、和初中那个新生打架时相似的怒气冲上了我的脑袋。我发现在发火之前,我就可以预见一个脑袋被砸开的场景。我仿佛能看见我揪着塞西莉亚的头皮,一次次地把她的头往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撞,我已经能想象被砸开洞的脑袋,想象头发上黏住的黏稠的血迹。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要向她扑过去了,不过我在下一秒控制住了自己。整个过程像是一个闪回镜头。于是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跑到二楼的美术教室,有几个孩子跟在我身后,塞西莉亚也跟了过来。我打开门,从柜子里取出画笔颜料,然后把我幻想中的镜头画了出来。我的第一副艺术创作。我细致地描摹了塞西莉亚惊恐的双眼,额头上一滴滴冒出的冷汗,她眼前的粗糙不平的地面,我的手指紧紧揪住她的头皮。之后,鲜血四溅。
如果你要问我在学校里学会了什么的话,我只能回答画画。除此之外的东西我都是学完即忘,一点印象都没留下。我中学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我画头在地面上被撞碎的场面,有客户会为了买这样的画付我一大笔钱。我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工作室里。房子的楼上是卧室和洗手间,楼下是厨房,其余的所有空间都被我用作画室。有些富人会向我定制他们自己的头被砸开的画。他们喜欢那种大大的、方方正正的画,因此我得画到两米×两米那么大。我可以随便报价,多少钱他们都会一口答应。之后我会看到他们把我的画挂在他们家的大客厅里,我总会为其完美而赞叹不已。我想这些人大概很乐意看到自己的头被我的手按着往地上撞的场景,每当有客人在画像前驻足并沉默地点头时,他们看起来似乎都洋洋得意。
我不喜欢找女人。之前我跟几个女孩儿约会过,但从来都不顺利。姑娘们迟早会要求我花更多时间陪她们,要不就是叫我表达一些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有一次我试着实话实说,结果更糟糕了。还有一次,我跟一个女孩约会了六次左右,她就认定自己算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什么也没说过,她就忽然变得歇斯底里。她一口咬定我不会爱她,我永远也不会爱上她,她还要求我抓住她的头发,按住她的脑袋往墙上撞,与此同时她像个发情的母兽一样尖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想,这可算不上是健康的男女关系。
我的经纪人,也就是把我的画弄进画廊去展览,并帮我给每幅作品定价的人,说女人对我不合适。他说男性的能量更强大,因为男人不会分心,而且思维更单线化:所谓单线化是指男人一次只思考一件事儿,而且永远不会把自己在想什么都说出来。他说女人一开始不错,“曾经的美好时光”,结局也是好的,“当你看到你父亲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告别世界,你也会想要有个这样的晚年”。但整个的中间过程“简直是地狱”。他说我现在应该仅仅专注于我目前能做的事儿。我的经纪人又矮又秃,时时刻刻总在吸鼻子。他叫阿尼瓦尔,以前也是个画家,不过对这段经历他从不愿意多提。我单独一个人住,他帮忙说服我妈妈别老来打扰我。他经常会在中午过来给我送饭,顺便看一下我的工作进度。他常常站在那些画像前,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重复他那些老一套的台词。“再红一点,我要更加鲜艳的红色”或者“再大一点,让人从拐角处就能看见”。临走前他总会再来上一句:“您真是个天才。一——个——天——才。”这话他总要重复说上两遍。当我因为疲劳或者沮丧而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会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手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对自己念叨:“你是个天才。———个一天——才。”有的时候,这招还真管用。
我上颚右边最里面的两颗臼齿蛀了洞,好一阵子以来我吃什么都会嵌进去。龋齿痛得我忍无可忍。阿尼瓦尔说我不能随随便便找个牙医看病,因为牙医是仅次于女人的第二糟糕的生物。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这个牙医是韩国人,不过他非常棒。”他帮我预约了当天下午的门诊。
牙医宋约翰看起来很年轻,我猜他和我差不多大,不过韩国人的年龄不好判断。他给我打了麻醉剂,在两颗蛀牙上面钻孔,又注入一种药膏把那个洞填上。他带着微笑工作,我从头到尾都没感觉到痛。我挺喜欢他的,所以我就告诉了他我专职画把人的头往地上撞的场景。宋约翰做了个手势要求安静,有好一阵子,他看似乎陷入了想象中。最后他说:“这正是我在找的东西!”他请我去一家正宗的韩国餐馆共进晚餐。就是说,不是打发游客的那种韩餐馆,而是一个低调的小馆子,外面看来就只有不起眼的一扇小门,但一推门进去,你就会一脚跨入一个韩国的小天地。饭店里摆的是那种大圆桌,即使客人只有两位;菜单是用韩语写的,所有的服务员和食客也全都是韩国人。宋约翰替我点了一道韩国特色菜,并详细指导服务员该怎么准备。宋约翰说,他要找个人替他画一幅巨作,用来挂在他的门诊大厅里。他说“最重要的是牙齿”,我觉得这点子挺不错。他提议由我来作画,作为报酬,我剩下的牙齿的修补工作也由他全包了。他向我解释他为何想要这样一幅画,这会如何影响他的客人,在他们的文化中这样的一幅画会产生如何巨大的广告价值。他真是能说,从头到尾都在滔滔不绝,而我则愉快地听着。饭后,宋约翰介绍我认识了一群韩国人,我们和他们一道喝了咖啡。他们之间的对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高兴。我成了牙医的朋友了。交朋友真是件好事儿。
我连续多日投身于约翰委托的工作中,直到终于有一天,我从画室的睡椅上醒过来,望着我的作品,忽然感到一阵深沉的感动。约翰的友谊成就我完成了我最好的作品。我打电话到诊所,约翰听说委托已经完成的消息非常高兴,我能觉察到他有多激动:他兴奋时说话的语速会变得特别快,有时候字句间还会夹带韩国话。他说他会过来吃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门来拜访我。我整理了一下我的画,注意让它们呈现出最佳的视角;我把扔了一地的衣服收进房间,把脏的杯盘藏进厨房。我从冰箱里找了点吃的出来,把它们盛在托盘里。约翰一到我家就四处找那幅画,但是时机还未到。他尊重我的决定——韩国人都是很礼貌的,至少约翰是这么宣称的。我们坐下来开始就餐。我问他要不要盐,要不要来点儿热菜,要不要再来点儿汽水。但他说一切都很好。我想以后也许可以请他晚上过来看个电影什么的,或者来随便聊聊,我们可以照张合影,以后好摆在什么地方,人们一般都会有一张这样的家庭合影摆在屋子里。但我暂时什么都还没说。约翰边吃边讲话。他可以同时干这两件事,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文雅,这样做显得很亲切,是朋友之间才有的亲密气氛。我们不知怎么谈起了韩国的小孩,谈起韩国的教育问题来了。韩国孩子每天早上七点就去上学了,一直要到第二天的十二点才能回家,也就是说他们要在学校里待上整整一天半,只给他们五个钟头的时间回家小睡一会儿,然后又要去学校。他说这类事情令韩国人如何比起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更显得“出类拔萃”。我不喜欢他这种说法,但我想即便是朋友之间也是有分歧的。我想,尽管我不喜欢他这些观点,但总体来说我们还算相处得不错。于是我冲他微笑了一下。“我想让你看看那幅画。”我说。我们走到客厅的正中央。我后退了两步,留出合适的距离,在我觉得最合适的时机一把扯下遮住画框的幕布。
约翰的手又小又细腻,像是女人的手,当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时这两只手总会挥舞个不停。但此刻他的双臂下垂,两手一动也不动。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这幅画的重点本应该在牙齿上。他想要的是一幅挂在候诊室里的巨幅画像:一颗牙齿的特写。他重复了好几遍。我们一起看着这幅画:画上是一个韩国人的脸砸在候诊室黑白相间的瓷砖上,砸得皮开肉绽。那候诊室几乎就是约翰的诊所的翻版。这幅画里没有我的手在按着韩国人的头往地上撞,他是自己摔倒的,头撞在一块地砖上。韩国人的一颗牙齿承受着他摔下来时全部的重量,牙上被砸出一道垂直的豁口,眼看就要裂成两半。我不明白约翰对这幅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画作本身是完美无缺的。我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容忍对这幅画作任何改动。于是约翰说,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之后他就又谈起教育问题来。他说我们阿根廷人都是懒汉,说我们不喜欢工作,我们的国家就是个懒人国。他说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我们就是这么的不可救药。说完他就走了。
约翰的言论令我很恼火。他说的阿根廷人中也包括我妈妈,也包括阿尼瓦尔,而他们可都是辛勤工作的人。我不喜欢人们这么随意评价他们根本就不了解的事情。但约翰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已经学会了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并对此深感骄傲。第二天我就给约翰写了封信,告诉他我愿意按照他的要求对我的画进行修改。我向他强调,尽管我们对这幅画的美学意义可能有不同的见解,但我可以理解他也许需要这幅画具有更强的广告效应。我等了好几天,但约翰没有回信。于是我又写了一封信。我想上次我可能在哪里冒犯了他,于是我请求他告诉我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到底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请求原谅。但约翰又没有回信。妈妈打电话给阿尼瓦尔,向他解释说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很“敏感”,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失败。但这事儿和失败没有任何关系。我又等了几天,依然杳无音信,于是我决定打电话到约翰的诊所。他的秘书接的电话。“您好,先生。”“不,先生,医生不在。”“不,先生,医生不能回您的电话。”我问她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约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约翰为什么不愿意见我。秘书沉默了几秒,随后回答说:“医生这几天休假了,先生。”接着就把我的电话挂了。
这一个周末我画了六幅韩国人的头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的画面,阿尼瓦尔对这些作品非常满意;但我却觉得怒火中烧,还时不时感到一阵伤感。几天后我又打了电话。这次接电话的女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肯定是韩国话。我说我要找约翰,我重复了好几遍“约翰”这个名字。那女人又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说得又短又快。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接着换了个男人来听电话,也是个韩国人,但不是约翰。他说的话我同样一个字也听不懂。
于是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用床单把那幅画包裹起来,尽力拖着它出门;我等了好久才等到一部接送机场客人的出租车,只有这种车的后座足够大,能放得下我的画。我向司机报了约翰家的地址。他家在一个韩国人社区,离我家之间隔了有近五十个街区。那一带满街都是韩国人,到处张贴着韩文海报。司机问我地址到底对不对,需不需要他在门口等我。我对他说了不必,付了钱,他帮我把画从车上搬下来。约翰住在一套大大的老房子里。我把画倚着入口处的栅栏摆放,按响门铃等待应答。有许多事情会令我紧张。发生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是最令我紧张的情况之一;等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还是等着。我想这是一个人为了朋友应该做的。我前几天跟妈妈聊过,她说我与约翰的友谊之间有“文化代沟”,这就令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告诉她我和约翰能够携手消弭文化代沟的。我只是需要他给我解释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在生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就这个文化的问题想了很久,并决定把文化代沟也列入会令我紧张的事情之一。
起居室的窗帘拉开了。此刻正有人在窗后窥探。我在电话里听到过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对着门口的通话机说了声“你好”。我说:“是我,之前打电话来过的人。”我说我想和约翰谈谈。“约翰,不在。”那女人说,“不在。”她又用韩语咕哝了几句,通话机发出一阵噪响,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又按了下门铃。再按。再按。我听到门闩打开的声音,接着一个比约翰大一点的韩国人探出头来,看了看我说“约翰,不。”他说话时皱着眉头,满脸怒意,但没有直视我的眼睛。接着他又把门关上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觉得自己情绪恶劣,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的那些场景。我又按下门铃。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约翰”。一个韩国人正穿过前门的走廊。他停下来看了看我。我再次对着通话机大叫。我只是想找约翰谈谈。我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因为约翰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不应该受到文化代沟的影响。因为我们两个,约翰和我,我们应该是好哥们儿。因为这样才算得上是朋友。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按得太用力,金属的按铃都嵌进我的手指里了。门口的那个韩国人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上去他好像在向我解释什么事儿。我又一次全力大叫“约翰,约翰”,仿佛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儿。那个韩国人走过来,他做了个手势,好像是想叫我平静下来。我松开门铃,好换一个指头,同时我还在继续呼唤约翰的名字。我听到另一户人家拉下百叶窗的声音。我觉得我要缺氧了。我觉得我缺少了什么。就在这时,那个韩国人抓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衬衫上。一阵巨大的痛苦:文化代沟。我开始全身发热,我感到自己即将失控,接着,就像之前的几次一样,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专注地看看什么地方转移注意力这招也行不通了。我猛地转身,一拳砸向我那幅画,把它砸倒在地。我一把揪住那个韩国人的头发。一个瘦瘦小小的韩国人,好管闲事的家伙。一个混账的韩国人,十五年来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一天花十八个小时来加深我们之间的文化代沟。我用力抓着他的头发,手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这是第三次我把别人的头在地上撞开了花。
 
当有人问我,把一个韩国人的头在我的画作背面砸开是否有什么美学上的意义,我就翻翻白眼,想啥做啥。这一招是我从在电视上接受过采访的其他艺术家那儿学来的。不是说我不理解这样的问题;只不过这些采访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紧要。我被官司缠身,因为我分不清韩国人、日本人、中国人,我只要看到他们中的随便哪一个都要揪住他们的头发,按住他们的头往地上撞。阿尼瓦尔帮我找了个好律师,他给我找了个借口说我有精神病,我是个疯子,这样被告上法庭时情况会好很多。人们说我是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大恶人,但我的画卖出了几百万的高价,而我开始思索妈妈常说的话。她说这个世界严重缺乏爱,而且,不管怎么说,对敏感的人来说,如今真不是一个好时代。 

姚云青 译

# 作家简介

萨曼塔·施维伯林1978-,阿根廷短篇小说家,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毕业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电影系。2001年,她凭借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骚动的心》荣获阿根廷国家艺术基金会奖和哈罗德·孔蒂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2008年,她获得墨西哥国家文化艺术委员会资助,在墨西哥瓦哈卡担任驻市作家,同年她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吃鸟的女孩》获得美洲之家奖。该书现已在十多个国家出版。2011年,萨曼塔·施维伯林入选《格兰塔》杂志“最佳西班牙语青年作家”榜单,2012年其短篇小说《不幸的男人》获胡安·鲁尔福国际短篇小说奖。2013年,她入选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写作计划”,驻市两个月。目前,萨曼塔·施维伯林住在德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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