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细读｜肖春林：《西游记》中的“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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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2 14:14
山西
这里所言的“三爱”指爱欲、爱美和爱情，都与男女情事或性事有关。关于此类情事和性事，《西游记》写了14件，可分六个类别。《西游记》关于这类性事写得最多，共五件，并且全与猪八戒有关。第一件调戏嫦娥事件来自猪八戒的自述，先是说给观音听：“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猃门。”后是说给孙悟空听。那时猪八戒已经被观音菩萨与他摩顶受戒，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却还是断绝不了女人，便到高家庄做女婿，把高翠兰关在楼上做性奴隶，见到孙悟空变作的高翠兰，“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他自称：“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这件事在高才和高太公嘴里说法一致：“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比起孙悟空的造反有理 ，猪八戒无论是“叫似雷”地“扯住嫦娥要陪歇”，还是囚禁高翠兰做性奴，都才称得上“罪恶滔天”。但奇怪的是，中国的读者似乎并不讨厌猪八戒。是我们心中都藏着一个“好色的猪八戒”冲淡了他的罪恶？还是搞笑的小丑角色冲淡了他的罪恶？还是“强奸未遂”冲淡了他的罪恶？亦或是后来的几次因性而反遭戏弄冲淡了他的罪恶？第三件是“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事件。唐僧收齐三个徒弟之后，大概是对他们师徒四人并不放心，于是“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来测试他们师徒的禅心和凡心，只是“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而悟空和沙僧又从不知道“色心”二字如何写，便出现只有“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想“做个倒踏门的女婿”，避着其他三人，独自到后门去向四个美人求婚，因“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反遭戏弄，被在林子里吊了一夜的事了。第四件是猪八戒看到“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的白骨精，就动了凡心，就忍不住胡言乱语：“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什么东西？”因此闹出孙悟空被无情赶走的悲剧。第五件是盘丝洞濯垢泉猪蛛同浴事件。其时猪八戒已经明知七个蜘蛛精把他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但看见蜘蛛精们：“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八戒便忍不住又要调戏，不顾礼数，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弄神通，变做一个鲇鱼精，强行与她们一起洗澡。那些妖并无多大法力，八戒虽然“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但还是被色心蒙了猪心，着了妖怪的手段，被层层蛛丝缠住，“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猪八戒显露的是赤裸裸的性欲，他身上呈现的是人类的食色天性。无论在天界还是在人间，他都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缚，但终究是心中无爱，因为好色受了这么多挫折之后，见到美女就开骂，碰到美女妖精就开耙，哪怕美女妖精露出原形服了软，都要用钉耙筑几下，却是由一种变态走进了另一种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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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有三个美女妖精，都曾想与唐僧结为夫妻。
一个是毒敌山琵琶洞蝎子精，也是春葱十指纤纤，要与唐僧做个道伴儿，百岁和谐。只是任那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活泼泼，春意无边；展鸳衾，淫兴浓浓，要贴胸交股和鸾凤，扯扯拉拉地直缠到半夜时候，这师父硬是老老成成地守住元阳不泄。一个是陷空山无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本性淫乱，连孙悟空的臊根都将手去掐，她见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被孙悟空施计钻进肚子，唬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听其言，似乎用情颇深；观其行，也是用心费力，但被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三人活活打散。一个是天竺国玉兔。话表那个天竺国王，因爱山水花卉，前年带后妃、公主在御花园月夜赏玩，惹动一个妖邪，把真公主摄去，她却变做一个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到此，她假借国家之富，搭起彩楼，欲招唐僧为偶，采取元阳真气，以成太乙上仙。她并非真正的妖精，是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偷偷下凡报素娥一掌之仇来的，她对悟空说“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这几个美女妖精，爱的不是唐僧本人的心地、才华，爱的是唐僧的金蝉子出生，可采他元阳，以成太乙金仙。任她们口舌如簧，也没有真正的爱情。
西梁女国的国王对唐僧的单相思开始于梦，也结束于梦。当驿丞奏报唐三藏欲倒换关文，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女王爱大唐御弟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并摆驾出城迎接，爱得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女王貌赛西施浣纱衣，妆似王母降瑶池，“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女王对唐僧徒弟又是开喜筵，又是赐金银，又是赠绫锦，又是送御米，对唐僧愿将一国之富，国君之位招他为夫，只可惜一腔柔情尽付流水，唐僧根本没有爱情。当悟空、八戒与沙僧都跳在半空里去追那蝎子精，西梁国君臣女辈才知道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只是她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女王自觉惭愧，枉做了一场春梦。
牛魔王本来娶有罗刹女，夫妻伉俪，生个孩子也十分优秀，本领不低于牛魔王多少。被孙悟空打败后，又被观音菩萨收为善财童子。火焰山土地向孙悟空介绍道：“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铁扇公主和玉面公主，一个是牛魔王山妻，一个是牛魔王外遇，孙悟空都见识到了，都是国色天香，赛过文君与薛涛，一等一的美女，都颇受牛魔王爱护。孙悟空因为要找牛魔王，骂了玉面公主，这女子便跑回洞去骂牛王：“泼魔害杀我也！”牛王只是陪笑道歉：“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然后出洞骂悟空：“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这是牛魔王对玉面公主的爱护。面对变成牛魔王的孙悟空，罗刹尚且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俏语温存，低声俯就。发现是孙悟空，马上羞愤地拔剑相斗。连牛魔王都说“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若非罗刹女爱牛魔王至深，怎会如此？听说罗刹女受到孙悟空欺骗，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拿了宝剑对悟空又打又骂：“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等到猪八戒来帮忙，见到牛王打得喘嘘嘘的，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当孙行者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罗刹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 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可见，罗刹女是一定要救牛魔王的。当初自牛王到玉面公主家，未及二载，玉面公主不知送了铁扇公主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铁扇公主也未吵未闹，牛魔王又两边爱护，形成了一个平衡的三角关系，本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却不料造化弄人，西游团队一来，随即玉面公主香消玉殒，牛魔王被押解天界，铁扇公主从此独守空房。
《西游记》中有两个人物的心胸令人不得不敬佩，他们爱得博大。一个是玄奘的父亲陈光蕊，一个是乌鸡国国王。
陈光蕊，海州地方人氏，赴长安考取状元，遇丞相殷开山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的抛打绣球卜婿，见光蕊人才出众，就将绣球抛在光蕊的乌纱帽上，结为夫妻。陈光蕊被太宗命为江州州主，赴任途中放生一条金色鲤鱼，却在洪江渡口被稍子刘洪、李彪二人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陡起狼心，将光蕊打死，把尸首推在水里。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那贼就冒充光蕊，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陈光蕊的尸首，却被洪江龙王报恩留在水府中做个都领。殷小姐产下玄奘，恐刘洪害其性命，把他抛弃江中，被金山寺长老法明和尚救起养大，取法名为玄奘。十八年后，玄奘与母相认，为父报仇，救出母亲。小姐羞见父亲，就要自缢，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面见颜从贼？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拼命扯住。陈光蕊复活后，只道：“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对妻子失节从贼十八载，无半点隔阂，还和妻子一起带了婆婆、玄奘如往常一样拜见岳母，大排筵宴庆贺，若非深爱，断难做到。只是“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令人唏嘘。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文殊菩萨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他不识菩萨，把菩萨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三日三夜。菩萨奏与如来，如来将青毛狮子令到乌鸡国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菩萨三日水灾之恨。青毛狮子假冒国王三年，与三宫娘娘，同眠同起，虽是个扇了的狮子，玷污不了三宫娘娘的身体，毕竟坏了多少纲常伦理。三年后，国王听到的是三宫娘娘与别人在一起的消息，不肯再坐帝位：“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苦让不过后，不顾天下非议，让三宫娘娘依旧做三宫娘娘。如果不是对三宫娘娘的爱超过了皇家的颜面，乌鸡国王也断难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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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亲外甥，二郎神的母亲是玉帝的妹子，思凡下界，与凡间一个姓杨的男人成婚，生下了二郎神。玉帝因为妹妹嫁给凡人，龙颜震怒，依天条将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杨戬的母亲）压在桃山底下思过。于是真君奉命镇压孙悟空时，才有大圣的讽刺：“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骂你几声，曾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俗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舅舅禁锢母亲，限制母亲的爱情自由本是真君心中永远的痛，悟空自然做得不对，但也揭露了天宫一个残酷的现实，天宫里不允许有爱情。还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那宝象国王公主，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在天宫与奎星产生爱情，欲与他私通。他们恐点污了天宫胜境，玉女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奎宿不负前期，变作一个相貌丑恶的妖魔，占了碗子山波月洞，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可惜的是凡界的玉女已经不认识曾经的情郎，被悟空以不孝的言语套住，反助孙悟空等，对抗丈夫。奎宿痛心：“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公主与奎宿做了十三年夫妻，生了两个儿子，岂无情意，岂不爱孩子？只是因思念父母，做下了错事。可怜两个小孩子，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被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螟下，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酿成人间惨剧。对于奎宿的爱情，玉帝不懂：“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玉帝一心维持天界的秩序，却不知道阴阳调和，反制定严格的天条，不允许有爱情，任何人违反不得。妹妹下凡恋爱，玉帝便把她压在山下；七仙女被“卖身葬父”的孝子董永打动，私自下凡与之结合，玉帝便派天兵天将把她追回天庭；织女与凡界的穷苦孩子牛郎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要过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王母娘娘便派神仙把织女抓回天庭，两人只好每年七夕在鹊桥相见。这些被搞得偷偷摸摸的恋爱还只能发生在凡间，天界连偷偷摸摸的恋爱都不许有。天界众神讲享乐，求长寿，思供奉，掼斗争，除了偶尔几个离经叛道者，大多无心去谈爱情。在他们看来，谈爱情是一种天真，无助于生存。2025年1月6日星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