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交代,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推荐珂斌这张专辑。
那些要修饰的话语,我都都放到专辑文案里了。我会把文案贴到后面。
但对于我自己而言,我会这么形容:
哪个神经病,在专辑里面用这么多小二度音程?
去年我读到了一本超级无敌好书,《未作回答的问题:伯恩斯坦哈佛六讲》,里面有一段我超级喜欢:
所有的二十世纪作曲家,不论彼此间有多大分歧,都在写着更新、更杰出的语义丰富性。不论是写调性还是非调性,他们都受着同一动力的驱使,即表现力;他们要尽一切可能拓展音乐的隐喻表达,即便是以截然相反的方式,甚至不惜将音乐分裂开来。
于是,我们可以如此看待这个二十世纪的分裂:它基于一个共同推动力所致,正如一条河分为两个支流。一交是调性作曲家,以斯特拉文斯基为首,他们试图通过持续不断的新的转换方式,尽可能拓展音乐的含混,但又总是将其保持在调性体系的范围之内;另一支是非调性作曲家,以勋伯格为首,意图通过一次巨大的惊厥般的转换,探索全新的隐喻表达,也就是把整个调性体系彻底改头换面,转换为截然不同的全新诗性语言。然而这两个明显敌对的阵营,就哪一方才真正代表“现代音乐”这一问题存在对立与争执,但实质上,三者却共享同一动机:增强表现力。
而珂斌的这张《异色》,正是在这种调性和非调性之间摇摆。
有时候,他会写出听起来很顺耳的旋律,比如《白鸟墓场》;有时候他又转身写出《彼岸列车,惊厥人海》这样的歌,如同伯恩斯坦所说的那种“惊厥般的转换”,真的是惊厥本人。
在音乐中有一个重要的术语:解决(resolution),指的是音乐从不稳定的状态到稳定状态的过度。我们要么从不稳定的和弦级数回到稳定,要么是从不协和音程回到协和音程,从和弦外音到和弦音,因为“待解决”,所以我们要往下听。而听珂斌的这张《异色》,他开宗明义地告诉你,我整个人都是待解决,我甚至选择不解决。不然我怎么会叫《异色》呢?
在2000-2010年间,当时的豆瓣小清新年代,文青最盛行的音乐以Belle And Sebastian为代表,当时我们一度把这种音乐定义为Perfect Pop——但在2020s,Perfect Pop的代表已经成为了Black Country, New Road,他们不会有B&S那样顺拐,他们所追求的“完美流行”是歌曲本身为跳脱商业化的范畴、但又是他人无可复制的存在——在这里,“不可复制”和“商业化”到底孰轻孰重,见仁见智。我知道,在珂斌心目中,他并不会把自己的音乐放在前卫、实验、无调性的范畴里面,他也在追求他自己的Perfect Pop,他想要Pop,也想要Perfect(这里是不是突然响起I want a perfect body、I want a perfect soul的旋律),但他只能选择这一条路,这一条自我分裂、想要缝合、却又无时无刻地败露自我的路。
我只能这么推荐这张专辑。没有更准确的话语。
“人是一种社会性和独立性共存的生物,失去二者任何一方,都会唤醒人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有的人能够二者兼具,巧妙的活着,有的人则不能。当你想要融入世界,却又被拒绝时,你所展现出来的颜色——就是《异色》。”
当我问珂斌,“异色”究竟是何种颜色的时候,他这样回答。
时间回溯到2022年。负责“新血计划”的可义给我们发来了一摞demo,来自珂斌。在数字音乐工作站(DAW)如此普及的当下,这些demo听起来尤为粗糙。可它们却又展现出一种奇怪的魅力。北河三“大家长”刀哥的评价一语中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听到了巴洛克、浪漫派的东西,但又不在学院派范式之内;和声与节奏都很优秀,民族与本土的概念埋得很深,音乐去形式化,没有任何红白喜事式的渲染,仅在唱腔自然流露,毫不做作;应是一个对音乐异常专注的人,生活上也许很笨拙。人才难得,签。接下来便是本张专辑漫长的沟通、制作过程。在充满算计的当下,珂斌如此的诚实,把自己无保留地暴露在作品当中。湖南人,在平和且充满秩序的年代,目睹和经历过许多疯狂、混乱,早年离家,时常漂泊,离群索居,生活拮据。我们听到的那个demo,是他用一台十年前的笔记本电脑,用一款名为MuseScore的绘谱软件做成的。这本是一个音乐院校学生用的打谱软件,用来编写钢琴曲、室内乐、交响乐总谱,但“因为我的电脑配置不够,我只有采用这个办法,把我的创作记录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独立音乐人能写出自己的总谱,当珂斌把他的音乐工程发给我时,我惊讶于如刀哥所说的“专注与笨拙”。尽管常年处于条件匮乏的状态,但珂斌却展现出一种平和。他多次提醒我,介绍他的时候不要整那些有的没的“卖惨”。他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多诉求,仅是受困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呈现出他心目中音乐创作该有的样子。于是我们便带着这些demo,寻找呈现的方案。跟我们惯常听到的以情绪主导的摇滚乐队编制不同,珂斌的写作极其复杂,光是鼓点、贝斯的部分,就不是普通乐手能弹得下来。此外,他使用了大量的管弦乐器,这些乐器不仅是构筑了氛围,更是完整的声部和旋律线条,并携带了演奏法的特性,没有非实录或替换音色的可能。这些都为这张专辑增加了巨大的制作难度。经过了小半年的讨论沟通,推倒了数个方案,我们最终委托了同在上海的冯雷老师,担任本张专辑的制作。冯雷说:“北河三音乐总经理miu姐把珂斌的demo发了给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歌的时候,作为一个制作人,我感觉到了音乐中的复杂性,来自矛盾的诸多问题扑面而来。作为一个制作人,我在想,珂斌是怎样创作这些音乐,我应该怎样去完善它。对我而言,我从来没制作过像这样一张没有‘明确风格’的专辑,面临一大堆难题的同时,也有一种未知的兴奋。在制作过程中,珂斌一丝不苟,细细打磨,不错过任何一个音符。希望珂斌的新专辑能够让听者们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为了展现珂斌音乐世界中的奇异色彩,制作人冯雷为《异色》网络了上海爵士音乐圈顶尖好手,如中国爵士音乐家徐之曈,这位在德国生活了近十年、获德国慕尼黑国立音乐与戏剧学院爵士乐最高演奏家文凭/博士学位,并曾在德国各青年爵士大乐队里担任鼓手的音乐家,为《异色》赋予了既疯狂又理性的律动;小号手李帆(Rocky Li )也是一位活跃的青年爵士小号演奏家,在纽约市立大学艾伦科普兰音乐学院获得爵士乐表演硕士学位的他,先后师从格莱美编曲大师Micheal Mossman、爵士萨克斯大师 Antonio Hart,他的小号亦为《异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00后”新锐独立音乐人黄星瑞,深谙电子乐、Funk、R&B等多元风格,同样也对东方韵味与西式节奏混搭有强烈探索欲望的一位年轻人,在本张专辑里所搭建的Program更让《异色》展现出迷人的光泽。除了在作曲和编曲上独树一帜,珂斌的用词险峻,《白鸟墓场》的歌词中有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纷繁复杂的意象熔于一炉,“虩虩”便来自于《易经》的震卦,意指恐惧。“玄耀”出自《淮南子》,“溟寂”出自释家,“白驹”源于《庄子》,而那只盘旋着、最终坠落在深谷泥沼的白鸟,我也已搞不清究竟是指代西方创世纪的故事,还是《山海经》中那些神鸟的指代。文本上的杂家,跟珂斌的音乐织体一脉相承,包括珂斌在歌词中展现的他与古老的、神秘事物的“通灵”之处,也贯彻了北河三音乐一直以来的对在地文化、传统与现代链接的厂牌精神。《异色》邀请到了著名唱片设计师晕尖尖担任专辑的美术,和珂斌同样醉心于荣格等心理学说及各种交叉学科的他,关于《异色》的设计理念,晕尖尖做出了这样的诠释:“在得到《异色》这个名字之前,先听到珂斌的歌词片段和demo,感觉到了很大的反差。最先想到的一幅画是《大碗岛》,一片明媚温和有光的暖意但是又暗藏很多诡异荒诞的关系。但是一看歌词,又非常的从月夜独自趟水,很多的关于生、关于形而上的意识形态的各种通路循环。随后和珂斌多次在深夜胡诌了很多关于命理、宗教、哲学的闲话,让这张专辑彻底从《大碗岛》变成了博斯的《人间乐园》,充满了各种诡异微妙的‘灵’。于是我开启了一个场域的空间概念去做这张专辑,在封面首先用飘渺的云雾构成了附着各种颜色的字体,除此之外更多是一个氛围的打造,封面像是独自乘船飘荡进了浓雾烟波的黑海,看见有着异色的云雾,而朝着异色之雾顺流而入,等待遇见这片黑色海域里各色各样的岛屿。每一座岛屿上所展现的视觉不论具象抽象都多多少少和歌曲有千丝万缕的意向关系。这也是珂斌的音乐,包括歌词中的很多造词方式给我的灵感,也是放弃很多具象规则去链接本次创作的缘由。”“珂斌本人有强烈的超脱感,但在超脱的同时,又很沉溺于潭底的一种状态。如果要打比方,他像是一片海域,你得潜下去,看见飘荡蔓延的水草,覆盖了一座消失的城池。如果说他身上有怎样的异色的话,我觉得更像藻类菌群,有着强韧的一部分,但隐约不可见,与此同时可见的都是各式各样性状的表象,不完整的,就好像水草的筋骨在,根在,但是一些地方又出现了溶叶的状态。”这是专辑中《彼岸列车,惊厥人海》里的一句。希望珂斌的《异色》能为听者们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布满了真实与残酷、却又吸引着我们奋不顾身地投奔向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