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徐爱录】
徐爱引言
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先生均以《大学》旧本为准,也就是先儒所谓的有错误的版本。我刚听说时极为吃惊,接下来便是怀疑,最后,殚精竭虑,将各种观点进行对照分析,并就此向先生请教。然后,我发现先生的学说犹如水之寒、火之热一样真实无比,绝对“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先生天生聪明睿智,同时又和蔼坦诚,不重视修饰边幅。人们知道先生年少时性格豪放不羁,又曾热衷于诗词文章,并深入研习过佛道,乍听他的学说,都认为他是标新立异,不屑深究。但是他们不知道,先生在谪居贵州龙场三年,身处困境,修静养心,惟精惟一的功夫已经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粹然合于圣道的大中至正的主旨。
我每日接受先生的教诲,知道先生的学问,刚听到时,似乎很简单,但越了解越觉得高深;刚见到时,似乎很粗疏,但越钻研越觉精妙;刚接触时,仿佛很浅近,但越深入就越觉得无有穷尽,十余年下来,我竟然对先生的学问还远没有入门。当世的君子,有的与先生仅有一面之交,有的都没有亲耳听到过先生的讲论,有的先抱着轻忽慢易、愤愤不平的心态,急于在短时间之内,仅凭一些传闻,便臆断妄度,这样如何能真正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连跟随先生学习的人,对于先生教诲,往往也是得一遗二,如同相马时只看见马的雌雄和颜色,而忘了关注它是否是一匹千里马。所以我把平时所听到的教诲全都记录下来,岀示给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考订校正,希望能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传习录》二、【徐爱录】
大学之亲民至善
徐爱问:“《大学》首章中的‘在亲民',朱子认为应该是‘新民',后边章节中的‘作新民'的句子,似乎也可作为证据。而先生您认为,应按《礼记》中的旧本理解为‘亲民',您也有根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新’,与‘在新民’的‘新’不同,‘作新民’怎可作为‘在新民’的证据呢?‘作’与‘亲’可以相对应,但不是‘亲’的意思。包括后文中说的‘治国平天下'。都没有在‘新’的方面有更多阐发。而其中‘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等,这些句子却都含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的‘亲亲仁民’,‘亲’就是仁爱百姓的意思。百姓不能彼此亲爱,舜就任命契作司徒,诚敬地推行‘五教’,使其能够互相亲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大学》的‘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提到‘亲民’,就已经有教化养育的意思,说‘新民’就有失偏颇了。”
徐爱问:“《大学》之中‘知止而后有定’这一句,朱子认为是指‘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个看法好像与您的不一致。”
先生说:“到事事物物中去寻求至善,如此就是‘义外’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能达到‘至精至一’的程度就是至至善,然而也并未离开事物。《大学章句》的注释中所说的‘穷尽天理,无丝毫人欲私心’这句话是正确的。”
《传习录》三、【徐爱录】
心即理
徐爱问:“至善只是从心上去寻求,恐怕不能穷尽天下的事理。”
先生说:“心即是理。天下又哪里会有心之外的事,心之外的理呢?”
徐爱说:“比如侍奉父母的孝,侍奉君主的忠,结交朋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这些事情当中有许多的道理在,恐怕也不能不去细察。”
先生感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很久了,哪里是一句话就能使人明白的?现在姑且就你提的问题来说说。比如侍奉父亲,难道要从父亲那里求个孝的理不成?侍奉君主,难道要从君主那里求个忠的理不成?结交朋友、治理百姓,难道要从朋友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理不成?孝、忠、信、仁这些理就在心中,所以说心即理。这颗心没有被私欲障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外面来添加一分。以这颗纯然天理的心,运用到侍奉父母上就是孝,运用到侍奉君主上就是忠,运用到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上就是信和仁。只需要用功在自己心中去人欲、存天理就行了。”
徐爱说:“听了先生这番话,我觉得有所领悟。但一些旧的看法仍然萦绕于心,尚不能完全去除。就比如侍奉父母,如何让他们冬温夏清、如何晨省昏定等诸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能不讲求呢?只是要知道根本处,只是去讲求如何去人欲、存天理。比如讲求如何在寒冬让父母温暖这件事情,所做的也只是尽自己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的私欲夹杂其间;如何在炎夏让父母凉爽,所做的也只是尽自己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的私欲夹杂其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己心上去讲求。如果自己心上没有私欲,纯粹只是天理,是真诚孝敬父母的心,冬天的时候,自然会担心父母受寒,自然会想办法让他们得以温暖;夏天的时候,自然会担心父母受热,自然会想办法让他们得以凉爽。这些方法都是从诚孝之心上生发出来的。先要有这颗诚孝的心,才能生发这样的条目。比如一棵树,树根就是诚孝的心,那些条目就是枝叶。树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而不是先找到了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上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这一切都是必须有深爱作为根本,便自然而然有这样的结果。”
《传习录》四、【徐爱录】
知行合一之训
徐爱由于未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张,与宗贤和惟贤再三辩论,也没有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举例说说看。”
徐爱说:“当今之人都知道对父母应该孝,对兄长应该悌,但往往做不到孝和悌,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被私欲所障蔽阻隔,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说明还不是真知。圣人教导人们的知与行,就是要恢复知与行的本体,并非简单告诉你如何去做就了事。所以,在《大学》中以‘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作为例子,告诉人们怎样才是真知真行。看到美色是知,喜欢美色就是行,在见到的同时自己就喜欢上了,而不是在见到之后再另外产生一个喜好的想法;闻到难闻的气味是知,讨厌难闻的气味是行,闻到的同时就开始讨厌了,而不是在闻到之后再另外产生一个讨厌的想法。一个鼻子不通气的人,就是见到有气味难闻的东西在跟前,鼻子闻不到,也就不会有特别讨厌的感受,这也是因为他未曾‘知’那难闻的气味。这就如我们讲某人知孝知悌,必定是他曾经行孝行悌,才能称他知孝知悌,难道他只是知道讲些孝悌方面的话,就可以称为知孝知悌不成?再比如知痛,必定是自己已经疼痛了才知痛;知寒,必定是自已已经寒冷了才知寒;知饥,必定是自己已经饥饿了才知饥。知与行如何能分得开?这就是知与行的本体,还没有被人的私欲所障蔽阻隔。只有如此去做,才算是圣人教导的知,要不然都还不是知,这是多么紧切着实的功夫啊!如今人们一定非得把知行说成是两件事,是什么意思?而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倘若不懂得我立论的宗旨,只是在那里讲知行是一件事或是两件事,又有何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分开来讲,也是想让世人能够明白,一方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还要做行的功夫,如此功夫才能落实。”
先生说:“这样理解就失去古人的宗旨了。我曾经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道理,单说一个知,行已自在其中了;单说一个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因世上有一种人,只是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根本不懂得要思考觉察,所做的都是些盲目、无知的举动,因此必须讲一个知,他的行才能得当。世上还有一种人,漫无边际地凭空思索,根本不愿意躬行实践,都是一些猜度揣摩,所以必须讲一个行,他的知才能真切。这正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的一种说法。假若明了这一用意,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了。如今的人把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是必须先有知然后才能行,因此,自己就先讲习讨论,去做所谓知的功夫,等到能够知得真切之后,再去做所谓行的功夫,结果终身都没有真正去行,终身都不能做到真正的知。这不是个小问题,并且由来已久。现在我说的知行合一,正是对症的药。这也并非我凭空杜撰的,知行本体就是如此。要是明白了我立论的宗旨,即使把知行分开说也无妨,因为你知道他们本是一个;如果不明白我立论的宗旨,即使说知行合一,又有何用处?那只是讲些没用的话而已。”
《传习录》五、【徐爱录】
格物是止至善之功 既知至善 即知格物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导,我已经觉得功夫有了用力之处。但是,与朱子的‘格物’之说相比较,再三思考,最终难以统一起来。”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即是明白了‘格物’。”
徐爱问:“昨天我用先生关于‘止至善’的教导来推究朱熹先生‘格物’的观点,似乎也能了解个大概。但是朱熹先生的解读,从《尚书》的‘惟精惟一’、《论语》的‘博文约礼’、《孟子》的‘尽心知性’等都可找到根据,所以我的疑虑未能完全消除。”
先生说:“子夏对圣人是笃信不疑,而曾子是反求诸己。能驾信圣人固然很好,但是不如反求于己更加切实。如今,既然你还不能完全从心上明白,又怎么能拘泥于前人的说法而自己不去寻求答案?就比如朱子,他十分尊崇信赖程子,但他遇到不能完全明白的地方,又何曾随意轻信过?其实,你提到的‘惟精惟一’‘博文约礼’‘尽心知性’等,它们的内涵与我的学说本来就是一致的,只是你没有深入思考而已。朱子对‘格物’的阐释,未免有些牵强附会,并非《大学》的本意。‘精’是‘一’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曰仁既然你已经明白知行合一之说,在这一点上自然一句话就能明白。‘尽心、知性、知天’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人的境界;‘存心、养性、事天’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的贤人的境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的普通人的境界。朱子之所以会错解了‘格物’,就是由于他把这几个层级理解颠倒了,把‘尽心知性’理解成‘物格知至’,要求初学之人去做‘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人的事情,这如何能做到呢?”
徐爱问:“为什么说‘尽心知性’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人境界呢?”
先生说:“性是人心的本体,天理是性的本源。因此尽心就是完全发挥天命之性。《中府》说:‘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所谓'存心',就是心还未能完全发挥天命之性。而‘知天’的‘知’就相当于‘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的分内之事,人与天已经合一。‘事天’,就像子女侍奉父母、臣子侍奉君主一样,必须恭恭敬敬地侍奉承事才不会有过失,这种状态,人与天还是相对为二的,这也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之所在。至于‘夭寿不贰其心’,这是教导为学之人一心为善,不能因为人生境遇的穷困或通达、人的寿命的长或短而动摇了为善之心,只管去一心一意修身,以求能得见天命。尽管知道了人的穷通寿夭乃是天命,我也不必因此动心。‘事天’,虽然人与天还相对为二,但也已经能到天命面前了。‘俟命’,就是人还没有见到天命,就像站在这里等待一样,这便是初学之人开始立志的时候,有‘困知勉行’的意思在。如今把这个次第理解颠倒了,为学之人就没有着手的地方了。”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这样用功。今天又听了先生的教导,就更没有怀疑了。昨天晚上我在想,‘格物’的‘物’,指的就是‘事’,这都是从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是的。身的主宰就是心;心所生发的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的对象就是物。比如,意在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这件事情就是一物;意在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这件事情就是一物;意在仁爱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仁爱百姓、爱护万物的事情就是一物;意在视、听、言、动之上,那么视、听、言、动的行为就是一物。所以我才说没有心之外的理,没有心之外的物。《中庸》说的‘不诚无物’,以及《大学》中的‘明明德’的功夫,都在讲一个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与孟子的‘大人格君心’的‘格’一样,是指去除人心中不正的念头,以保全心的本体的纯粹中正。只要意念所在,就要去除不正的念头以保全心的中正,这样就是无时无处不在存养天理,也就是在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就能知。看见父母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知道恭敬,看见小孩落井自然知道恻隐,这就是良知,不需要向心外求索。如果良知发用,没有私欲的障蔽,那就是《孟子》所言‘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而对于常人而言,还做不到没有私欲的障蔽,因此,必须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欲恢复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再无障蔽,充塞于内心之中、自然生发启用。这就是致得了他的良知。知致则意诚。”
《传习录》六、【徐爱录】
心一也 未杂于人 谓之‘道心’
杂以人伪谓之‘人心’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深思之后也没有理解,请您再简单开示。”
先生说:“‘礼’即是‘理’。‘理’表现出来,可见的部分就是‘文’,‘文’隐藏起来,不可见的部分就是‘理’,它们原本就是一个东西。所谓‘约礼’,就是让自己的心纯粹就是一个天理。要让自己的心纯粹就是一个天理,必须在天理表现的地方下功夫。比如,表现在侍奉亲人上,心就在侍奉亲人上来存养天理;表现在侍奉君主上,心就在侍奉君主上来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时,心就在身处富贵、贫贱上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夷狄时,心就在身处患难、夷狄上存养天理。无论有事还是无事,说话还是沉默,处处都这样去做,任由天理表现在什么地方,就在那上面去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从先生对‘精一’的定义来推断,此话似乎有问题。”
先生说:“是的。心只有一个。心没有掺杂私欲时称为道心,掺杂了人的私欲时称为人心。人心如果能恢复纯粹中正就是道心,道心失去了纯粹中正就是人心,并不是有两颗心。程子说:‘人心即私欲,道心即天理’,听上去似乎把道心和人心分开了,其实是抓住了问题的本质。而现在说道心是主宰,人心听命于道心,这样就有了两颗心了。天理和私欲不能并存,怎么会有以天理为主宰,私欲又听从于天理的呢?”
《传习录》七、【徐爱录】
仲尼之门 无道桓 文之事者 是以后世无传焉 此便是孔门家法
徐爱说:“著述也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部经典,如果没有《左传》的注解,恐怕很难读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左传》作为注解才能明白,那《春秋》就成了歇后谜语了。圣人何必要写如此艰深隐晦的文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要借助《左传》的注解才能明白,那孔子当初何必删削呢?”
徐爱说:“伊川先生也认为‘《左传》是案件的内容,《春秋》是对案件的裁定’。比如,《春秋》上记载有弑杀了某位君主、征伐了某个国家这样的事件,但如果不清楚这些事情的过程,恐怕也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一句话,恐怕也只是沿袭了世儒的说法,而没有真正领会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写到了‘弑君’,弑君本身就有罪,何必还要去了解弑君的详情呢?讨伐诸侯的命令本该由天子发出,书中写到了‘伐国’,伐国本身就有罪,何必还要了解伐国的详情呢?孔子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心,只是要人存天理、去私欲。对于存天理、去私欲的事情,他曾经谈到过,有时根据人们的所问,他也会根据情况作出适当的回答,也不愿多讲,只怕人们专门到言语上去寻求,所以他才说‘予欲无言’。至于那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么愿意详细告诉别人呢?那么就是在长乱导奸啊。因此孟子讲:‘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这就是所谓的‘孔门家法’。俗儒只是在探求霸者如何称霸的学问,所以他们要了解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片功利之心,与圣人作经的宗旨完全相悖,他们怎么能想明白呢?”因而先生感叹道:“不是达至天德的人,我都很难给他讲明白这些。”
先生又说:“孔子曾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也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孔子删削《尚书》,唐尧、虞舜、夏朝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也不过是数篇记载而已,难道再没有其他的历史事件了吗?孔子之所以只保留这几篇,他的用意也不言而喻了。圣人是要删除繁杂的内容,而后世的儒者却偏要添进去。”
《传习录》八、【徐爱录】
徐爱跋
因为我过去一直沉浸于前人的学问,所以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时,心中实在是惊骇不已,茫茫然没有头绪。听先生教诲的时间长了之后,渐渐懂得回到自己身心去躬行实践,然后才确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的真传,除此之外,都是傍蹊小径、断港绝河!比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的说法,刚开始的时候,我感到难以理解,后来经过长时间的深思,豁然开朗,高兴得手舞足蹈。
《传习录》九、【陆澄录】
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陆澄问:“何谓‘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时就一心在读书上,待客时就一心在待客上,这是否就是‘主一’呢?”
先生说:“贪恋美色时就一心在贪恋美色上,贪爱财物时就一心在贪爱财物上,这难道也可以称为‘主一’吗?这只是在追逐外物,不能叫‘主一’。‘主一’,就是专一在天理上。”
问立志。
先生说:“只要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如果能做到时刻不忘于此,久而久之自然心中凝聚,这就类似于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之念常存于心,不断培养,就能慢慢达到孟子所讲的‘美、大、圣、神’境界。这一切,也只是从一念天理上去存养扩充。”
《传习录》十、【陆澄录】
处朋友 务相下则得益 相上则损
先生说:“平日做功夫的时候,要是觉得心中烦乱,就静坐;要是懒得看书,就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先生说:“与朋友相交,相互谦下,皆能受益,互不谦让,就会招损。”
孟源有自以为是、好慕虚名之病,先生曾多次批评过他。一日,先生刚刚批评完他,这时,有位朋友前来,向先生汇报他近来的用功情况,请先生指正。孟源在一旁听后,插话说:“你这是刚刚有了点我以前的本领。”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
孟源满脸惶愧,正准备进行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接着开导他:“这正是你一辈子最大的病根。这就好比,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润泽、土地的养分,都只是在滋养这棵大树的根。如果在树的四周种植一些优良的稻谷,因为上边有浓密树叶的遮蔽,地下又有盘根错节,稻谷怎么能够生长?所以必须砍掉这棵树,连一点细根都不留,然后才能种植稻谷。否则,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只是在滋养大树的根。”
《传习录》十一、【陆澄录】
惟患此心之未能明 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实在是太多了,恐怕会扰乱正学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浑然一体,圣人将其写在书上,就像给人画像一样,只是呈现一个大致的模样,人们可以根据这个模样去找到本人,而那个人的精神气质、言谈举止,画像是无法表达的。后世的诸多著述,只是相当于将圣人所描绘的画像再次进行模仿誊写,并且妄自分析增添,以炫耀自己的才能技艺,这样就越来越失真了。”
陆澄问:“圣人遇到事情,能够做到应变无穷,莫非是预先就探究过?”
先生说:“有那么多的事情,怎么可能预先探究得过来?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其根本在于明,它能够随事物的出现立即出现映像,没有照不见的东西。不可能镜子里以前所照之物的影像还在,未照事物的影像就已提前出现。后世之人认为圣人预先探求研究,这种看法就跟刚才的比喻相似,已经与圣人的学说背道而驰了。周公制定礼乐制度以教化百姓,这是圣人都能做到的,为什么之前尧、舜没有完备制定,非要等到周公去做呢?孔子删述六经以昭示万代,这也是圣人所能做到的,为什么周公不做而非要等到孔子才做呢?因此可知,圣人是身处特定的时期,才会做特定的事情。只怕镜子不够明,而不怕事物出现不能照。去探究事物的千变万化,也是镜子照物之时的事情,但是学者必须先下功夫把镜子擦亮。求学之人,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心不能明澈,而无须担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
陆澄说:“既然如此,那么‘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讲得很对,只是人们没有真正明白,所以理解就有了偏差。”
《传习录》十二、【陆澄录】
人须在事上磨 方能立得住
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的方式,也没有穷尽。我跟你讲,不要稍有收获就认为天理也就如此而已。即使再讲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说:“尧、舜已经很圣明了,然而在尧、舜的圣明之上,善也没有穷尽;桀、纣已经很恶毒了,然而在桀、纣的恶毒之下,恶也没有穷尽。假如桀、纣没死,恶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假如善能够穷尽,那周文王为什么还要说‘望道而未之见’呢?”
陆澄问:“没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功夫还不错,可是一遇到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为何?”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中修养,却没有去做克除己私的功夫。如此的话,真遇到事情,自己就要倾倒。人必须在事上磨炼自己,如此才能站得稳,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传习录》十三、【陆澄录】
立志用功 如种树然
陆澄问:“知识没有什么长进,怎么办?”
先生说:“治学必须找到根本,必须从根本上去用功,如此循序渐进。道家‘婴儿’的说法,是个很好的譬喻。婴儿在母腹之中的时候,体内只是气在运行,哪有什么知识?出生之后才会啼哭,既而会笑,然后又能认识父母兄弟,再后来逐渐能站立、行走、持拿、背负,最后,天下的事无所不能。这些都是由于他的精气日渐充足,筋力日渐强大,智慧日渐开启的原因,并非刚生下来就能将这一切推求探寻得来。所以治学要找到根本。圣人到达‘位天地,育万物’的高度,‘也只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存养而来。后世儒者不明了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于是想在初学的时候就把所有的都讲求明白,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刚刚生根发芽,没有长树干;等有了树干,没有树枝;等有了树枝,就开始长树叶;有了树叶,然后才能开花结果。刚开始下种的时候,只管去栽培浇灌,不要去想生枝、长叶、开花、结果的事情。空想有什么意义!只要不忘记栽培灌溉的功夫,何愁将来没有枝叶花果?”
陆澄问:“读书不能明了文意,怎么办?”
先生说:“这是因为只在字面意思上去钻研探求,所以不能明了。这么做,倒不如按照旧时的方式做学问,那倒是看得多、解得明白。不过,即便他们治学的时候,能把书本解释得极为明白,但终生都没有身心上的收获。必须在心上用功,凡是不明了、照着去做行不通的情况,就必须回到自己心上去体会书中的道理,这样就可以通,四书五经也不过是说这心的本体,这个本体就是道。本体明就是道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学问。这是做学问的根本。”
《传习录》十四、【陆澄录】
故有迷之者 非鬼迷也 心自迷耳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已发’之后才有的?”
先生说:“是的。”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者都是‘性’的别称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同样是性的别称。性只有一个,从形体而言称为‘天’,从它主宰万事万物而言称为‘帝’,从它的迁流变化而言称为‘命’,就天理赋予人而言称为‘性’,就主宰人的身体而言称为‘心’。这颗心的发用,遇到父母就称为孝,遇到君主就称为忠。以此类推,名称可以无数。这仅仅是一个性而已。就像一个人,对父亲而言他是儿子,对儿子而言他是父亲,以此类推,名称也可以无数,也只是他这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做功夫,一切透彻,天下万理都灿然明了。”
—天,大家在讨论为学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某一方式。人在初学之时,心猿意马,难以控制,所想的也大多跟私欲有关,所以,要教他通过静坐来平息念头。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念能稍稍安定下来,如果还是悬空守静,就如同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什么用处,此时就必须教他去做省察克治的功夫。这种功夫不能有间断的时候,就像剪除盗贼,必须要有彻底消灭的决心。自己没事的时候,将内心中的好色、贪财、慕名等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连根拔除,令它永不复发,如此心中才算痛快。要常常像猫捉老鼠一样,眼睛盯着,耳朵听着,刚有一丝恶念萌动,就要斩钉截铁般立即克除,不可姑息纵容,给它喘息的机会。不能覆藏隐匿这些恶念,不能给它岀路,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此才能真正地彻底扫除心中的私欲。真到了无私可克的地步,自然能做到垂拱而治。
虽然说‘何思何虑’,但这又并非是初学者能做到的。初学的时候,必须要省察克治,也就是要做到至诚,所思所想只是一个天理。等到心中的天理纯粹圆满之时,就达到‘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陆澄问:“有的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这种人,平时不能‘集义’,内心有所不安,所以会害怕。如果平时的行为正当,合乎神明,又有什么可怕的?”
马子莘说:“正直的鬼不必害怕,但恐怕邪恶之鬼会不管什么善恶直接加害于人,所以难免会害怕。”
先生说:“哪有邪恶的鬼能迷惑正直的人?就是这一怕,心就邪了。有被迷惑的情况,那也不是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迷惑了。
比如,一个人好色,就叫被色鬼迷惑了;贪财,就叫被财鬼迷惑了;不该发怒时发怒,就叫被怒鬼迷惑了;不该害怕而害怕,就叫被惧鬼迷惑了。”
《传习录》十五、【陆澄录】
此时正宜用功
陆澄跟随先生暂居鸿胪寺,忽然收到家信,信中说儿子病危,陆澄极为忧愁烦闷,难以承受。
先生说:“现在正是该用功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不去用功,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磨炼心性。父亲疼爱孩子,自然是至情,但天理本身也有个中和之处,过了这个度就是有私心。这种时候,人们往往认为,从天理的角度来讲,人也应该忧愁,结果就一味沉浸在了忧苦之中,却不知道‘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体上说,人的七情的反应,一般都是过头的多,不及的少。只要稍稍过了那个度,就已经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要进行调整才能回到中和的状态。比如父母去世,做儿女的恨不能一哭便死,方能舒缓心中之痛。然而,《孝经》却说:‘毁不灭性’这并非是圣人要强制世人这么做,而是因为天理本身就有个限度存在,人的七情不能过度。人只要认识了心的本体,自然就会明白这个本体分毫都无法增减。”
先生说:“不能说‘未发之中’的那个‘中’常人都能具备。因为体用一源,有这样的体,就有这样的用。有‘未发之中’的体,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用。如今的人如果没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就说明他没有完全达到‘未发之中’。”
《传习录》十六、【陆澄录】
从心所欲 不逾矩 只是志到熟处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在心中常存一个善念,这时还需要为善而去恶吗?”
先生说:“心中存养善念时,就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哪还需要去思什么善呢?这个念头本身就不是恶,哪还需要去什么恶呢?这个善念就像是树的根芽,立志的人恒常保持这个念头就好。孔子之所以能够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因为他的志向已经深入内心了。”
先生说:“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要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是不得已而为之。天、地、人、物无不是如此。”
《传习录》十七、【陆澄录】
道无精粗 人之所见有精粗
徐爱说:“人心就像镜子。圣人的心像明亮的镜子,常人的心像昏暗的镜子。近代有关格物的学说,就像是用镜子照物的时候,只是在照上用功,却不明白镜子本身都是昏暗的,又怎么能把物照得清楚?而先生的格物学说,就像打磨镜子令它能够变得明亮。在磨镜上下功夫,镜于明亮之后,自然不会失去照物功能。”
陆澄问“道之精粗”。
先生说:“道本身并没有精粗之分,而是人们对道的认知有精粗不同。好比这间房子,人刚进来,只看见个大概的样子。久了之后,房柱、墙壁等等,一一都能看得清楚。时间再久一点,就如房柱上的花纹也都能细细分辨。然而房子仍旧还是这一间房子。”
先生说:“最近见面的时候,诸位少有疑问,这是为什么?人如果不肯用功,莫不是自以为已经明白如何为学,只需照着去做就可以了?却不知私欲每天都会产生,就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踏实用功,就能知晓道是永无止境的,越探究越深广,一定要让自己的内心精纯无杂,没有丝毫不彻底才行。”
《传习录》十八、【陆澄录】
道无方体 不可执着 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
陆澄问:“‘知至’之后才可以谈‘意诚’。如今天理和人欲都还没有彻底认清,如何才能做克去己私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能真实切己用功不止,那么,在他的心中,天理的精微就能一日比一日看得清楚,同样,私欲的细微,也能一日比一日看得明白。如果不下功夫克除私欲,整天只是在嘴上说说,天理是不会自行显现岀来的,人欲也是不会自行显现出来的。这就像人走路一样,走了一段路,才能认得一段路。到岔路口时,不清楚就问,问明白了又走,这样才能渐渐接近想去的地方。如今的人,对已知的天理不肯存养,对已知的私欲不肯去除,却只是忧虑自己不能无所不知。像这个样子,只是在讲一些空话,有什么用处呢?倒不如去做克除私欲的功夫,等到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私欲可以克除的时候,再发愁不能完全认清天理、人欲也不迟。”
有人问:“道只有一个。可是古人论道的时候,见解常常不同,求道也有什么要点吗?”
先生说:“道没有处所、形体,不可执着。要是拘泥在文词的意思上去求道,那离道就远了。就像今天的人们都在谈论‘天’其实又何曾真见过天?如果认为日、月、风、雷才是天,不对;如果说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对。道,就是天,如果明白这一点,那天下还有什么不是道?人只是凭据各自的一孔之见,认定了道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人们所讲的道才不一样。如果明白要向内寻求,能够见到自己的本心,那么,天下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道贯通古今,无始无终,哪里会有什么不同?心即是道,道即是天。了知了本心就能认识道,就能认识天。”
先生又说:“你们诸位要是想真正地认识这个道,就必须在自己心上去体察认知,而不是到心外去寻求,如此才能真的见道。”
《传习录》十九、【陆澄录】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 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 生意不穷
陆澄问:“名物度数,是不是也需要预先去讲求呢?”
先生说:“人只要能成就自己心的本体,那么用就在其中了。如果能存养自己的心体,达到‘未发之中’的境界,自然就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怎么做都是对的。如果没有‘未发之中’的心,即使事先研究了许多的名物度数,与自己的身心毫不相关,顶多是装点门面而已,一旦遇到事情,自然还是行不通。当然,并不是说对名物度数全然不顾,而是要知道何为先,何为后,那么就接近于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所具备的‘才’来成就自己。所谓的才,是指他可以做成某事的能力。例如,夔精通音乐,稷擅长种植,这是他们有这样的天资,他们自然就做了这样的事情。所说的成就自己,也是说要让他的心体纯粹就是天理。而所有的运用,都是从天理上生发而来,然后可以称之为'才'。一旦内心能够纯粹都是天理,也能‘不器’。假使让夔和稷交换工作,夔管种植,稷管音乐,他们应当也能做到。”
先生又说:“《中庸》所说,‘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这就是‘不器’,而只有把心体存养纯粹中正的人才可做到这一点。”
先生说:“与其成为数顷之无源的塘水,倒不如成为数尺有源的井水,如此才能生机无限。”当时,先生坐在池塘边,身旁正好有一口井,所以就用它们来比喻学问功夫。
《传习录》二十、【陆澄录】
善念发而知之 而充之
恶念发而知之 而遏之
陆澄问:“心要追逐外物,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端身拱手,清净肃穆地坐在朝堂之上,六卿各司其职,天下就能太平。人心统率五官,也应该这样做。如今眼晴看的时候,心就去追逐好看的颜色;耳朵听的时候,心就去追逐动听的声音。这就像君主要选拔官员,就亲自去坐镇吏部;要调遣军队,就亲自去坐镇兵部。这么做,不但失去了君王的本分,六卿也都不能各尽其职。”
先生说:“善念生起的时候,要能觉知它并加以扩充;恶念生起的时候,也要能够觉知它并加以遏制。觉知、扩充、遏制,这就是志,是上天赋予人的聪明智慧。圣人只是拥有它,为学之人应当存养它。”
《传习录》二十一、【陆澄录】
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
陆澄问:“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定然就是私欲,不过,为什么那些闲思杂虑,也被认为是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虑,说到底还是从好色、好利、好名这些病根上产生的,自己去找到病根就会明白。比如,你心中绝对知道自己没有抢劫、偷盗的思虑,为什么呢?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心。你如果能将贪求财色名利的心都消灭干净,就像绝不抢劫、偷盗做贼的心一样纯粹,干干净净只剩下心的本体,你再看,哪里还有什么闲思杂虑?这便是‘寂然不动’‘未发之中’‘廓然大公’!自然能‘感而遂通’,自然能‘发而中节',自然能‘物来顺应’。
陆澄请教《孟子》中“志至气次”的含义。
先生说:“这是‘志之所至,气亦至焉’的意思,而不是说,志是最高,气是第二的意思。守持志向,养气就在其中了;不暴其气,也就是在守持志向。孟子为了对治告于说法的偏颇之处,才会如此将‘志’与‘气’放到一起来相辅相成讲的。”
《传习录》二十二、【陆澄录】
古人不得己诱人之言
陆澄问:“先儒说:‘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不是这样。要是这样,就作伪了。圣人如同天,无处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九地之下也是天。天何尝有自降处于卑下地位的时候呢?这就是所谓的‘大而化之’。而贤人呢,如同高山,持守着它的高度而已。然而,百仞的高度不能拔高到千仞,千仞的高度也无法拔高到万仞。所以,贤人论道也从未去提升自己的高度,因为那样做就是作伪了。”
陆澄问:“伊川先生曾说过,不应该在喜怒哀乐还没有生起之前就去追求‘中’,而延平先生则教导为学之人,要观照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景象,他们的话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他们讲都对。伊川先生担心有人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去讨求一个‘中’,那样就会把‘中’当作一个东西来看待,就像我曾经说的,有人会把气的安定当成了‘中’一样。因此,他让人只在涵养天理、反省觉察上用功。而延平先生则担心为学之人用功没有下手之处,因此,他让人时时刻刻关注未发之前的景象,让人目视只看这些,耳听只听这些,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些说法都是古人为引导人为学时不得已说的话。”
《传习录》二十三、【陆澄录】
‘中’只是天理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与‘和’,对于常人来说,固然不能完全地具备。如果碰到一件小事,按理来说当喜或当怒,由于此人平常没有喜怒之心,所以,遇到这件小事,情感的表达也能合于节度,这样也能称作‘中、和’吗?”
先生说:“在这样的一时一事之上,固然也可以说是做到了‘中和’,但还不能算是‘大本、达道’。人性都是善良的,‘中、和’是人人与生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然而,常人的心已经有所障蔽,他的本体虽然也能时常显现发用,但终究是时明时暗,不是整体的彻底发用。而时时刻刻都能保持‘中’的状态,然后才能称之为‘大本’;时时处处做到合乎节度,然后才能称之为‘达道’。唯有一颗至诚之心,才能树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说:“我对‘中’的含义尚未明了。”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体察认知,不是靠语言能说明白的。‘中’就是天理。”
陆澄问:“天理是什么?”
先生说:“去除人欲,便可认识天理。”
陆澄问:“那天理为什么称为‘中’呢?”
先生说:“因为不偏不倚。”
陆澄问:“不偏不倚,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先生说:“犹如明镜一般,全体晶莹透亮,丝毫没有尘埃沾染。”
陆澄问:“偏倚是有所沾染,假如要在好色、好利、好名等方面有所沾染,才能看出他是有了偏倚。但是,如果喜怒哀乐这些情感没有生发,人心还没有被美色、名利这些外物沾染,又怎么能看得出他是否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眼下没有沾染,但平素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并不是没有。既然不是无,那就应该有。既然有这些私欲,也就不能说没有偏倚。比如,一个患了疟疾的人,虽然有的时候不会犯病,但由于病根没有去除,那也不能说他不是病人。所以,必须将平时的好色、好利、好名的私心彻底清除干净,不再有丝毫的遗留,这颗心完全达到廓然大公,其中纯粹都是天理,才可以说是达到了‘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才是天下之大本。”
《传习录》二十四、【陆澄录】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 便是学
先生说:“只是存养本心,让它时时都不放失,这便是学习。过去的事和将来的事,现在想它们有什么用?徒然丧失本心罢了。”
先生说:“一个人说话语无伦次,足以看出他没有存养本心。”
薛侃向先生请教,孟子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区别何在。
先生说:“告子是强行捉着这颗心不让它动;孟子则是想通过‘集义’做到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心的本体即为性,性就是天理。性原本是不动的,天理也原本是不动的。‘集义’就是在恢复心的本体。”
《传习录》二十五、【陆澄录】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
有人问:“明道先生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墨子‘兼爱’的主张为什么不能称为‘仁’呢?”
先生说:“这很难解释清楚,必须诸位在自己身心上去体悟觉察才能真正明白。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然它充塞遍布在天地之间,处处都有它的存在,但是它的生发和运行也只是个渐进的过程,所以它才能生生不息。例如,冬至时一阳开始萌生,一定要从一阳开始,然后渐渐变化到六阳,如果没有一阳的萌生,又哪来六阳呢?阴的萌生发展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正因为它是新进发展的,所以就会有一个发端之处;因为有发端之处,所以才能不断生长;正因为不断生长,所以才会生生不息。比如一棵树,开始先发芽,这就是树的生机发端之处。发芽之后,开始长树干,树干长成之后生岀枝叶,然后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发芽,又哪来树干和枝叶呢?能够发芽,必定是下面有树根存在,有根就能活,无根便会死。要是没有树根,树芽从何而生呢?而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便是人心生机的发端之处,就如同树的发芽。由此而发,就能仁爱百姓,爱护万物,这就如同长出树干和枝叶。而墨子讲的‘兼爱’,是没有亲疏远近的区别的,这样就等于把自己的父子、兄弟与陌生人同等看待,这样一来,仁爱就没有了发端之处。不能发芽,便知道它没有根,便做不到生生不息,又怎么能称之为‘仁’呢?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是仁的根本,仁就是从这个根本中生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