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海音乐学院而言,2017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不仅迎来了上海音乐学院建院90周年,同时也迎来了二胡音乐教育家王永德执教50周年。王永德的学生们为他精心献上了7场音乐会①。除了“东京公演”在日本东京举行之外,其他6场均在贺绿汀音乐厅上演。参与7场音乐会演出的不仅有来自加拿大、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蒙古国等各个乐团的二胡演奏家们,也有来自上海、武汉、南京等专业院校的二胡教师以及综合类大学、少年宫民族乐团、青少年活动中心学生民族乐团的学生们。这集中展现了王永德二胡艺术的基因传承,对于当代二胡教育的发展道路和二胡表演的发展方向,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指导意义。本文试图探寻王永德二胡艺术基因的谱系化传承及其多重角色的文化身份认同,阐释王永德二胡艺术及其人文精神的生成语境,为二胡艺术的传承发展与创新转型提供新的视角。
一、从“民间派”“学院派”:教学理念的谱系化
自刘天华以来,二胡表演与教学的“学院派”后来居上,其审美取向和价值判断深深影响着当代二胡艺术。与此同时,“民间派”的二胡艺人及其表演、教学传统大多存续于民间文化系统。我们不难发现,二胡大师周少梅、刘天华、刘北茂、阿炳、孙文明等,他们无一不是从民间而来。王永德在这一方面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一方面深深扎根于民间二胡艺术土壤,另一方面积极吸收“学院派”器乐表演及教学理念,在“民间派”和“学院派”的对话中实现了二者的融合。
王永德出生于上海漕河泾郊区的农村,父亲是江南造船厂的工人,母亲是普通的农民。他至今依然清晰记得,童年时的他常因调皮怕被母亲责备,跑到附近镇上的茶馆里躲起来,在那里,渐渐着迷地聆听民间艺人演唱或演奏。其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民歌、戏曲以及江南丝竹婉转动听的旋律音调,二胡那透亮丰满的音色永久印在他的脑海中。
1953年,王永德在漕河泾第一中心小学上学,开始跟随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吴慧芳老师学习钢琴,1957年进入附中随钢琴科主任王家恩学习钢琴。1958年,学校鼓励学生兼修中国民族乐器,王永德选择跟随他的二胡启蒙老师张怀粤学习二胡。半年后,他又师从卢建业老师继续学习二胡,无形中热爱上了二胡这门民族乐器,初三时遂转至二胡主修专业。高一时,开始跟随王乙老师学习二胡,1965年附中毕业留校。“文革”后,他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本科,并留在民族音乐系任教至今。在求学的道路上,他的勤奋刻苦得到了每一位老师的认可,在专业上对他更加严格要求。恩师们的认真负责和因材施教使他的二胡演奏技艺飞速进步,这段难忘的经历对他一生的二胡教育事业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作为二胡艺术教育者,王永徳默默耕耘了50载。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为各专业院校和综合类大学、专业乐团、民间社团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这些二胡传承者形成了各自独特的风格,如同百花齐放的大花园里不同类型的花朵,其中最突出的有:
(一) “上音二胡”型。其中代表性的有上海音乐学院的陈春园、邢立元、刘捷,武汉音乐学院的万吉,上海师范大学的吴旭东等。这些演奏家都在各专业院校或综合类大学从事二胡音乐教育,多年来都活跃于国内外舞台,其演奏技术娴熟,善于海纳百川地吸收中西文化的经典。其中陈春园、陆轶文、卢璐等二胡演奏家组合为“韶琴邦”室内乐团,协同探索二胡演奏不同风格的新领域。
(二) “江南二胡型”。这一类型的代表是上海民族乐团的段皑皑、上海馨忆民族室内乐团的李志卿、南京艺术学院的顾怀燕。如段皑皑从1984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到1993年被保送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一直师从王永德。如今她已是上海民族乐团二胡演奏家。她从小在江苏常州长大,深受江南文化的熏染,最擅长表达的是以“抒情” “抒怀”为主题的音乐作品。
(三)“跨界二胡型”。它体现了体裁跨界、地域跨界、身份跨界等多方面交融的特点。如二胡演奏家高韶青早在80年代初就不断尝试演奏世界各地不同的音乐风格,成为将二胡音乐与乡村音乐、摇滚乐、印度音乐、爵士乐、南美音乐等不同体裁、不同地域的音乐元素进行跨界融合的早期实践者之一,并自己研发出了形制独特、音色优美的韶琴,同时,这些年他还创作了《思乡》《蒙风》等优秀的二胡作品。此外,王永德的学生中也不乏多重身份的传承者,如姚申申、陈晓栋、刘捷等人,他们在学习二胡的同时还跨界为专业乐团的指挥。
二、从“传统教学”到生态教学”教学模式的谱系化
在教学模式上,王永德坚持“互动与兼容”的原则,一方面,坚守师傅带徒弟的传统教学模式,在口传心授的教学过程中将中国民族器乐所特有的“默会知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融汇于二胡的技能教学中;另一方面,他又对二胡教学进行改革创新,在教学中贯穿互动式的全新教学理念,突出以人为本的生态式教学模式,兼收并蓄、中西结合,实现了教学模式的谱系化发展。
“知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化一,毋宁展个性。” (蔡元培语)在王永德的二胡教学中,主张把学生“被动式地学”变成师生之间的“互动式教学”,倡导二胡教学的“因才而教、因材施教”,关键在于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他认为“学生不是老师的复制产品,更不是老师的私有财产”。教师需要倾听学生的个体表达以及发挥学生的主体性,在不同学生的教学中因人制宜,给予学生主体领悟二胡的创作感和空间感。
他将传统意义中的“严师出高徒”变成“真师爱学生”。他认为每个学生都有优点,老师应真挚地给予学生一视同仁的爱,要把学生当成家人一样对待,增强了教学过程中的亲和力和师生互动。据王永德的学生们回忆,这些年每次演出只要王老师坐在台下,大家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身上,演出基本不会紧张,也一定会演得好。陈春园回忆当年她读“上音”附小时,王老师用二胡教她拉了巴赫的《a小调协奏曲》,令她耳目一新,更加坚定了学习二胡的信心。后来,每当她遇到各种困难,都会想起王老师爽朗的一句“没问题的!”。这样也就不难理解,王永德门下的学生基本上呈现的是“百花齐放”的人才类型,而不是局限于某一种固定风格或模式。
为了促进二胡教学的系统化和正规化,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王永德就开始编写二胡教材,如《二胡实用教材》《二胡考级曲集》《青少年学二胡》《二胡的琶音练习》等教材。其编写这些教材的初衷主要是为了能在专业学习者、业余爱好者等人群中更好地普及和弘扬二胡音乐文化。针对当下儿童的二胡专业教学,他认为有两个问题亟待解决:即如何使儿童在二胡学习启蒙阶段能够接受系统的指导;如何在演奏技术提高的同时,注重儿童音乐思维的培养和审美能力的提高。基于此,他参与编著了《少儿二胡教程》,该教材遵循“循序渐进”的教学原则,强调把演奏技术、乐理知识、音乐思维三者合一进行教学。
除了编写教材之外,王永德还创作了《摘棉》《水乡新歌》《挑稻号子》《欢腾的水乡》等许多优秀的二胡作品。其中的《摘棉》《欢腾的水乡》等曲目还被收入到各类二胡考级曲集中,在青少年二胡学习者中得到了广泛的普及。如在本次系列音乐会之五----“满园春色”中的曲目《摘棉》,就是他在1973年深秋时根据自己摘棉的经历创作而成,并首次采用了外弦拨、内弦拉的双音进行,呈现出模拟摘棉的动作,给予观众观看“摘棉”的想象空间。
三、从“专业教育到“普及教育”:教学实践的谱系化
实践是体现二胡教学成果的重要途径,除了校内的课堂实践、演出实践之外,王永德还大胆打破专业教育与普及教育之间的界限,努力将二胡教学延伸到社会音乐教育领域,积极推进二胡的国际传播,形成了谱系化的教学实践体系。
90年代初,上海音乐学院实施人事体制改革,推行“精兵简政”政策。作为民乐系系主任的王永德,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结合民乐系的特殊情况,率先做出师生“双向选择”的举措,并为编制外的二胡专业教师谋求更多的出路。从此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的二胡教师陆续成为上海杨浦区等少年宫、江浙地区的青少年文化宫、民间社团的骨干师资。这种将高校专业教育和社会普及教育连接在一起的举措,不仅为这些优秀的二胡教师谋求了更多的出路,也将专业教学经验带到了社会音乐教育中,为江浙地区的二胡音乐教育普及化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同时,王永德也加入了江浙地区二胡普及教育的队伍中,其中包括上海杨浦区、浙江余姚市、江苏吴江县等青少年活动中心、民间社团、学校的二胡普及教育。在本次系列音乐会之一“踏雪寻梅”中,杨浦区少年宫民乐团的精彩演出就是普及教育的成果展现之一。如今,这支乐团也已成为一支知名的学生乐团,其中的优秀二胡学习者逐渐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等专业院校中,开始“反哺”专业二胡教育。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成为普及教育中的一员,继续回馈社会二胡教育,由此形成良性“互哺”的音乐生态教育链。
此外,王永德还身体力行,数十年如一日,利用暑假等节假日的时间,为各个社区、中学的学生们开展二胡讲座、演出等交流活动。他和高韶青、陈春园、段皑皑、吴旭东、刘捷等二胡传承者一起组建了“王永德二胡工作室”。自2005年起以浙江省余姚市高风中学为试点,举办每年一届的二胡夏令营活动。通过以讲座、小组课、一对一小课等课堂教学与音乐会、比赛等丰富多样的形式,为二胡普及教育和专业教育培养提供了一个良好平台。
作为二胡艺术的国际传播者,王永德从1982年开始了二胡传播之旅,亲赴日本、马拉西亚、新加坡、加拿大、蒙古国、美国等国家从事二胡演出、教学、讲座等活动。近年,这种国际传播转变为以王永德的海外留学生及其华乐团为主体的教学实践与传播。例如,日本的清水久惠于90年代初在上海戏剧学院留学,出于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热爱,开始跟随王永德学习二胡。学成后回到日本,她组建了二胡乐团“清音水韵”,并以日本京都地区为中心向各地传播二胡艺术。此后,每年陆续有日本的学生来上海,师从王永德教授学习二胡。王永德教授的学生巫谢慧于1996年在东京创办了“心弦二胡教室”,学员来自日本各个行业的爱好者,二十多年来学生人数持续增加。她坚持以二胡拨响心灵的琴弦,在演出交流时,曾有人对她的二胡演奏进行了精准的评价:“二胡唤醒了他们DNA中祖先的声音。”部分学员学成后也纷纷加入到二胡教学的行列,继续在日本以乐团的方式传播和推广二胡艺术。
自80年代至今,王永德坚持每年去国外交流和演出,培养了马来西亚二胡演奏家林顺丽、日本演奏家清水久慧、鸣尾牧子、旅日二胡演奏家刘福君和巫谢慧、加拿大庇诗中乐团首席李歌、旅美二胡演奏家孔艳艳、新加坡华乐团二胡演奏家林傅强等。例如,新加坡的留学生林傅强1993年来到上海音乐学院跟随王永德教授学习二胡,学成归国后进入新加坡华乐团,在当地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二胡演奏人才。1995年,王永德首次到马来西亚的槟城市、吉隆坡市参加华乐团举办的二胡比赛、二胡讲座等活动,开始了在东南亚各国的二胡艺术传播。加拿大华裔庇诗中乐团二胡首席李歌,高中至本科期间一直在上海跟随王永德学习二胡。在王永德的启发下,她开始与钢琴演奏家汉姆(CoreyHamm)、吉他演奏家奥利弗(JchnOliver)以及近二十位世界各地的作曲家一起合作,根据二胡的独特性创作和演绎原创作品,并成功举办了二胡、钢琴、吉他之间的跨界文化音乐会,使二胡音乐与古典音乐、流行音乐等不同风格的组合更加多元化,二胡艺术传播有了更多可能性。
四、“器”到“道”:二胡艺术基因谱系化传承的当下启示
生物基因的遗传与变异是其生成和发展的基础,艺术基因也以类似生物基因遗传和变异的方式接续着艺术的生命体。在生物遗传学中,谱系是“一个生命体的家族各世代成员数目、亲缘关系、特定基因和遗传标记在该家族内的传递、表达和分布的记载,亦被称之为‘家谱’。”②在人类学领域,谱系是通过对某一族群的谱系化分析,探寻某一家族或族群以血缘关系为基础所形成的遗传关系,福柯由此引申出道德谱系的思辨学说。王永德在长期的二胡艺术生涯里,兼具二胡音乐教育者、二胡编创者、二胡国际传播者等多重身份演绎,并在二胡艺术的历时传承和共时交流中多重叠加,凝聚成为促进二胡艺术基因传承的核心载体,其谱系化的二胡艺术传承对当代二胡艺术教育的发展具有重要启示。
在笔者看来,当音乐学界把目光聚焦在人身上时,既要关注到与人密切相关的形而下的“器”的谱系,也要探寻其与人紧密关联的形而上的“道”的谱系。就王永德二胡艺术的谱系化传承而言,形而下的“器”的谱系化主要是通过王永德“兼容并包”的二胡技艺,在“民间派——学院派"“传统教学——生态教学”“专业教育——普及教育”中得以彰显。而形而上的“道”的谱系则主要是以王永德“厚德载物”为内核的人文精神在学生群体中的弘扬。在采访中,他告诉笔者,作为音乐教育者,传递给学生仁爱的做人之道是最重要的事情。如2017年9月24日“心有灵犀”音乐会中,王永德的盲童学生马成的精彩演奏体现了他把育人的大爱照进学生的心灵世界的追求。
结 语
作为二胡艺术基因的传承者,王永德秉承“传承不守旧,创新不离根”的“上音”传统,汲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上音”精神,贯穿“大文化的共性”中去寻找“小文化的个性”的艺术真谛,为各专业院校和综合类大学以及社会团体培养了一大批风格独特的二胡传承者,更为二胡艺术基因在世界范围内的谱系化传承迈出了重要的一步。王永德二胡艺术基因的谱系化传承方式,在这些演奏家群体和年轻学子身上不断延续着,生生不息,代代繁衍,接续其“兼容并包”的二胡技艺和“厚德载物”的人文精神,正所谓“王者乐民,桃李芬芳”!
①2017年的系列音乐会分别由9月17日“踏雪寻梅”、9月24日“心有灵犀”、10月7日“薪火相传”、10月22日“炫酷韶琴”、11月11日“满园春色”、11月12日“东京公演”、11月25日“王者乐民·桃李芬芳”等不同主题组成。
②郭荣昌《动物遗传学》,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