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字长文,专访叶颖:迁徙与回家其实是同一件事

体娱   2024-09-24 14:42   广东  
写在前面:
第一次知道叶颖,是在两年前,她刚发《活得像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总爱在youtube上刷各种MV,就看到了那首《谢谢你总是让我伤心》,钢琴,海洋,喃喃自语,这一切都深得我心。一看制作名单,制作人为萧贺硕,难怪。这时候的叶颖,像是一个“风潮唱片会在2022年推出的新人”的样子。她的身上有Global Music的宽广,也有当代音乐审美和制作手法,整个视觉系统也颇令人有好感。因此,也就这么记住了叶颖这个名字。
2023年,她发了自己的首张客语专辑《迁徙》。彼时也恰逢我正在跟九连真人发起檄文,我认为这是Fake Hakka(谁说不是呢,他们都唱粤语了),而对比之下,台湾省的“新客家音乐运动”(Hakka-Pop)却如火如荼,有激进的黄宇寒,也有真的把人吓死的彭佳慧的《我要把你嚇死喔》——这是一张在华语乐坛普遍被低估了客语最强音。相比之下,叶颖不是那个最冒进的人,但《迁徙》却又是我在众多新客家里循环了最多次数的一张。黄少雍与何俊苇,两位我超爱的新生代制作人翘楚,让叶颖有了绝对不落当下任何一位台湾省女歌手的制作力,《擎头》不会输给郑宜农《水逆》里的歌;而叶颖的客语写作则出乎意料的扎实,比如她写《幻之光》,她最后一句“我想起自己要嘛该”,我第一次听到可以用这样唱“嘛该”(为什么)。《鱼鸟》这首作为故事会,我希望我身边每一位客家朋友都能听听看,这是我听过最美的客语童话,怎么可以这么好听,尤其是最后“佢变作一阵风”,美绝。
今年3月底,我去了一趟高雄,在大港开唱的“女神龙舞台”里,我因为航班缘故错过了女神农,但看到了叶颖。我原本只在舞台的后面,但越来越近,最后冲到了第一排。尽管是那一天的开场演出,顶着大太阳,但叶颖的演出出乎意料的高水准。
而我万万没想到,iphen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个访问。我们甚至之前没有交流过叶颖的音乐。他就这样地,再次奉上了万字长文。尽管叶颖不是那种金句频出、咄咄逼人的女性,但这一篇的访问依然诚实,不紧不慢,代表了她的审美、我和iphen的审美。在上一次的万字长文,《专访郑宜农与制作人Chunho:关于责任、下一张专辑》中,郑宜农提到了阴性创作,无独有偶,叶颖也在这一次提到了这一点,她说,“每一位客家人内心可能都住着一位客家阿婆,阿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客家女性真的非常坚硬能忍,那种阴性力量的展现……”,这让我豁然开朗。阴性创作的力量,不一定是女神农那样非得光芒万丈的,也可以像叶颖那样,代表了“客家阿婆”的坚韧。
如果此前你并不知道叶颖这个名字,希望这篇访谈能给你一些的小涟漪,她是谁,值得长篇累牍地引荐给大家。
(小樱。以下为iphen的专访原文。)

Soul (灵魂)

brain (思想)

heart (內心)

universe (宇宙)

migration(迁徙)

light(光芒)

home(家园)

body(肉身)

speech(言语)

truth(法则)

friends(朋友)

being(存在)

oneness(完整)

incarnation(化身)

family(家)

awareness(意识)


注:中文为笔者所译,对于生命的意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翻译”


从第二张专辑《活得像自己的名字》便开始合作的设计师于薇为叶颖(Leaf Yeh)的《迁徙Migration》设计了一个罗盘作为封面。


拿著实体专辑的你,用手滑动罗盘便会逐一出现以上17组与“生命”有关的关键字,它们可被视作叶颖从《生灭》到《迁徙》用三张专辑走过整个身心灵构建的过程,也是生而为人毕生于生命沿途追寻与探究之意义。


▲ 做客语专辑的想法在叶颖心中酝酿多年,之后各种因缘巧合、家人鼓励,就这样做出了《迁徙》


A love letter between universe and family。


从家书的设想出发,《迁徙》装帧设计以罗盘定位和寻找自我为主题,背后是叶颖关于家和归属关系的思考。最终,《迁徙》入围了第66届格莱美奖的“最佳唱片包装设计奖”。


▲ 《迁徙》入围第66届格莱美奖的“最佳唱片包装设计奖”


《迁徙》的设计巧思不仅仅体现在封面的罗盘,但下文另述。《迁徙》之前,叶颖一直在自我寻找的道路上,但离“回家”的路仍然很远。守夜人时期的Leaf,后来的叶子,很长一段时间叶颖对该用什么名字示人是纠结的,直到决定真实面对自己,面对自己从何而来以后,叶颖才开始对名字释怀。


从名字(叶颖)到身份(客家人),再到用母语歌唱(客语),这是一位新世纪的客家女儿漫长的寻根旅程,她想传达的意志,她所用的形式,都是“新”的。


▲ 《迁徙》获第35届金曲奖年度专辑奖、最佳客语专辑奖及最佳客语歌手3项提名。颁奖礼当晚,叶颖与制作团队一同出席




I:《迁徙》的实体专辑发布会你选择回到故乡新竹的关西镇举办,后面也陆续释出了M Project五感音乐会,这都与传统的专辑发布形式很不一样,尤其将客语与主题食饮、声音疗癒等企划到一起,这都是叶颖在做客语这一题时很特别的路线,这些故事都和我们好好说说,好吗?

叶颖:在家乡办专辑的发布会是我很早就有设想的。那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是个三合院,小时侯我们全家都会聚在那边拜拜,或者吃办桌。后来因为家族里一些老人家离开了,慢慢也少了人气。我在做《迁徙》时,心中就有这个理念,当我触及家这个主题时,我最后肯定会回到那的。那天的发布会,还有一些小时候的亲戚都有来帮忙,他们就住在附近,也有把他们在种的一些植物运到现场做布置,就感觉是一个家族的力量在共同完成这个事情。


这一次在宣传上面,反而没有像传统那样办一个大型的比如在Legacy的演出,反而想要用一种比较精致、人也不需要很多的方式去慢慢说这张专辑的故事,所以才会有你们看到的这个M Project。










▲ 在家乡三合院门前办自己专辑发布的想法,叶颖想像许久,终于实现


I:M Project五感音乐会有和客语及音乐以外的领域做了一些跨域的尝试,当初是怎么企划这个事情的。

叶颖:五感这个概念确实是我想要营造的体验。我心面其实非常清楚,客语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大众的语言,当语言上有隔阂的时候,还能花上时间与心思去理解你,聆听你的,那都是很爱你的一群听众。所以我觉得那种很大型的聚会,好像就不是适合这件事的调性,反而真的慢下来品味,比较符合这整个的idea。


所以每一场的音乐会,都想要呈现不一样的体验。比如最近这两场就是和食物、香薰的结合,还有与咖啡豆、茶道等等。刚刚结束在宜兰的那一场,我们还用了一种特别的香料当主体,还准备了给现场所有人的线香,是我从巴厘岛带回来的;在台北那一场,我就送了每个人一块水晶石头,然后石头上有香薰气味,我希望所有人从我的演出离开之后都是有东西可以带走的,让他们日后有机会(通过一些物件或气味)重新回到那个场域,会在这些地方设计一些小巧思。








▲ 五感音乐会的其中一站联手了米其林指南必比登推荐的餐厅,将音乐化作佳餚,并融入对当代客家料理的创意


I:《迁徙》之后你有出去旅游了一段时间,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收获吗,哪些是回来后有呈现在此刻在做的事情上面的。

叶颖:前阵子去了一趟越南和印尼的巴厘岛。我一个人从越南的河内进入印尼,在巴厘岛与朋友汇合后,再从胡志明市出境后回到台湾,把北越和南越都走了一趟。我很需要新的环境,和新的刺激,所以一直在体验不同的地方带来的冲击,我没有办法日复一日过着单调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很想要出走。我过去几年所有的出行都是因为工作,即使上半年因为Grammy有提名去了趟美国,也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心境上还是不太一样。


这一次就真的是私人性质的旅行,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任务,就真的是去生活,去呆着,上路的理由很单纯。我这趟旅行的收获非常意外,有一个新的体会是,人真的永远没有办法很完整的想象出你以为的那个东西。


▲ 金曲奖入围公布后叶颖踏上往巴厘岛与越南的旅程


巴厘岛,很多人会觉得说那是个度假胜地,很spiritual(灵性),很chill(放松)。但我在那边的体验反而没有那么好。那边有很多的餐厅和瑜伽场所,在社群上看到都很漂亮,但其实是西方资本主义建造出来的,当地人跟西方人的话语权、经济条件落差非常大,你会在那边看到贫富极度的落差,所以那些看起来很漂亮又chill的场景我不觉得是真实的。那时候我反而有种错乱感,我以为会去到一个这世界上很peace的地方,但我却没有那个感觉。


反而我非常喜欢越南,因为我觉得越南就是很中性,然后大家很落地地在做事,那个很棒。这一次在巴厘岛呆的特别久,我就有发现,每一个人所有的除魅的过程真的都是要靠你自己走完,什么对你来说是好,什么是不好,都要亲身去感受,就和我们生命里面遇到的事情,它能够回馈给你的是什么样的启发,每一个人都非常的不同。


I:《迁徙》出版后,包括后来获得的一些奖项、提名,它有改变了叶颖的一些生命轨迹吧。

叶颖:《迁徙》从开案到制作,再到后来的种种,对我来说是一个蛮水到渠成的事情。整个过程下来都非常地不刻意。其实我蛮早以前就在写客语作品了,只是没有发出来。


后来写到有一定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要不要做这张专辑。我记得有一个蛮可爱的插曲,那时候我去了一趟台湾的官渡,那里有一个庙,我就想不然来抽个签,最后没想到抽到的是上上签,大概是说这是祖先遗留下来的财产,后来我就真的一路做下来,不管是跟营运制作团队,或者是过程中跑出来的一些灵感,所有想表达的事情都很顺畅,我就开始觉得可能这是一个必然的事情,后来在Grammy有入围设计类的奖项也让我很惊喜,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去到格莱美这样的殿堂。


所以,《迁徙》这张专辑,我很感谢它。


I:虽然你一直有写客语的作品,但到了《迁徙》才一下子有了比较大的声量,你觉得这是因为你找到了一个属于叶颖独有的做客语音乐的方式有关系吗?

叶颖:我之前写的客语歌一直没有很正式的集结起来,直到《迁徙》才算是一个正式的作品,会用这样集结成册的方式与我在创作上一路的脉络是有关系的。在我心里面,我会给自己的专辑定下一个身心灵的三部曲。我第一张的《生灭》,是用灵性的角度去写比较宏观的事情,《活得像自己的名字》则是讲心与情绪,《迁徙》则是关于家跟来处,生,我们从哪里来。


▲ 叶颖第二张专辑《活得像自己名字》讲心与情绪


▲ 叶颖第一张专辑《生灭》概念宏大又抽象


从本质来讲,我开始写歌,也是想用这个方式去探索自己,去认识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从小就对生命有各种的疑问,我会想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死后要去哪里。我是非常形而上的唯心论者,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要有意义,我才有动力做下去。


所以如何活着或者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会开始创作也是想要把我这一些很汹涌的感觉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安放。这些过程都是我认识自己的部分。会用身心灵这样三个层次,去讨论关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些东西可以拿出来讲,所以为什么会有《跟自己结婚》,或者是之前各种探索情绪、精神的作品,其实都不脱离这些,自己认识自己是一个创作者的根源。


I:但你也有过对自己和对世界的疑惑的时候吧。

叶颖:以前年轻念书的时候,所有事情的驱动力几乎都是来自外部,在亚洲社会,你永远都被教导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要得到一个优秀的工作,赚更多的钱,然后结婚生子,在这样子的的社会价值观底下,会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然后只好一路这样子走下去。我一直都对这样子的事情感到很困惑,但是以前是没有勇气去挑战这样子的价值和现象的,因为身旁的人看似都没有什么感觉,也觉得这是正确的,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与主流有点格格不入,从小就如此。


▲ 有一段时间叶颖阅读《西藏生死书》、老庄、佛经、柏拉图、印度灵性学一类的书籍,也悟成了当初创作专辑《生灭》的养分(图源:吹音乐,摄影:Yuming)


但是当我开始写出第一首歌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就是过往所有的成就几乎都是被动驱使而来的,只有写歌这件事情尽管没有任何象征名利的东西,却让我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的喜悦,那份主动性很巨大,大到我没有办法忽视它。所以那个时候心里就有了动念,过往的人生我可能都是为了某些的期待而活,接下来我很想要看看我选择自己想要的,听听心里这个声音会带我去到哪里。


I:所以整个生命的走向也豁然开朗了。

叶颖:我觉得是完全变了一个风景,当然我忽略了在整个转变的过程中很多很痛苦的部分,包括在一个这么抽象的转变之中,家人也会很困惑,自己也会疑惑到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什么。因为别的角色比如公务员,比如律师,或者一个上班族,他们都是一个很具体的东西,可是追求心里面的声音,心里面的音乐,这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办法说出来,然后会去到哪里,更是无法预测。


I:但当时应该也有一些坐标,一些你想成为的音乐人会让你有所方向?

叶颖:我那时候真没有想过坐标的事,我就只觉得我能写出歌这个事情太神奇了。那段时间心里会一直出现声音跟旋律还有歌词等等,所以也无暇去想自己到底要以谁作为目标。但那时候自己也有拿着作品去试着参加比赛,竟然也得了一些奖,也有一笔奖金,于是就觉得原来真的可以这样子做下去。之后就一路跌跌撞撞做了各种与音乐相关的工作,包括尝试幕后的编曲制作等等,也开始觉得自己有能力照顾自己写出来的作品,这一路下来其实经历也很漫长。


I:在这样一段经历里,与父母的关系也是处在一个转变的过程吧。

叶颖:我的父亲相对还是蛮传统的哪一种,他们都是公务员,但基于爱我,也不会说不准我去做什么。但确实在没有成绩的时候会有担忧,就会常常说要不要再去念个书,拿多一个学位等等,因为我蛮会念书的(笑),当然没有办法全然支持,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样会去到哪里,也是挺担忧的,但是他们现在都很支持我。


“迁徙”这个专辑名字也是和爸爸一起想的,爸爸是我的第一位客语老师,我的客语歌写出来大部分都是先跟他讨论,我们一起喝咖啡吃早餐,我就会问他这样子唱好不好,这个词小时候他们是怎么讲的。对他们这一辈人来说,虽然没有接受正宗的客语教育,但他们有自己口语的用法,我就会想要听到像爸爸这样子辈分的人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情。


▲ 父亲是叶颖第一位客语老师


I:叶颖一直给我们感觉,无论是你社交平台上,还是你出席活动,从妆容到服饰,都非常fashionable,这对于很多对客家音乐,音乐人有刻板印象的听众来说,是一个蛮强烈的冲击,同时也会产生疑问,你真的有跟土地很近吗,你作品里描述的那些是真实的吗?

叶颖:我必须要说我在写客语歌的时候,并不是用那种我要振兴或发扬客家文化这么巨大的使命感来做的。我是客家人,这些都是我的根源,是我的一部分。回到我刚刚说的创作脉络,因为我要书写的是家,对于客语能够去到什么地方,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螺丝,我能够做的方式就是用我会的这些,用我的风格,我感兴趣的主题继续把它们给讲出来。


▲ 叶颖在大港开场出演女神龙舞台


我有观察到,有时候越在地越小众,它反而会变成世界的语言。像我去演出的时候,大家对于华语歌感受其实没有那么强烈,可能也因为华语的流行曲已经存在很久了,像客语他们反而会觉得是新鲜的,会很好奇,觉得这是一个mark lauguage,是一个很有趣的声响。我觉得这样子的传播力有时候甚至有可能超越华语歌。我很喜欢客语它本身的韵律感,有些词是要用客语来唱才会有那个味道,像我的歌有一些部分是会把客语跟英文结合,就有更多的变化。现在很多听众虽然不懂客语,但会觉得我唱出来得感觉特别好。


I:所以在你身上其实没有出现争议的声音,就是例如“客语歌怎么能这样子去做”这种。

叶颖:我完全没有感受到有什么争议呢。反而大家好像还蛮能接受我这样子,可能是觉得有冲突感。我发现《迁徙》后续例如我在社群post的各种影片,比如我会在海外拍一些唱歌的小影片,或者配合一些穿搭,大家会觉得没有想过客语竟然会是这个感觉和质感,大家会更想要听听看,并且想进一步理解。所以这张专辑有这么一个风格的取向,反而收获了蛮多新的听众。


I:你在很多访问里都有说到,迁徙和回家其实是同一件事情,这句话应该是《迁徙》这张专辑很重要的一个注脚,迁徙和回家,你怎么去定义这两者的关系。

叶颖:客家族群本来就有迁徙这个历史,因为要寻找更好的地方去安住,所以总在路上。我也做了一些田调,世界各地其实都有很多客家人,甚至连印度或者南美的小岛上都有客家村或有客家人居住。客家人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族群,我发现自己也有这个性格的面向,我也喜欢到各地去走走看,好像是天生而来在大千宇宙里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觉得这个东西其实是内心追求的归属感。


所以这个意象我觉得就是归属感的象征,当我在路上的时候,我也就是在寻找内心的归属感,内心的家。然后在这一路的观察过程里,也看见了曾经给我有家的感觉的所有人事物,然后我也发现当找到了那份归属感后,能够很安定的在世界行走,那一刻自己就是自己的家,所以寻找归属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趟找家的过程,也是一个回家的过程。


▲ 叶颖曾出演电影《溟溟》,饰演女学生Pluto,并担任音乐总监,制作全片配乐


I:《迁徙》里有一些歌是与家,或家人的牵绊有关系吗?

叶颖:有,我觉得我的奶奶我称呼她阿婆,是我在书写客家题材时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小时猴我爸妈到台北工作,是阿婆把我带大的。所以我所有的客家印象与我这位第二个客家妈妈有关。所以像专辑里的《纸鹤》就是写给她,第二首歌《擎头》是讲土地公信仰,因为小时候阿婆每天都会去拜拜,都会带上我。专辑里也会写到妈妈和信仰,我觉得我对于灵性世界的好奇,对一些超自然力量的好奇跟崇拜,都和小时候有这种虔诚的信仰和祭祀有关系,这些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


I:你对客家女性的书写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吗?

叶颖:我对客家女性这件事情非常的有感觉,觉得很奇妙。因为几乎所有的客家人我们在聊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开玩笑说每一位客家人内心可能都住着一位客家阿婆,阿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客家女性真的非常坚硬能忍,那种阴性力量的展现,在我的音乐世界里也很大。这种母性的包容,有爱带出的影响力量是非常大的,我从小就是受着这样的滋润长大。我在做作品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心境,包括找罗思容姐合作,她在我那一首歌(《借问》)就是扮演大地之母的角色。


▲ 罗思容与孤毛头乐团刚刚结束在广州、深圳与上海的演出


I:你和思容姐是怎么认识的。有和她聊到客语音乐应该要怎么做这样的话题吗?

叶颖:我之前参加一些客语歌比赛的时候,她就当过很多评审的工作,我们在蛮多年前就认识,她都一直有鼓励我。那时候我就主动向她发出邀请,她也欣然答应了。我觉得思容姐是一个很有爱的人,她的生活方式和背景也是很不落俗套,我也有问她一些经验,也从她身上看到做客家音乐这条路会很漫长。和她聊完就会觉得很舒压,她是这么特别的一个人,然后做着这样的事情,并且在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一直坚持往下走。


思容姐的作品非常诗意,她的遣词用字是很高雅的。我在她身上也学到了很多,就是这些温婉质朴的事情,用如此诗意的方式去描绘,有没有可能我也带着一点这样的特质,但是是用我叶颖的方式,呈现属于我自己的样子。过往大多数的客家音乐人都是男性居多,刚好到了这个世代,女生开始变得非常多,所以也有和她讨论作为一名女性音乐家,在客家文化圈层里是如何一路做下来。


I:我看专辑里还找了思容姐的乐团孤毛头的David Chan 做英语的翻译。是思容姐牵线介绍的吗?

叶颖:这个真的是巧合,我问朋友是否有好的英文翻译介绍,结果就找到了David,他在翻资料的时候看到思容姐的名字,才和我说他是思容姐的团员。我和David 花了很多时间在讨论中英文的翻译问题,他会让我很充分的去表达这一段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一直重复地去确认符不符合这里面的意思。有时候,凭我的字面意思,他没有get到我想说的,那我们就不断重复的去对照,幸好我的英文还行(笑)。


I:当你去涉及一个在地语言的时候,一些族群或文化领域的人就会跳出来,希望你把文化发扬光大,这是给到当事人压力的。

叶颖: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前辈,会觉得我在做一个蛮独特的方向,但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压力在身,我也没有想说要把客家文化扛起来,但我也不会完全没有使命感,它确实跟我有关。


但是这个使命感有多巨大呢,是要扛起整个音乐界,让所有人都认识客语吗?也不是这样的心情。我就继续用我的方式去好好的做作品,当能够让一个完全不懂客语的人愿意停留下来,听听看这是什么,其实我的任务就已经达到了,我觉得那样子就很好。所有的东西它会存在或消失,是一个大时代的趋势,我能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情做下去,我也一直持续有在写客语歌。


I:所以下一张专辑应该也是客语歌为主?

叶颖:不一定喔。我非常尊重自己的灵感,看看它会怎么样跑出来,看心会走到那里。




沙漠里有座废墟,闯进一只老虎。他迷路了,看着满地黄沙,决定沿着圆形的场子走一遭找出口。天越来越黑,一只小小的鱼鸟出现,她是鱼和鸟的合身。


鱼鸟兴奋地跟老虎说:

“嘿!你刚走完生命之路耶!那里有一个小门,可以从那边出去了。”

“生命之路?你的意思是说我死了吗?”

“嗯⋯⋯可以说是,也不是⋯⋯?”鱼鸟若有所思地説。


“什么意思啊?”老虎一脸困惑。

鱼鸟解释:“我还没有经历过啦,但有听我妈妈说,死亡并不能够理解,万事万物都只是能量的转换而已。如果这个身体的旅程结束,下一次,可以换一个形式继续存在。”


“ 啊⋯⋯那我会变成什么?”老虎的眼中轮番出现欣喜与恐惧。

“应该⋯⋯什么都有可能!可能还是老虎,或是人、猫、小虫、沙子。”

短暂的沉默落下。


“我有点紧张,如果我变成不想变成的东西怎么办?”

鱼鸟更靠近老虎一些,轻声地说:“妈妈说,要练习等待,因为还有无限次的机会可以走这个过程。所以不用担心,当好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可以了。 ”


老虎有点不安,但还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鼓起勇气,走出小门。

结果,出乎意料,他们都没有猜到——


他成为一阵风。




《迁徙》的实体专辑设计的巧思,除了封面的罗盘以外,更令人惊叹的还有内页的光影设计。拿着专辑的你,透过手电筒的探照,便能看到隐藏在纸张之下的图案。更巧妙的是在《鱼鸟》这一首歌中,透过光栅板的技术,纸张上,歌里的老虎竟然真的“跑了起来”,完全呈现了叶颖在《鱼鸟》里关于能量及形式转换的创作概念。


以下视频来源于

fine Entertainment


▲ 《迁徙》开箱视频(图源:凡音文化)


叶颖说,当她唱歌,就是回家。


《迁》,她唱着“一脚步,走过亘古的大河。想起了,天地人本是同根生……”,是描述客家祖先一路的迁徙历史;《擎头》的“向天公爷借星星,向神灵乞讨勇气,我需要一点微光,将世界放下来”, 灵感来自童年的信仰记忆;《纸鹞》在讲述她与阿婆之间的深厚情感,与家人相处的片刻也都让她深深感受到“家”的力量。用寓言格式写下的《鱼鸟》,则是关于母性智慧的隐喻。


▲ 叶颖与客家文学作家叶国居


I:我们来聊聊客语歌词的部分吧,这次有请到叶国居老师做顾问,和老师的合作是怎么开始的。

叶颖:其实和老师之前也有在别的案子里面合作过,他是我敬仰的非常有文学造诣的前辈。我自己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喜欢念文学类的作品。我觉得能够把一些诗意的东西搬移到歌曲里面,很难能可贵。后来的客语歌越来越多口语化,少了很多对文字的修饰和追求。


国居老师是一个很棒的作家,我以前看他写的客语文学是会感动掉泪的。我就觉得既然我要写词的话,那我比较能写当代的东西,而他是一个善于用客语写作的作家,结合起来应该会起到一个蛮好的平衡。


客语,它很多用句都是停留在过去,因为语言它不一定会完全跟着当代走,客语里,很多词汇在当代是没有的,现在有些客语也是硬翻过来的。这其实也是在客语圈里会受到一些长辈质疑的部分,因为很多客语或做音乐的前辈,会觉得现在的客语使用,我这样唱其实大家听不懂,或者用词太新了。但我想拿捏这个中间的部分,既有当代的东西,但也不会让客语的使用者无法理解。


I:像郑宜农做台语专辑时也是要从文学那里去拿素材,去让自己的表述更完整。

叶颖:客语其实特别适合做这件事,因为客语很多词汇其实是古代的句子,客语算是很久以前的古文字,它很多词是在明清之前就已经有,保留到现在,为什么它会有那种韵律感,也和它的诗词感有关系,也是它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原因。


I:《迁徙》里有两首歌想跟你聊的,第一首是《鱼鸟》,是你写的一则寓言,这首歌是怎么构思出来?

叶颖: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写寓言,其实在《生灭》的时候,我有为每一首歌都写了一个寓言故事。我很多创作的时机是在睡醒前半梦半醒,或醒来前会半梦半醒的时候,有时候是在梦里。


《鱼鸟》是我梦到的一种生物,所以它也算是我在那种很奇妙的时空状态里面捕捉下来的故事。《鱼鸟》其实就是用鱼鸟和老虎的对话在暗示母性智慧的存在,关于生命是什么,关于死亡是什么。音乐的部分我结合了印度和巴厘岛音乐的风格,那也是我心里面的声响,我一直想营造的是一个无法区分时空背景和地方的世界。


▲ 专辑《生灭》,随实体专辑附上的寓言故事小册,里面收录对应每首歌曲的故事都由叶颖创作


I:《鱼鸟》放在了整张专辑的中间部分,它好像跳出了这张专辑,有它自己存在的很独特的空间。

叶颖:就是想让大家一路看风景但也能有稍作休息的地方。在山上的废墟的一个夜晚,老虎迷路了,他碰到了鱼鸟聊了起来,然后大家就可以继续往下看往下听。


▲ 《跟自己结婚》MV


I:另外一首想要聊的是《Sologamy跟自己结婚》。这首歌你想要去表达女生的独立主义吗。

叶颖:我知道现在大家都会说女性主义,这首歌也会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但我从来不会为了这样子的表达而去写歌。女生确实在社会上要承担某种固有的期待,你是不是到这个年纪就应该要如何如何,你要不要生小孩,你要不要结婚,嫁人是不是一个必要的归宿等等。因为过往有这些框架,所以当想要挣脱的时候就会特别被拿出来强调。当我们回去看,女生真正重要是什么,是不是就是给自己的承诺,和好好爱自己,这是女生最basic的东西。


I:这次的专辑有黄少雍与何俊苇(Chunho)两位担任制作人,这是一开始就有这样双制作人的想法吗。

叶颖:对,因为我一向都是自己来做专辑的制作,但肯定有盲点,所以找制作人来共同合作很有必要。我和少雍认识蛮久的,但俊苇之前是完全不认识,但我很喜欢他的风格。所以就很直接的传讯息问他,俊苇这次帮专辑做了三首歌,他很喜欢用analog的东西,然后我们也会讨论很多文化上的话题,少雍则比较擅长电子类的风格,他们的编曲逻辑不太一样。


▲ 黄少雍,音乐制作人、电音创作者,也是独立厂牌“派乐黛唱片”(Dark Paradise Records)的创办人,曾获第33届金曲奖最佳编曲人、第13届金音奖最佳电音专辑(图源:www.jakuziyong.com)


I:《迁徙》背后音乐的credit其实还蛮联合国化的,有很多各个国家的乐手,都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叶颖:都是我和少雍在网络上找的。而且制作期间有跨了疫情,所以大家都在云端完成各自的部分。我对想要用什么声音或音色放进这张专辑里是蛮明确的,所以与这些音乐家即便彼此并不认识也没有见过面,但照理说不会太偏离自己想要的声音。这里面还有一个人也很值得说,就是尊室安(Ton That An),他是一个越南裔法国籍的音乐家,原本是做配乐出身的。他用了一些蛮特别的声音在专辑里面,为《迁徙》加入了很重要的色彩。


▲ 何俊苇(Chunho),南瓜妮歌迷俱乐部成员,现为独立制作人,为郑宜农制作的《水逆》获第34届金曲奖最佳台语专辑奖(图源:何俊苇脸书


I:所以你平时都有特意去留意或寻找这样特别的音乐人放进自己的音乐里面吗?包括当初你也是因为认识了手碟这个乐器,才开始了后面的一些音乐上的延展。

叶颖:这是我的兴趣所在。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觉得像我这种从小性格怪怪想东想西,音乐上也是被放在哪一个圈子好像都不对的人,我很想和与我一样无法分类,但有自己样子的音乐人一起去完成很多事情,或者让他们有一个地方可以发展自己,所以我也会帮这些我觉得很棒的音乐人做音乐,然后发行等等。近期就有一张作品,是一张萨满音乐的专辑,会在我自己的心流创艺下面发行,我做了整张专辑的制作和编曲。


I:还蛮意外你会做一张萨满音乐的专辑的。

叶颖:但我觉得做得很舒爽。因为我在里面用了很多世界乐器,跟一些比较特别的声音,然后让可能原本听起来好像很传统的调性,又呈现了一个比较新的样子,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因为不是所有歌我都适合唱,但我能够帮别人完成这些的时候,我就很有成就感,我非常喜欢做幕后的工作。


▲ 叶颖为艺术家文绮( Little Owl)制作的专辑定于9月22日全球发行。文绮出生于台湾,定居纽约,创作跨音乐、绘画、电影、戏剧、表演艺术等,其创作灵感来自东方哲学、冥想和萨满世界观的神秘研究和经验(图源:文绮脸书


I:对,我有看到你社交媒体上post 了帮其他音乐人做制作或者配唱。在幕后这个角色里,你是一个自己说了算的人吗?

叶颖:我应该不是那么“自己说了算”的人。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一路走来其实也有跟音乐圈里很多不同性格,或者是不同岗位的人工作过,所以我觉得创作人在面对自己作品的时候会有盲点,会有坚持,这些我都懂。我能够在这些地方辅助他们,给到我的建议,然后让他们能够从一个像小孩诞生很慌乱的状态之下,好好的把自己创作的东西给接生下来。我在他们身上会看到以往我的影子,然后跟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会更加温柔地处理。


I:我感觉现在叶颖的心完全打开了,是一个很舒服的状态。而且实际上你第一张专辑应该是当时在大唱片公司时发行的《出发》,然后到了此刻的《迁徙》,似乎是有呼应的。

叶颖:我觉得你帮我这样写下来,才发现这好像是一个冥冥之中的巧合。因为她们都是在讲上路。这一路上我就是在迁徙,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我也真的找到了我认为的归属感,或家,或者是我自己的样子,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棒。这是对女生一个很大的祝福,但以前我是没有智慧去欣赏这件事的,因为以前相对来说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 叶颖最近开设的小红书


I:最后想说,我们都爱看你的IG和小红书呢。请多拍。

叶颖:说实在,我很珍惜自己的这个转变。以往其实我并没有办法这么好的表达自己,我就是那种很i的内向型人格,我连上台介绍自己的名字都会很紧张,很不自在。但随着好像被更多人喜欢或理解的这个过程,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力量,面对镜头拍一些影片,或跟大家说说话,我就觉得很疗愈,虽然很多时候他们说是我疗愈了他们(笑),但我觉得他们也很疗愈我。


所以特别感谢(社交媒体)这件事。接下来我会搬家,搬到一个看得到远山的地方,所有的装修都是照我想要的样子去做的,以后会在里面拍更多影片跟爱我的大家分享,我觉得现在身心都要走往一个最舒服的地方。(全文完)


乱弹山
自信而谦卑地与音乐人一起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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