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 | 即使社会病态,也勿随波逐流

文化   2024-10-13 09:12   北京  

章开沅先生
每当回首文革岁月,华师校园里的两个场景经常会在我脑海中浮现,并给我启示。
场景之一是一号教学楼摆着的一副战棋。
一号楼被改为华师的文革指挥部之后,历史系搬到三号教学楼,在其中的一间房里摆着一副战棋。很多老师在那里“鏖战”过。小将们“武斗”时,作为革命群众的老师们在那里下棋;当我们被关在牛棚里写检查的时候,他们在那里下棋;当我们写完了检讨,在历史系资料室找书看的时候,他们在那里下棋;当我们头顶烈日在桂子山上抗旱的时候,他们在那里下棋;当我们被下放到农场接受改造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下棋。
那副战棋的利用率实在太高,后来棋盘被磨损得看不清了。但人们仍然斗志昂扬,干劲十足,只要被磨损,很快就会有人用笔画好,继续鏖战。
他们没有注意到,磨损掉的,不仅仅是棋盘的格线,还有自己的青春。文革开始的时候,造反派的老师一个个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等到文革结束的时候,他们却两手空空,一无所长。磨损掉的棋盘格线尚可补画,磨损掉的青春却无法弥补。于是,很多人要么继续蹉跎岁月,要么唉声叹气,宣称自己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是被耽误的一代,更有少数人反其道而行之,怀念文革,歌颂文革,以此证明自己一贯正确,唯我独“古”,年轻时并不荒唐。
可能有人会说:“你这么说不公平,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在那样的时代,个人能有什么作为?那个时代的青年,确实是被耽误的一代。”
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民族的灾难,那个时代的青年,也确实是被耽误的一代。并且,他们被耽误,主要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国家的过错,社会的过错。不过,我想表达的是,在社会处于病态的时候,真正有为的人,也可以不随社会而病,可以逆流而动,有所作为。
在我回首文革岁月的时候,经常会进入我脑际的第二个场景,就与一位老师的自强不息有关。
这一场景,是华师昙华林校区的澡堂。这一位老师,是历史系的张舜徽先生。
张先生是“反动学术权威”,在我被揪出来成为“活老虎”之后,他被称为“死老虎”。在“群众专政”阶段,张先生也被关进牛棚,也接受过大大小小的批斗,甚至还被学校的工人辱打过。不过,由于他当时已经年近六旬,又不是“活老虎”,因此还是受了一点关照。在牛棚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允许他白天蹲牛棚,晚上回家休息。再往后一点,则将他全家赶入由澡堂改造的陋室之中,批斗当然还是少不了,但没有让他参加劳动改造。
澡堂简陋,低矮阴湿,夏天如蒸笼,冬天如冰窖,下雨的时候,还四处漏水。但是,在这样的居住条件下,张先生没有唉声叹气,而是发愤图强,抓紧时间撰写学术著作。雨季的时候,屋顶漏水,就找个盆子接一下,水从室外灌进来,就穿上雨鞋,继续写作。武汉夏天溽热,他就在胳膊下垫一条湿毛巾,汗水流入眼睛,他就用毛巾擦一下,继续写。如果遇上批斗会,他就白天接受批斗,晚上继续写。而且,他仍然保持早上四点钟起床写作的习惯。
如此数年下来,张先生撰写了多部颇具影响力的学术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说文解字约注》,有二百多万字。仅仅誊写这部著作,他就写秃了50多支毛笔。
桂子山上文革指挥部里围着战棋鏖战与观战的众多青年教师,与昙华林澡堂里晨昏伏案撰著的张舜徽先生,这两个场景,定格在我的文革记忆链条中,并给我启示。当我年老之后,总喜欢告诫青年:即使社会病态,也不要随波逐流;处在人生最低谷时,不妨充实自己。这两句话,就是我从这两个场景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虽有点我中学时代的“老马老师”的味道,絮絮叨叨,但我确实是想以此与青年共勉。
选自《章开沅口述自传》,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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