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宇凡
编辑/刘文科、董雨昕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样畅想共产主义社会:
“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
这是我们从中学思想政治课上就读过的一段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马克思打完猎、捕完鱼,谁给他做饭?
这就是思想大师里没有女性的理论后果。马克思只考虑生产与思考,但没有想过谁来给他做家务劳动。
为什么思想大师里只有男性、没有女性?
*思想大师群像:都是男的!
不信?你举几个女性思想大师出来试试?不管你是来自社会学还是管理学,拿出你手上的《理论教材》,看看有没有女性思想大师?
你可能会说:这是女性不擅长做思想写作。又或者,你可能会说:这是历史原因导致的,因为女性受教育水平一直不太高。
这都错了!
女性思想大师,本来应该有,本来也一直有,但是被男性霸权的、父权制的学界狠狠地压制了。
在准备这篇文章时,我想到三个主题:
哲学史:萨特压制了波伏娃?
社会学史:男学者发明理论、女学者做经验应用的性别分工
概念史:男性霸权如何导致理论发展的过度自信与盲点?
最终决定先写第一个主题。如果你有兴趣追更其它两篇,欢迎留言,我会继续写出。
波伏娃被萨特PUA了?
在性别议题领域,无人不知波伏娃。毕竟,她的《第二性》一书,实在太出名了。
人们也总是对她和萨特的关系充满好奇。毕竟在二战前后,像他们这样的开放式关系还不多见,而且他们还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的爱情神话。波伏娃曾这样评价:和萨特在一起是“最幸福的”。
大名鼎鼎的萨特,是二战后法国存在主义哲学的“教父”。他的《存在与虚无》等作品令人惊叹,关于“他人即地狱”等探讨,即使你不完全理解其中意涵,光是表面文字也让你感到存在意义上的穿透力。甚至,萨特还凭借《恶心》(又译《呕吐》)这本存在主义思想包装的文学作品,拿到诺贝尔文学奖。
萨特,无疑是思想大师。
*波伏娃与萨特的合照
波伏娃,则这样形容她对萨特的态度:“只有那些能在一片玫瑰花瓣中看到千丝万缕的凄凉的疯子,才会激发我如此的谦逊。”而这种“谦逊”,到底是真的谦逊,还是被PUA之后的谦逊?
我只举一例,你就知道了。波伏娃在她的回忆录中说:
“我整天都在跟萨特较劲。当我们讨论时,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天早上,在卢森堡花园附近的梅迪奇喷泉旁边,我向他概述我所打造的“多元化道德性”这一概念,来解释为什么虽然我欣赏某些人但我却不想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萨特猛烈抨击我的观念。我则认为我的观念很重要,因为它让我用我的心来作为善恶的仲裁。我跟他拼搏了三个小时,最后我不得不被打败了。
此外,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我意识到我的许多观点仅仅只是基于偏见、恶意或粗心,我的推理站不住脚,我的观念也很混乱。
‘我不再确定 我思考了什么。又甚至,我真的有思考过吗?’我写下这句话。我完全没有能力回应了。”
如何理解这段话?
当代著名的女性主义哲学家弗里克(Miranda Fricker)在解读时,颇为心痛地指出:这件事最让人同情之处,在于与萨特争论时候波伏娃已经相当成熟,而当她写下回忆录时候波伏娃也更为成熟了。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波伏娃仍然以相当天真的口吻,以出奇的自责态度去面对萨特的贬低与批评。
*《波伏娃回忆录》书籍封面
最后,波伏娃常常觉得自己更适合作为“作家”,只是适合写些短文,而非像哲学家一样,能够写系统思考的哲学“大部头”著作。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女性思想大师的原因:知识可信度的不正义。女性的思考被认为是“不可信的”、或者可信度更低的,因此可以任由男性随意批评。
我们常常以为,思想就是思想本身,无需考虑互动、情绪甚至刻板印象。实则不然,思想,永远在关系中发生。思想不止讲逻辑,而且讲情感。长期处在信心失落、自我怀疑、甚至侮辱的情况下,女性难以成长为思想大师。即使波伏娃是非常出色的哲学系学生,也要面对萨特等人的贬低和批评。
正如弗里克指出:我们常常以为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只是在没有情绪波动里的“思想”而已。其实不对。你必须对“我思”有所笃定和自信,才能觉得自己真的“我在”。然而,在思想史上,女性缺少的就是这种笃定。
更要命的是,像波伏娃一样的女性思想家,不仅质疑自己,更渴望得到男性大师的认同。实在令人唏嘘。
同样被贬低的Rose Rand
萨特和波伏娃来自欧陆哲学的传统。那么英美的分析哲学呢?
不管是哪种传统,女性学者的待遇都不佳。波伏娃已经非常知名了,仍然遭此待遇。更不用提一般的女性学者了。
我曾经在朋友圈也分享过之前读过的另一本书《分析哲学史上的女性》(Women in the Hi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谈过一位被忽视的女性哲学家Rose Rand的故事。
*罗斯•兰德(Rose Rand)
分析哲学界开端于著名的“维也纳学派”。这一派讲究逻辑分析和经验检验。你肯定听过的“逻辑实证主义”或“逻辑经验主义”就和这一派密不可分。大多人知道这一派的男性大师:维特根斯坦、石里克、卡尔纳普等,但却不知道这一派中的唯一女性:Rose Rand。
你更不知道的是,她后来到英国待了将近 16 年,始终无法获得任何学术职位。以至于她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在一家机械厂工作,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以维持最低收入。
但是,她没有放弃哲学思考。Rose Rand很有才华,甚至是大名鼎鼎的。另一位逻辑实证主义大师波普尔都给她写过推荐信。1957年,她觉得自己在“厌女”的英国哲学界实在没法找到工作了,于是想到美国去工作。然而,我们却看到她在一封私人信件里,这样讲述自己在美国的遭遇:
“我确实是美国哲学学会的成员,学会正在努力为我找一份工作,但他们说,女性在哲学领域的就业比男性更困难。”
当时,美国分析哲学前辈如亨普尔(Carl Hempel)和蒯因等人,都以“性格不好”为由否定Rose Rand,甚至认为她从事贫困的体力工作正好说明她根本没有能力当哲学家。
这种批评真是非常奇怪!在他们这一派中,更为古怪的维特根斯坦(男)一直是大家的偶像,而Rand之所以没法摆脱体力劳动,不正是因为他们不愿给她教职吗?这种职业贬低和性格贬低,显然都不是基于学术的理由。
女性不适合哲学思想写作吗?
所以,女性真的不适合哲学思想写作吗?
我挺喜欢一本半通俗半学术的哲学小杂志《思考》(Think)。前两年,这本期刊发表一篇文章,《是谁限制了我们的风格?性别与哲学写作》。这篇文章指出,哲学写作是并非是靠天才的直觉,而是有固定的风格和体例,而这种风格的背后,是男性文化。
*《思考》杂志发封面
也就是说,男性写作风格被默认为标准的哲学写作风格,所以女性的写作风格被边缘化。什么是标准的哲学写作风格?
使用简短有力的句子
不要使用复杂华丽的语言
总是在一开始就说明你要争论什么
使用数字序号来帮助清晰地阐述结构(如第1点第2点第3点)
表达客观中立,避免说出你自己的想法或感受。
于是,女性被认为不符合这种写作风格。
一方面,在成长过程中,女性和男性的阅读来源与体验往往有不同之处。很多家人会在女孩子还小的时候,培养她们阅读美学作品的习惯,如言情小说,也希望女孩子去写小说、书信、日记等文体的文章。所以,你肯定听过《安妮日记》之类女孩子作品,但肯定没听过《大卫日记》之类的男孩子作品。
另一方面,女性比男性更多地使用人称代词(“我”、“你”或具体人名),而男性写论文则喜欢回避这一点,希望显得自己更客观。也有统计发现,在哲学写作中,男性使用数字的频率远远高于女性。
这意味着,女性在写作时更强调人与人的关系来解释她们所谈论的事情,例如“我的观点是……”; “他的困境是……”,而男性更有可能采用非个人化的措辞,例如“第1点”;“存在某些倾向……”。这可能是因为女性在写作时也更突出她们作为作者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和她们想象中的读者进行对话,所以会增加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代词。
不再忽视女性思想家!
老实地讲,我每年暑期开课讲理论,都会面临一个困境:讲哪些理论家呢?
讲授内容总要结合学生们的需求。比如,学生们可能出于考研申博需求,要学习主流或教材的理论人物。学生们也可能出于论文发表需求,要和现有的理论传统对话。结果可想而知,我只能带大家精读一些“老白男”的作品:马克思、韦伯、布迪厄、吉登斯等。
其实,我在公众号文章里经常解读女性主义研究,也有很多来自女性学者的作品。比如,我非常喜欢几位女性思想家,像玛莎·努斯鲍姆和米兰达·弗里克。这让我感到一种割裂:一方面,我经常分享女性思想家的作品;另一方面,我很少有机会带学生读女性思想家的作品。
因此,这两年我通过公开读书会的方式,组织大家一起阅读女性主义的作品。比如:
读书会纪要丨一文读懂上野千鹤子:现代女性地位低下的历史根源是什么?
从去年开始,我也在课程中增加了女性理论家的比重。比如,去年我专门开设了一讲《女性主义科学哲学》,讨论女性主义经验论(feminism empiricism)的观点。在精读“老白男”的作品时,我也会更多带来女性思想家对“老白男”作品的批评、应用与思考。今年,我也会有单独一讲,精读女性主义思想家帕特里夏·希尔·柯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的“交叉性作为批判社会理论”(Intersectionality as Critical Social Theory)。
其实,学界已经有很多厉害的女性学者——柯林斯就是其中一位。她曾拿过文科学界的“诺贝尔奖”——博古奖哲学与文化奖。资金高达800万人民币!!她的交叉性思想,对于教育学、社会学、传播学、法学等领域,影响都非常大!它帮助我们认识生活中的多重身份与实践,也能帮我们理解每个人都既依赖他人又被他人依赖,以及让我们不断去发现和关怀被边缘化的群体。
*柯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
其实,在西方学界早有系统性努力,希望让女性学者有更多的发声。只是中文学界从不重视这种性别平等的努力。我曾经分析过。东亚社会学是性别不平等的重灾区,男性学者可能占80%以上,但欧洲等地高校性别比例较为平衡,见下:
中国社会学真的被美国殖民了?来自3325位社会学家数据的分析
就拿上面说的哲学界为例,西方早已建立“国际女性哲学家学会”(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Women Philosophers)。英国也建立了“哲学界女性学会”(The Society for Women in Philosophy, United Kingdom)。同时,Springer出版社也出版了系列丛书《科学与哲学史上的女性》(Women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and Sciences)等等。
反思一下:我们中文学界,究竟又做了哪些制度性“矫正”努力了呢?
当然,你可能还是会发现,有时很多女性学者只是“应用”男性学者的思想或框架。好像她们没有开宗立派的思想?这是女性学者没有原创能力吗?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在下一篇文章,会再分享:男学者发明理论、女学者只能做经验应用,到底这种有偏见的性别分工是怎么形成的
文献来源:
Peijnenburg, Jeanne, and Sander Verhaegh, eds. 2022. Women in the Hi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 Selected Papers of the Tilburg – Groningen Conference, 2019. Vol. 15. Cham: Springer.
Steward, Helen. 2021. “Craming Our Style? Gender and Philosophical Writing.” Think 20(59):77–93.
Fricker, Miranda. 2009. Epistemic Injustice: Power and the Ethics of Know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西蒙·波娃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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