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缓缓滑行在湿漉漉的宝安国际机场。
约A。他刚回到深圳,留言。“找个好餐厅,预算无上限,你挑地方,我买单。”
这可把我难住了。毕竟不是自己付钱,总有一些畏首畏尾,不知道什么价位合适。于是,把球踢回去。他“生气”: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么!别看价,选个喜欢的。
并不是总裁,但数字货币的小牛市让程序员们霸道起来。于是,预定了深圳唯一的亚洲50,米其林3星。
Ensue藏在福田香格里拉40层。零零星星6-7桌,相隔一米,即便全满彼此也不打扰。
3个小时。享受国内各地当季食材制作的西餐,聊去年9月别后各自经历。结账时,我故意别过脸去,不问不看价格。然后,下楼等车。他感叹,一个人泡面度日,或随便选个外卖将就,宽慰我别有压力,这顿饭甚至没有身上那件看不到一个Logo的BV贵。
到此刻,我眼睛蹬老大,仰天一声惊呼:“你们这3年孤注一掷数字货币交易所的程序员通通发了大财啊”。
当然,代价沉重。
随着监管政策调整,国内早已不再是最大算力输出国。绝大多数数字货币交易所停止了国内用户的开户申请。而在相关交易所工作的程序员化整为零,隐藏身份,从地上转到地下,不是居家办公,就是背井离乡。
那些总希望在各个数字货币热门会议上和技术大佬偶遇的销售并不知道,这群人几乎从不参加公开交流。甚至身边同事之间互相也不加微信,不知道真名。
过去一年,A曾在新加坡、曼谷、新山、吉隆坡辗转,从一个陌生高级酒店到另一个陌生高级酒店,从万豪大使到IHG大使。每一天醒来,都是熟悉的酒店套房,常常恍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城市。
A过上了如候鸟一样的生活。B则把家人全部带到新加坡。子女入读国际学校,太太全职照顾家庭。三年间,历经交易所的裁员与增长,数字货币的熊市到牛市,天天997,不曾回国内一趟。
夜深人静时,相信B无数次扪心自问。当一切没有退路,当每个月生活开销多到瞠目结舌,那份压力,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是否值得?
新加坡移民与关卡局(ICA)的邮件给了B答案——永久居民(PR)身份通过。子女转学国际学校。2年后,一家人随时可申请入籍。
上岸了。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许多。要知道,仅仅是2个子女从国际学校转入公办这一项,将节省家庭开销50万人民币。
熊市各有各的不幸。牛市只有传奇。
相约庆祝。叫上了引他入行的恩人与同辈,在Les Amis。
这家店创立30年整,曾是新加坡第一家高级法餐,以葡萄酒藏品闻名。也是亚洲唯一一家拥有三大荣誉的餐厅:米其林指南三星、福布斯旅行指南五星级餐厅及葡萄酒鉴赏家杂志最高级别奖项。
好巧不巧,这家餐厅所在的building也是2022年3月我第一次来做核酸检测的地方。四款不同品质的葡萄酒喝下去,气氛越发放松自在,大家回忆起初识的往事。想到了坊间一句话,加入数字货币交易所的程序员都后悔了——后悔没有早点加入。
我没有踏入这条河。只是,这三年,工作和生活都与这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站在河边,眼见着它再次从小溪变成巨流。
总觉得今天的新加坡有点像1850年代的加利福尼亚,2000年代的山西。数字货币就是这个时代的黄金与煤炭,投入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可能性,试图用数字货币改变我们熟悉的Web2场景。有的打造.avi网站,让男生用数字货币买片儿,有的搞数字货币结算的跨境电商,还有好多做起了Web3基础设施建设,期望像淘金时代卖铲子的公司那样,挣成AI时代的Nvidia。
一夜暴富的故事并不鲜见。
但至少在交易所老老实实写代码的程序员挣到了钱。且不说上文提到那些位居头部交易所核心技术岗的。一线码农,如今的收入也轻松超过BAT中层管理者。我的朋友C入行一年就还清了杭州一套自住房房贷。
毕竟,交易所是每一个项目通向财富自由的必经之路,在数字货币食物链顶端。
只是这碗饭不好吃。
各家头部交易所早就被全球黑客盯上。一次工作失误可能就会失去工作。老牌经典互联网大厂裁员至少给半个月时间。但C告诉我,只要有大故障,或者巨额资金损失,他所在的交易所,第二天就会直接请相关岗位程序员滚蛋。“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夜里都要从梦中惊醒,查看监控系统。”
异乡的生活更是挑战重重。这些“金领”大多30岁左右。举家从国内搬迁到新加坡,仿佛一颗大树从土里连根拔起,再移植到另一片陌生土地,伤筋动骨还100天,这转换生存空间的乾坤大挪移更需要时间去适应。那份压力与艰难,没有实在踏出这一步的人,常常无法理解。
但仍然有人前仆后继跳入这条河。因为,只要出来,薪资翻倍。
好日子在去年九月结束。新加坡政府进行改革,对工作签证(EP)发放提高门槛。想来新加坡打工更难了。朋友D回忆道,两年多前,公司鼓励员工搬家新加坡会提供一系列福利。而现在,申请Relocate必须先提交雅思6.5分成绩。
“FTX破产让新加坡政府重新审视了数字货币产业。这两年,监管越来越严格”,某Web3钱包联合创始人E透露,公司正考虑明年搬迁总部至香港或迪拜。前者近一年推出了一系列对数字货币产业示好的新政策。而后者,就像美剧《西部世界》里的法外之地,令人神往。“还可以开车。不像在新加坡生活这么憋屈。”
交易所们则不约而同把目标瞄向了马来西亚吉隆坡——物价低,人力成本低,有大量讲华语的年轻技术从业者。
于是乎,就像三年前鼓励内地员工前往新加坡一样,交易所再次颁布政策,鼓励内地员工迁往吉隆坡。
历史上,社会性的迁徙或是人口流动,基本上都是从相对贫穷的地区向相对富裕地区流动。历次下南洋也大多是沿海劳苦民众迫不得已往外走谋生路。
这一次明显不同。更像一次降维打击。大量拥有一定财富,也积累了一定职场经验,本就在国内小有成就的中壮年离开故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人生,顺便给下一代一个不一样的起点。
在流动的过程中,一些人由于产生了文化上的认同感,从而选择在新加坡定居;另一些人由于公司发展或是自身意愿,选择进一步向其他地区流动,直到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环境。
总之,“孤注一掷”那一刻,就像赌气一样下定决心,好或者不好都要在外面,故乡是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