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于1995年，非洲纳米比亚东北边境卡梯玛·穆利洛市。后载：《南非高原风》，余信著，一版，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 52-54。今作者做分节并略加几句。
“黑 洞”
-1-
在众多体格健壮的黑人青年劳工中，我不知道他班图语的当地名字，英语名叫弗伦瑄，很好听——Friendship，意为“友谊”，人，应该很阳光的，但不，却又黑又瘦，虽然穿有印着大美女头像的宽大T恤衫，想显示潇洒活泼些，但与愿相违，反倒衬出他颧骨格外的高。在第一天开沟中，他老是直腰喘气，胸前的“美女”也随之频频亮相，与埋头挖掘的众人相比，他和他的“胸前美女”，太醒目了。
不到下午，他已躺倒发烧了。我劝他回家休息，并答应他，待病好了，再来试试。
但是弗伦瑄照样天天来工地转悠，不过自那天发烧后，他再没有参加劳动，因为劳工们罢工了。罢工的起因是计算报酬劳工们有不同意见，他们不接受中国习惯的以挖土量取酬，而要按工作时间计算工资。但不几天罢工即告结束，因为多数劳工尝到了多劳多得的好处。策动罢工的是那些体弱者或不熟练工，弗伦瑄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和他的“美女”一起，起劲地在劳工间跑来跑去。
未达目的，弗伦瑄坐在树下久久不起。他发的烧退了吗？我想或许身心疲乏？我得去看看他。“常常发烧，医生”，他无力地摇摇头，又反问，“你知道HIV吗？”
HIV——艾滋病病毒，我知道。面前的弗伦瑄，不光是艾滋病毒的携带者，而且是位艾滋病发作期病人，我得承认，以前书本上的知识今天第一次对上了号。弗伦瑄的病已到这地步，干活当然不行的。
怪不得他那样瘦，我思量，也难怪他这么起动地策划罢工，失败后，估计生活来源成问题，故神情这么沮丧——这里的失业率是很高的，不过，失业者仍可享受政府的免费医疗。
我无能为力，还是充满同情，让他快上医院去治。
“常去。打针，无效！”他垂下头，而那“胸口美女”依旧冲着我笑。
-2-
以后我上医院办事，在候诊厅碰到过他。记得那天是十二月一日，即世界艾滋病日，墙内墙外贴滿着宣传画。弗伦瑄没有理会我的招呼，也没看一眼图画，只管独自拖着双腿怏怏离去。看来他的病日益严重，脾气也坏透了。
目送他走后，我逗留在宣传画前，上书标语“制止AIDS(爱滋病——‘获得性免疫缺损’的简称)”、“我们用预防来回答AIDS”，有幅图上画着一群青年学生高兴地挥动毕业证书，下面有行文字：“要证书还是要AIDS？不要太风流！”接着，我办完事，又去挂号处内的资料室，借打个电话，顺便想闲聊几句。我介绍自己是中国医生后，问这里的一位工作人员，边境地区患艾滋病人员的数量。
他显得不太高兴，只是指着一叠资料道，“北部的几个国家有八百万个HIV携带者，你拿去看”。他的“不太高兴”，后来我明白，我问该国“边境地区……数量”，不合适：被压迫受屈辱久了的民族，多提及到他们自身缺陷的问题，往往有情绪反弹。在他眼里，我毕竟只是个中国老外呢。
资料的内容大致是——
“非洲热带雨林是产生HIV病毒的温床，它通过性乱或错误的输血、注射等传播，正向本国边境蔓延，引起的人们的恐慌，这要求人们对不检点的性行为等，予以制止。其实，AIDS是不会通过拥抱、Simple(简单的)亲吻、杯和匙、握手、毛巾……而传播的……”
资料最后称——
“安全的性行为维护您的安全。”
-3-
……弗伦瑄在哪儿？我还是惦念他。工程中期，我在工地边又遇见他，他仍然不理我。这次他拉上另外一人，他的女伴，当众把她的手镯勒将下来，向人们兜售。他正忙着呢。那女的不愿，但无奈地任从着他的粗暴。手镯是象牙制品，样子很旧，像祖传之物。
弗伦瑄比以前更黑瘦，眼里闪着几分贪婪之光，那女伴也出奇的黑瘦，眼神全无，几同枯木。她大概也是个AIDS患者吧？
对象牙制品我不感兴趣，虽然在这边境，除了警察外，象牙交易是没人管的，但“桃下不正冠，瓜田不纳履”，免于涉嫌我也参与起见，我还是走开的好。与那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间，我竟看到在弗伦瑄胸前，那“美女”嘴巴处，分明已被剪了个菱形的大洞！那件已旧的T恤衫上的“美女”，似乎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在咬噬着弗伦瑄的躯体。
谁剪的？谁恨“她”——是弗伦瑄恨“她”、是女伴恨“她”、是弗伦瑄恨女伴、或是女伴恨弗伦瑄——谁恨谁？
工程快结束的一天，黑人门警突然手拿一小包灰黄色的干叶子来办公室，打电话报告上级说，有劳工吸大麻！
趁警方没到之前，我嗅了一下这叶子，只觉一股讲不上来的臭气直冲脑门，我不由得想起弗伦瑄来，是不是他干的？弗伦瑄啊弗伦瑄，Friendship啊Friendship，友谊啊友谊——你，名为友谊友情，但有什么底线可言？是性乱？是售那违禁品象牙？今天，还是要在毒品上……？
抬头往窗外望去，弗伦瑄不在。在大家忿忿不平的议论中，我突然想起那T恤衫上的黑洞，黑黑的大“嘴巴”，也想到那一组的“恨”——
谁恨谁？该恨自己，也恨那个黑洞，它是世界的创口。
作者简介
余信，出生于中医世家，近年专注中医文史抢救工作，建有常熟“得一堂”中医史料藏展室。市建公司退休医师，曾发表文学性文章、册子，并数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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