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取暖
文化
2024-11-17 20:01
北京
一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一种豁达。但想来想去,光光的来光光的走,这也是一种为人的狼狈吧。人真不如狗,好歹它带身毛吧。据说人原本也是有的,只是进化掉了。干嘛要进化呢,毛多有用啊,长长的,柔软的,天当被地当床的,方便实用暖和。还纯天然,在隔绝有害物方面大抵能顶上半件防护服吧。许是扛不过冷,只能往身上套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多的是动物的皮。掠夺多了,报应了。上苍说:看把你们能的。达尔文说:进化是法则。上苍说:既然用不上毛,我就收走吧。也不是没毛,还有细细的毫毛呢。太聪明的物种用不着太多的身外之物。有毛的猴子若进化,也没毛了。比如唯一化人的孙行者,也同样只有毫毛。玩大变活人时,吹的就那东西。所以孙行者在花果山当齐天大圣时,就与猴儿们不一样,他穿衣服,因为他不想玩得很嗨时走光。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孙猴子,红衣黑裤,线条流畅,紧身健美,像新款保暖内衣,比后来叫孙悟空时穿的僧衣炫多了。当然,都是自然逼的。天太冷,风也太大,上天给的皮毛不够暖和。取暖是一个大问题,吃饱穿暖,穿暖是第二生存要素。穿暖与吃饱是并列的。茹毛饮血是因为饿,夺了动物的外衣,是因为冷。这件事人类做起来理直气壮,很达尔文。只要你愿意想象,就会看到原始大地上,一大群先祖满天下追着那些可怜的肉块,他们得追过饥饿,追过寒冷,“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意思是:站住,我们的肉!站住,我们的衣!这一定是人类最早的衣裳。但不够用,还不能四季通用。先是树叶,接着大麻、苎麻和葛织物就上场了。后来人的脑洞越开越大,毛、羽和木棉纤维纺织物,丝麻纤维的纺织物,后来又有纱、绡、绢、锦、布、帛。后来是尼龙化纤。小时候穿过一种衣叫的确凉,还穿过卫生裤,其实都是化纤,前者不透气,后者也不透气所以保暖。作为视觉动物,衣服暖了,还得好看。所以,后来印染工艺就发达了。与爱美的孔雀不同的是,人类同样穿得五彩缤纷,花枝招展,但坚决不露屁股。 当都市里的年轻人每天奔命,为还上压力山大的房贷,原始民混得不要太轻松。轻松是因为不讲究,也是没法讲究。风吹得冷啊,雨淋了冷啊,他们要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挖洞吧,向地老鼠学习,向大狗熊取经。世界太大,我爱挖哪就是哪。《韩非子·五蠹》云:“上古之世……构木为巢,以避群害……号之曰‘有巢氏’。”“今晚来我的穴居吧,有肉条!”房子为穿上衣服的人又加了一件大外衣。晚上穿,白天脱。人不是蜗牛,没法将房子穿在身上。一脱一穿,一天就过去了。脱脱穿穿,一辈子就过去了。能再穿得更舒适些更体面些吗?那就讲究吧。讲究是一种文明病,美好的病。穴居、巢居不行了,就来井干式,干栏式,穿斗式,抬梁式,斗拱式;就来木头房,土房,瓦房,砖房。人心扩了大了,房也跟着扩了大了,四合院,楼房都上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几次到过河姆渡,对着那些仿造的干栏式先民集居区,对着里面用硅胶或蜡像再现的先人逼真的劳动和生活场景,久久挪不开脚步。若人有前前前前生,我是他们中的谁?哪两位是我的父和母,哪个孩子由我孕育?漫漫黑夜里,又是哪个人给了我怀抱和温暖?再原始的生活,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肯定也是因为喜欢吧,喜欢就是爱。“我会抱紧你。在衣服和房屋之间,我的怀抱是为你独添的爱裳,按你的心灵裁剪。”食物与花与拥抱,就是喜欢和爱。掩埋,是生命最隆重的仪式。“谁先走,就呆在最后那个温暖的地窝里,全身心等着。”他一定认为书桌与书椅是一体的,就像他的戏与唱戏的小姬和听戏的客官是一体的。这个一体包涵着整体的意思。由此引申开去,他一定也会将他的文字与读者凑成整体,将他对于足食丰衣的设想与上流社会的奢靡凑成整体。为什么有那么些声音不同频?他辩解,他申诉,他写公开信澄清。这个混得有头有脸的人,设计的取暖桌椅其实就是在桌椅里多藏几格活动抽屉,在踏脚搁臂腹背等处,将烧炭暖炉置于其中。他的设想在我的理解里就是,那桌椅内部像关节一样是打通的,当炭火烧起来,热气就在桌椅内循环,像血液走遍人体。桌上不再上冻的墨汁看上去也会比往日多些灵动。他安坐其上,取暖著书两不误。“可享室暖无冬之福……砚石常暖,永无呵冻之劳。”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桌椅。就像他真的让家庭的戏班子,唱迷了大半个神州,就像他真的过了很长时间的暖日子,身暖腹暖情意暖暖。我看到黛玉坐在床上咳血,紫鹃拿着一块诗帕,为她擦拭。呕心沥血的诗与血,也构成一个整体。宝玉是块暖玉,她咳血的时候,这块暖玉在别处,在命运的手里。我还看到一个女人,两个女人,许多的女人,从冷衾里钻出来,颤抖着,捡拾寒夜的床前撒开的一地铜板。她们想用身子的困顿对抗无边的寒冷。夫婿何在?千里之外挣银子呢。如果她们捡拾的是一地碎银子而不是铜板,对抗的力量是否会更强些?大先生少年夜读时,每当难耐寒冷,就会摘一颗辣椒,放在嘴里嚼着,直辣得额头冒汗。那串辣椒,还是他在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时,用学校奖励他的金质奖章换的。这是流传很广的名人励志故事,记录在案的。而大先生着单裤,抖腿御寒的事,我是偶尔听一朋友说起的。这个我也信,许多人都这么干过。 现在正是冬天,我呆在地暖房里,想起李渔,想起大先生,想起那些冷在骨子里的女人。为什么又想起我北方的一个朋友?欠账,订单,生病的老人,叛逆的孩子……他想去焐热一团糟的日常,但谁去焐焐他?为何他任劳任怨的样子独独让我心疼?我想对他说,你试试,能否将生活的一地鸡毛归整成一个温暖的抱枕?如果可以,如果能,我会为他缝一个枕套,纯棉的,双人的。有一天我或许会去看他,与他头挨着头,说说取暖的事。与他头挨着头,说说取暖的事。那些事一定得轻松点。不说进化,不说伤情,不说种种无奈。那就说说我小时候的冬天。说说我冬天记忆里的一些场景。那时候真冷啊,每年都会有几天大雪封门,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更多了。早起,家家户户屋檐上,会挂着或长或短的冰棱子。一个穿着笨重棉袄裤的女孩,坐在自家的木门坎上,望着屋檐上那些冰棱子出神,它们多么像冰糖啊,看着想着就满嘴跑口水。还是那个女孩,用棍子在水缸里破冰,取下一块圆镜似的冰玻璃,在长长的巷子里欢快跑着。她总会摔上一跤,然后镜面跌碎了。她并不哭闹,碎了,冰不就更多了?用脚踩着那些碎块在青石板上滑翔,冰就化了,冷也不见了。小学堂下课的十分钟里都是她的疯,跳皮筋,踢毽子,拍皮球,丢沙包,或者与小伙伴们用身体碰来撞去。每一下撞击都带着暖。疯的后果是,汗收起来时,课也上到一半了。汗湿过的内衣、棉鞋,似乎与寒冷串通一气,接地气的冷!在课桌下她暗暗磨着脚。摩擦生热啊,她信。手僵了,握不住铅笔了,暖手的法子就是压在屁股底下,将手压成薄片。晚上回家,早早地被赶上床,湿棉鞋将快熄的煤炉子团团围上。脚上几个冻疮,在被窝里一暖过来,痒就来了,满脑子顶不住的痒。使劲想想白天丢失的彩色大弹珠,用心疼压压。冷被窝里的取暖物件,有祖传的铜暖婆子,有橡胶热水袋,家家只有一两个。替代品是灌了热水的医用盐水玻璃瓶。女孩家房子不大,子女多,俩孩一个被窝,小人儿睡觉不踏实,到半夜,突然被一阵湿冷冻醒。谁尿床了?迷糊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是两只瓶子撞在一起,破了。睡前故事是奶奶的淘古。有一次她说到后娘,说一女孩死了亲娘,爹娶了个拖带妹妹的后妈,冬天时,女孩穿一件厚棉袄,妹妹穿一件薄棉袄,女孩喊冷,爹就骂,穿那么厚,还冷,真是贱骨头!一天,女孩子摔了一跤,棉袄破了,露出里面的芦花,爹再去摸妹妹的,却是丝棉。听故事的女孩心里暖暖的,她有亲妈疼呢。有对比,比赢了就是快乐,这也是一种取暖吧。怪不得那时候的老师老爱转述那句话:全世界还有那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时候的事可以说很多很多。说到最后,我还会对他多说一句:瞧,再冷也没后妈冷!你不是也没后爹嘛。然后回返。进家门前或许可以再想象一下,北方漫漫长夜里,那与他真正相拥互暖,互为整体的人。 荣 荣,原名褚佩荣,1964 年生,出版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全国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