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中书局印刷厂所在的石洞外,刻着缪崇群的简介。(阿尘 / 摄)
缪崇群去世后,巴金撰写了万字长文《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回顾了两人14年的友谊。他深情地写道:“我失去了我的一部分,我的最好的一部分……” 相对找墓来说,重新认识缪崇群散文的价值、让其作品走向大众,更具可操作性。他的作品记载了抗战时期具体的人的生活和生存,是“一个小人物的抗战记忆”,有真实的史料价值。
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阿尘
责任编辑|刘悠翔
沿着重庆市北碚区嘉陵江畔的公路向北,进入层峦起伏的缙云山,车辆在一处丁字路口停下。接下来,需要步行拐进一条山腰小道,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金刚碑温泉老村。
“那里可能就是缪崇群的墓地。”西南大学档案馆副馆长郑劲松指着对面一片草木葱翠的山坡说。近年来,他查找史料,访问当地老人,一直想找到缪崇群的墓地。
谁是缪崇群?小路通到尽头,有一座木制结构的观音阁,阁底的山壁上凿着一处防空洞。如今,洞口的石壁上刻着两段话。上面一段是关于金刚碑的介绍:“一匹小山环绕着左右和背后,山顶上有一块天然矗立的石头拔地数丈,正如一座高大的碑……”
这段话便引自缪崇群的散文《碑下随笔》,他是一位作家。抗战时期,国民党中央党部创办的正中书局迁到金刚碑,出版各类教材和书籍。缪崇群在书局做编辑工作,办公室设在观音阁,阁下的防空洞是印刷厂。
下面刻的一段话简单介绍了他的生平:“1945年1月15日,缪崇群因肺病去世,草草葬于五指山(注:缙云山的一段)……”几十年过去,具体的埋葬地点已了无痕迹。
更多人知道缪崇群的名字,是因为巴金。他们是挚友,缪崇群去世后,巴金撰写了万字长文《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回顾了两人14年的友谊。他深情地写道:“我失去了我的一部分,我的最好的一部分;我失去了一个爱我如手足的友人。那损失是永远不能补偿的了。”
2024年11月25日是巴金120周年诞辰,很多地方都在举办纪念活动。上海巴金故居在“2024读巴金”活动中特别推出了“细读《寒夜》”专题。《寒夜》是公认的巴金文学艺术高峰之作,比《家》更成熟,而主人公汪文宣的原型之一就是缪崇群。巴金在写这部小说时,一度搁置,缪崇群的去世刺激了他,最终将作品完成。
电影《寒夜》(1955)中的汪文宣(左二),缪崇群是这个人物的现实原型之一。(资料图)
缪崇群并非止于“巴金友人”的身份,他在创作上同样拥有极高成绩,出版过7本散文集、1本小说集、1本译文集。他去世后,重庆《中央日报》刊载的讣告标题是《一代散文成绝响》,称他“为我国当代散文名作家”。
日本一桥大学大学院言语社会研究科教授坂井洋史是研究巴金的专家,进而对缪崇群产生兴趣,编纂了《缪崇群文存》。“我深爱缪崇群的作品。”他对南方周末说,“缪崇群是一个内向型的作家,他将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寓于平实的行文中,如此文体和语言有深度,回味无穷。”
在大众视野里,缪崇群的名字如今是陌生的,也是被忽视的。在上海巴金故居举办的以“巴金的朋友圈”为主题的展览上,选择了鲁迅、沈从文、叶圣陶、冰心等八位巴金的朋友。这些都是大家,显然,缪崇群没排进去。
2024年,上海巴金故居举办了巴金120周年诞辰纪念展览。图为故居内的一间书房。(视觉中国 / 图)
“我们为什么不能记住他?”
外面的爆竹,还是密一阵疏一阵地响着,只有这一对守岁烛是默默无语,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摇曳,泪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终,自己燃烧着自己。——缪崇群《守岁烛》,1930年
缪崇群墓地不好找的一个原因是当初没有立碑。他在抗战胜利前夕去世,几个月后,大家都忙着东返,没有精力去照看他的坟茔。“如果早一点,每年有人来祭奠,说不定会为其立碑;如果晚一点,解放了,也肯定会做。”郑劲松感慨说。同时,缪崇群没有后人,“如果家中、家族有人的话,可能就不一样”。
用一句话来总结,缪崇群是一位悲苦作家。1907年,他出生于江苏泰州,幼时举家迁往北京,18岁那年前往日本东京庆应义塾大学留学时,他身体已患病,曾有退学的打算。而在读书期间,他的哥哥、妹妹、母亲去世,死亡不断笼罩着家庭。
留学三年后肄业回国,他开始写作,在《北新》《语丝》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时用笔名“终一”。内容多描述发生在身边的普通人的日常,包括对亲近人物的思念、对异乡生活的回忆等,平实的笔调中带着愁伤,真切感人,代表作有追怀母亲的《守岁烛》。
与巴金相识是1931年,缪崇群前一年在南京参加中国文艺社,旗下出版有《文艺月刊》,他担任编辑,而巴金是撰稿人。1931年1月,巴金前往南京,初识缪崇群,一见如故,称“这不是普通的寒暄,这是肝胆的披沥,心灵的吐露”。巴金有一篇稿件《我的眼泪》,杂志社负责人不让发表,但缪崇群以辞职来力争,最终还是发了。
“我觉得,巴金在《怀念》(1947年出版)一书中纪念的7个友人中,只有与缪崇群的交往才相称于世上一般意义上的‘友情’。”坂井洋史对南方周末说,“缪因为巴金作品的处理问题与出版社发生冲突,这事很有可能给巴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觉得还是缪的正直、诚实、谦虚的为人强烈吸引了巴金。”
1932年,缪崇群离开杂志社,回到北京,和同为肺病患者的张祖梅结婚。不久,巴金北上去天津探望兄长,途经北京,就住在缪崇群家。张祖梅抱了一床新被子给他们,自己回娘家住了。缪崇群问妻子,一张床怎么睡?睡一边还是分两头?妻子告诉他:有朋自远方来,抵足而眠呀。
结婚仅四年,1936年,张祖梅病逝于南京。在此之前,缪崇群的父亲也已去世,弟弟则在他离开北京后失去了音讯。也就是说,缪崇群还不到30岁,就成了孑身一人。
紧接着抗战爆发,缪崇群失去了家人,又失去了家园。他一路流转湖北、广西、云南等地,1940年到达陪都重庆,在位于金刚碑村的正中书局工作。
正中书局印刷厂建在观音阁下的石洞里,如今洞口外墙壁上刻着缪崇群的简介。(阿尘 / 摄)
在不断经历死别之痛和身体病痛的人生中,缪崇群的写作没有中断,相继出版了散文集《晞露集》(1933)、《寄健康人》(1933)、小说集《归客与鸟》(1935)等。1939年,由巴金任总编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了缪崇群的散文集《废墟集》,此后他的作品都由该社出版。作者与编辑的角色互换,可见两人在文学道路上的互相支持。
1940年10月,巴金也来到重庆,但时留时走,后来常住民国路(今重庆市渝中区五一路),主持搬迁于此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从巴金住处到金刚碑有上百公里的路程,两人虽同在一都,却并不常见面。据巴金记述,他曾三次去金刚碑,缪崇群殷勤款待,陪他同游附近有名的温泉。巴金也曾想给缪崇群“安排一个较好的生活”,但终没实现。
1945年1月18日,巴金从报纸上突然看到缪崇群的死讯,随后,朋友的信也到了。这封信是在缪崇群去世的15日发出的,告诉巴金定于17日为缪崇群举办落土仪式,但信在路上走了近4天。巴金赶过去,看见的只是“一堆新土和两个纸制花圈”。
缪崇群去世四十多年后,在离金刚碑不远的西南师范大学(现并入西南大学),有一位叫傅德岷的老师,给学生上“散文艺术论”课程。他从巴金的文章中得知缪崇群的故事,便和北碚区地方志办公室的朋友一起去寻找墓地,但发现那里“几乎已经荡平了”。后来,他写了一篇感怀的文章《金刚碑,有一座坟茔》,发表在《人民文学》增刊,开头就是四个字“寻寻觅觅”。
在傅德岷的学生中,便有郑劲松。1991年,郑劲松本科毕业后留校,先后在成人教育学院、校宣传部工作,同时也创作散文,曾在2015年获得首届林非散文奖。2020年,郑劲松到校档案馆任副馆长,并受北碚区邀请,参与编辑“北碚文化丛书”。在挖资料的过程中,他发现了缪崇群,也看到了傅德岷的文章。他和老师交流,并循着老师当年的路线,再次前往金刚碑找墓。
郑劲松对照地图向南方周末介绍缪崇群墓地可能的位置。(阿尘 / 摄)
2024年,在纪念巴金120周年诞辰的背景下,郑劲松写了一篇介绍缪崇群的散文《巴金葬在重庆金刚碑的朋友》。“巴金能够为他写一万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他写一千字吗?”郑劲松对南方周末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记住他?”
群山中的遗珠
为了太阳,我来到云南,来到石屏,这里的太阳果然是美好的。虽然有几个雨天,太阳被黯云遮住,但是她依旧的美好,反而像灌沐过后的新鲜与美好。
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我为什么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呢?是的,孩气,我不知道我究竟还有多少孩气!也不知有多少个大人还有着孩气?——缪崇群《太阳》,1939-1940年
郑劲松为了研究缪崇群,去购买收录他文章的书籍,版本并不多,不到10种,有些在市面上找不到,只能在孔夫子网上买二手书。其中,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缪崇群散文选集》,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缪崇群的散文选集,也是现在流传最广的版本。
《缪崇群散文选集》封面,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资料图)
这本书的编辑为熊融、张伟。熊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料专家、鲁迅研究专家陈梦熊的笔名,2014年去世。张伟是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2023年去世,其子张舒萌在整理父亲的日记时,发现了他编辑缪崇群著作的过程。
时间回到1980年,24岁的张伟被分配到上海市徐家汇藏书楼工作,这是上海市图书馆的附属机构,主要收藏民国时期的外文资料和期刊、书籍等。张伟负责借还书工作,常接待做研究的学者,在此过程中认识了大他26岁的陈梦熊。
两人都对现代文学史感兴趣,在交流中萌发了一个想法——编辑一批被历史湮没的作家的传记。筹备过程中,他们发现缪崇群的资料相对较多,决定将其作为第一个选题。1985年,陈梦熊受百花文艺出版社所托,编辑“现代散文丛书”的缪崇群部分,他便邀请张伟合作。
陈梦熊年长,负责定基调方向,与出版社沟通;张伟因工作之便,负责资料的搜集。缪崇群的7本散文集,他俩手上有3本,剩下的需要去外面寻找。张伟向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求助,请他们从学校图书馆帮忙查找。同时,他也在藏书楼翻阅民国时期的期刊报纸,搜寻一些没有收录到集子中的文章。
张伟还给巴金写信,求教缪崇群的资料和生平事迹。五天后,他就收到了巴金的回信。由于巴金已在1983年将自己的三千一百多件资料捐赠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手上所剩的缪崇群资料无几,只能寄给张伟一封缪崇群信件的复印稿和《晞露集》序、目录、版权页的复印件。
巴金1985年9月20日给张伟的回信。(张舒萌供图)
张伟依然感到惊喜和温暖。“(当时)我父亲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和这些老学者通信,还能得到回信,那时候做学问的氛围挺好的。”张舒萌对南方周末说。
借来的书要归还,当时复印条件有限,只能靠人工来抄写。在张伟给陈梦熊的信件中,汇总了复印、抄写所花的费用共49.96元,“我们各负担一半,为24.98元”。在书没有出版前,这些钱都需要编者自己垫付。当时工资水平不高,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最后,陈梦熊和张伟选择了65篇文章,组成了《缪崇群散文选集》,1985年12月编辑完成。同月,张舒萌出生。此后,张伟转向其他领域研究,也没有向家人提起过缪崇群的事,所以张舒萌一直不知道父亲的这段经历。
张伟在徐家汇藏书楼工作。(张舒萌供图)
1991年,《缪崇群散文选集》作为“百花散文书系”正式出版。此时,“重写文学史”的思潮正处于热烈讨论中,而发现作家的作品恰是基础工作。“让一大批久被忽视和冷落的现代作家浮出水面,缪为其中之一。”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对南方周末说。
《缪崇群散文选集》的序言也是张伟撰写的,介绍了缪崇群的生平和作品特色,是从第一手资料得来,最早也最全。其中一段提到,1939年9月,缪崇群来到云南石屏县,在一所小学当教师。石屏山清水秀,风土人情独特,他写了一系列观察此地的散文,1942年结集成《石屏随笔》,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到了新世纪初,作家、编辑家周良沛受邀为云南人民出版社策划“旧版书系”,出版一批与云南有关的民国时期著作。听说缪崇群有一本《石屏随笔》后,他开始寻找这本书的原版。
根据缪崇群的生平踪迹,他先去问北京图书馆,得到的结果是“从无购置过此书入册之纪录”;又去了北京大学图书馆,也没有;再去询问云南师范大学,得知当年西南联大北归时把图书基本运走了;想到《石屏随笔》是在重庆出版的,去问了重庆图书馆,“同样,也查找不到”。
最后,周良沛找到巴金的侄儿李致,后者告诉他,虽然文化生活出版社在抗战时搬迁到重庆,但上海仍留有人,也在出书,可以去上海找找。果然,周良沛最终在徐家汇藏书楼找到了《石屏随笔》。而这本书,很可能就是当年张伟编辑《缪崇群散文选集》时所用的书。
如果周良沛之前看到《缪崇群散文选集》和张伟写的序,顺藤摸瓜,会直接找到上海。但在互联网还不够发达的年代,寻找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踏破铁鞋”。
《缪崇群散文选集》于2004年、2009年分别再版,如今已容易购买。在豆瓣网上,2004版的书目下有7条短评,打分均在4星以上(满分5星)。一位网友写道:“又找到一位不太出名的大作家,喜欢这样的文字。”有两位网友提到这是“遗珠”。
在张舒萌看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大师,他们是山峦起伏的,有最高峰,也有众多的山峰,并不是在一片平原中孤立地出现某个大师。”而缪崇群也是这片大山之中的一座山峰。
老外的“野心”
东京,在我脑中印记着的东京,现在也只剩了一些模糊的朦胧的轮廓,斑斑块块,正如行将发散下去的古帖了。岁月易得,闲人总是无聊,现在权以墨水,当做胶糊,一片一片地把它裱在这里。——缪崇群《江户帖》,1939年
2017年11月,一个雨天,修缮前的金刚碑村荒凉孤寂,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行走在湿叶层叠的石板路上,不断拿手机拍照,似乎想将整个景致记录下来。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其实是位日本人。他就是坂井洋史。
坂井洋史1959年出生于日本东京,父亲是一名汉学家,所以他自小接触中国文化。18岁时,他考入东京外国语大学汉语系,在阅读中国现代文学过程中,“觉得巴金的文体比较容易理解容易接受”,遂将其作为毕业论文选题。为此,他通读了14卷本《巴金文集》,也看到了第10卷中收录的《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缪崇群这个名字,但没有特别关注。“觉得该篇稍长一点,此外似乎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回忆说。
本科毕业后,坂井洋史入东京大学文学系读研,继续研究巴金,并在1985年第一次来到中国。他多次去福建泉州采访与巴金有关的人士,认识了巴金好友陈范予(1900—1941)的后人,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于1997年整理出版了《陈范予日记》。年过90岁的巴金亲自为著作题名,并称赞他:“坂井做了件好事。”
对巴金友人的研究,成为坂井洋史的一个学术方向。2012年左右,他萌生了研究缪崇群、为其编纂一本文集的想法。“我认为,为了更广更深更立体地理解巴金其人其文及其所处时代和社会,对于他的交友圈也应该有深刻的理解。这项工作,既然做起来,就应该做得彻底。”
对坂井洋史来说,研究缪崇群自己有一定优势:缪曾经在日本留学,写过不少以留日生活为背景的作品,行文中“屡见日文词汇的直接挪用”,非日文母语者不易理解,而日本人则一看可知,“我这个老外的‘野心’就获得了一定的鼓励”。
进入2010年代,搜集资料方便多了,缪崇群的9本单行本“大部分有香港复印本,收集起来没有多大困难”。同时,随着“旧期刊旧版书的数据化和公开供用越来越充实、丰富”,他可以通过数据系统去搜集集外文章,进行补充。最终,坂井洋史共搜集到缪崇群205篇作品(包括散文174篇、小说8篇、翻译23篇),组成《缪崇群文存》,2017年交由海豚出版社出版,但至今尚未上市。
坂井洋史也到缪崇群生活过的地方考察,增加对他文本的感性认识。他去了缪崇群留学东京时居住的洗足池,查了他的母校庆应义塾大学的学生名单,了解到缪崇群当年没拿到文凭就回国等情况。在他看来,缪崇群的文章风格,受到日本作家吉田弦二郎的影响和启发,多以羁旅为主题,行文平实,笔致稍带哀愁。
到重庆寻访缪崇群故地的时候,金刚碑正准备改建,他看到的是小街最后的原始模样。“那里的石板路,很有味道,当年缪也踏着这条路上下班……如此想象情景,还是蛮有意思的。”他对南方周末说。
2017年,改造前的金刚碑老村。(坂井洋史供图)
修缮后,金刚碑温泉老村的石板街道。(阿尘 / 摄)
除了学者,一些读者也在研究缪崇群。2000年前后,在美国读高中的少年王晨月,在阅读一本散文大赛获奖文集时,看到一篇文章中有句话:“永远是那么纯洁,永远是那么活泼聪明,永不退缩。”作者称引自李健吾,王晨月很喜欢这句话,想找到具体的出处,为此去搜索了李健吾的书籍,但没有找到。
2011年,王晨月在康奈尔大学读博,经常逛学校的汉语图书馆,有一天他不经意间拿起一本书看,“就在从书架走到隔间的一会儿工夫”,他看到了十年来经常想到的那句话。原来,它并非李健吾所写,而是出自缪崇群的散文《珠泉》。文章收录于《石屏随笔》,是描写石屏县学校里的一处喷泉,而王晨月看到的正是云南人民出版社的“旧版书系”版本。
缪崇群散文的平实感伤格调和王晨月当时学业、情感不顺的心境契合,此后他变成了缪崇群的“死忠”,时时留意收集他的作品,“能买的我都买了,可惜市场上太少”。其中也包括《缪崇群散文选集》,他是从中国台湾的金石堂书店网购的。如今他在等待《缪崇群文存》上市,好一睹作品全貌。
王晨月想了解缪崇群的详细生平,他曾给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去信,询问是否可检索90年前的学生档案,获得缪崇群的具体生日,但未获答复。他知道缪崇群的墓在重庆,一度想回中国时去凭吊,问了重庆的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儿,只好作罢。
2017年,他从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了缪崇群的头像,俊朗敦厚,眉宇间有一分愁郁。他想起巴金形容缪崇群的句子——“那包着水的眼睛”,确信这就是缪崇群。他在社交媒体上写了一首诗:“六载牵心觅失容,何期竟遇乱书中。无须惑突疑不定,水目能言信是公。”
缪崇群(1907-1945)。(资料图)
愈埋藏愈醇郁
我相信,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
让悼亡的泪水,悄悄地洒在这张花床上罢,有一天,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寂寞地长眠在它的下面,这下面一定是温暖的。——缪崇群《花床》,1941年
如果缪崇群活得时间更长,他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复杂的历史进程中,答案并不好预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能写出更多有力量的作品。
1942年,他受福楼拜教授莫泊桑的写作方法——“试写出一百个不同的人物”的启发,规划了一个《人间百相》的写作计划,描写100个“我曾遇见的,我所认识过的人”,展现不同形态的人生和人物面貌。他完成了七篇,塑造了将军、教授、保姆、修女等形象,之后因病情加重,没能继续写下去。随着突然离世,这个宏大的计划停留在百分之七处。
在缪崇群去世前,巴金已开始写小说《寒夜》,但开了个头就“搁下了”;1945年初冬,他又重新拾笔,1946年底结稿。小说讲述主人公汪文宣在一家图书公司上班,工作单调,同事关系紧张,家里又遭遇婆媳矛盾,难以调节,孩子的学费也在增长……重重压力下,他患上肺结核,最后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孤寂死去。
在1962年撰写的《谈<寒夜>》中,巴金提到汪文宣的身上有几个当时因肺病去世的好友的影子,包括陈范予、王鲁彦,也有缪崇群。巴金明确说,汪文宣上班的图书公司就是正中书局。汪文宣在公司里有个好友叫钟老,是一个善良的人,却在某一天患霍乱死去,汪文宣前去墓地祭拜——巴金对于墓地场景的描写就是他当时看到的缪崇群坟茔的样子,只不过把花圈上的名字换了。
“汪文宣老实的性格、严重的肺病、在官方出版社任校对等要素明显是从缪而来的。”坂井洋史说。
电影《寒夜》(1984年)中的汪文宣。(资料图)
缪崇群去世7个月后,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在重庆的单位纷纷返迁。在今天正中书局旧址的防空洞里,展示着一张照片,那是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正中书局全体在编人员及家属在金刚碑码头边的合影。如果缪崇群还活着,照片里也会有他的身影。
金刚碑村位于嘉陵江边一条小山沟的两岸,清康熙年间,因为从码头运输缙云山上的煤,工人们在河沟边搭屋居住,形成村落。民国时期,实业家卢作孚看中缙云山的煤矿,把北碚开辟为乡村建设试验区,进一步促进了本地的发展。抗战爆发后,不少单位便搬迁于此。
除了正中书局,街上还有国术体育专科学校、梁漱溟创办的勉仁书院等。地质学者翁文灏寓居金刚碑,完成了北京猿人头骨考证。历史学家翦伯赞在山坡上的“无白丁院”撰写《中国史纲》。章伯钧在金刚碑创办了民利制革厂,女儿章诒和幼时就在这里生活,后来成为知名作家。如今,制革厂原址被命名为“不如烟巷”。
1950年代起,随着煤炭资源枯竭,原住居民逐渐搬迁,古老的村落变得荒凉,屋舍倾颓,杂草丛生,青苔布满石面。2018年,金刚碑村启动修缮工作,2022年正式开放营业,成为一处网红景点。即使在雨天,依然有女孩子在修旧如旧的屋前拍照。一位68岁的老人陪他90岁的母亲前来旅游,他凑近洞口的壁上看缪崇群的石刻介绍,感叹这么年轻就没了。
郑劲松还没有放弃对缪崇群墓地的寻找。据他推断,墓地不会在太偏僻的地方,只可能在公路附近的山坡上。但那里曾受到破坏,后来又封山育林,草深林密,依靠个人力量不好找。他觉得需要相关部门的支持,进行拉网式搜寻,运用考古学的技术手段,有可能找到。哪怕确定不了缪崇群的坟,能知道他埋的区域,在那里立一座碑,也是可以的。
显然,这项工作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我个人认为是有价值的,从文旅综合开发角度来讲,寻找缪崇群的坟,是对旅游的一种深度开发。打造金刚碑,不能缺少这么一个人物。”郑劲松说。近年来,北碚区正在推广“三千名流汇北碚”的概念,但遗址遗迹并不多,寻找缪崇群可以作为其中之一。
据郑劲松推断,缪崇群的坟茔很可能就在远处山坡上,山坡下即为金刚碑村。(阿尘 / 摄)
相对找墓来说,重新认识缪崇群散文的价值、让其作品走向大众,更具可操作性。他的作品记载了抗战时期具体的人的生活和生存,是“一个小人物的抗战记忆”,有真实的史料价值。而从文学性上来说,“缪是有个人独特风格的散文家,讲中国现代散文史,不写缪是不可想象的。”陈子善对南方周末说。
在坂井洋史看来,缪崇群的作品具备经得起今天读者欣赏的质量,让它摆在读者面前,供他们阅读,“是文学艺术丰富化的一个体现,是有意义的”。1944年11月16日,缪崇群在给巴金的书信上写过一句话:“我现在希望着我的希望如同一坛酒,让它愈埋藏愈醇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