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世(Chthulucene)用以描述我们当前所处的地质时代。这个概念是对人类世(Anthropocene)和资本世(Capitalocene)等其他地质时代命名的一种回应和批评。哈拉维认为,这些以人类为中心的命名方式无法充分反映我们所处时代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相比之下,克苏鲁世强调了地球上所有生命形式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以及非人类生物在塑造地球生态系统中的重要作用。
Chthulucene这个词可以分解为两个主要部分:Chthulu和cene。
"Chthulu"这个部分源自古希腊语"χθών"(chthōn),意为"地球"或"地下世界"。在希腊神话中,这个词常用来指代与地下世界、土地和死亡相关的神祇或力量。例如,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就被称为"chthonia",意为"地下的女神"。这个词根强调了与地球、土壤、地下生物以及生命与死亡循环的密切联系。
然而,"Chthulu"这个拼写方式也明显地让人联想到H.P.洛夫克拉夫特(H.P. Lovecraft)小说中的克苏鲁(Cthulhu)。克苏鲁是一个巨大的、触手状的宇宙实体,象征着人类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怖和力量。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创造Chthulucene这个词时,有意识地利用了这个联想,但她强调她的用法更接近于希腊语的原意,而非洛夫克拉夫特的创造。
"cene"这个后缀来自希腊语"καινός"(kainos),意为"新的"。在地质学中,这个后缀用于命名地质时代,如Pleistocene(更新世)、Holocene(全新世)等。最近,人类学家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和尤金·斯特默(Eugene Stoermer)提出了Anthropocene(人类世)这个概念,用来描述人类活动对地球系统产生深远影响的时代。
哈拉维提出Chthulucene这个术语,部分是为了回应和批评Anthropocene这个概念。她认为,Anthropocene过于以人类为中心,忽视了其他生命形式和地球系统的复杂性和能动性。相比之下,Chthulucene强调了多物种的纠缠和共同演化。
克苏鲁世的核心思想是"共生"(sympoiesis)。"共生"(sympoiesis)这个概念最初是由加拿大社会学家贝丝·戴蒙德(Beth Dempster)在1998年提出的。共生系统是"集体产生的复杂系统,它们不受自我定义的空间或时间边界的限制。这些系统在不断的变化中通过环境的相互作用而发展,并且与特定的环境不可分割。"这个定义强调了系统的开放性、动态性和与环境的密切关系。
戴蒙德将"共生"与"自生"(autopoiesis)进行了对比。自生是由智利生物学家乌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和弗朗西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在1970年代提出的概念,用来描述生命系统的自我维持和自我再生产。而共生则强调了系统与其环境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共同演化。
举个例子来说明共生的概念:热带雨林生态系统就是一个典型的共生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无数的植物、动物、微生物相互作用,共同创造和维持整个生态系统。雨林不仅仅是各个物种的简单集合,而是一个复杂的、自组织的、不断演化的整体。雨林影响着局部和全球气候,而气候变化反过来又影响雨林的结构和功能。这种复杂的相互作用网络正是共生的核心特征。
虽然戴蒙德最初提出了这个概念,但正是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工作使得"共生"在学术界和更广泛的文化讨论中获得了更多关注。哈拉维在她2016年出版的《停留于麻烦:在克苏鲁世中创造亲属》(Staying with the Trouble: Making Kin in the Chthulucene)一书中,大量借鉴和发展了共生的概念。
哈拉维将共生概念与她的克苏鲁世理论紧密结合。在她的理解中,共生不仅是一种生物学或生态学现象,更是一种理解世界和与世界互动的方式。她强调,在克苏鲁世中,所有的存在都是相互依存的,都在不断地相互塑造。
哈拉维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共生的概念。其中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子是夏威夷的章鱼Octopus cyanea与一种叫做贝里斯莫爱尔鱼(Blennius basilicus)的小鱼之间的关系。这种章鱼和小鱼经常一起捕食,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章鱼利用其触手和变色能力来惊吓和捕捉猎物,而小鱼则能进入章鱼无法到达的狭小缝隙中捕食。这种关系不是简单的寄生或共生,而是一种复杂的、动态的互利关系,体现了共生的本质。
另一个哈拉维常用的例子是人类与其肠道微生物群的关系。人体内的微生物不仅参与消化过程,还影响我们的免疫系统、心理健康,甚至可能影响我们的行为和情绪。这种深层次的相互影响和共同进化正是共生的典型表现。
共生概念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它挑战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如自然/文化、主体/客体、人类/非人类等。在共生的视角下,这些界限变得模糊,所有的存在都被视为相互依存、相互塑造的网络中的一部分。
哈拉维在构建克苏鲁世概念时,特别强调了触手状生物的隐喻。她借鉴了科幻作家奥克塔维亚·巴特勒(Octavia Butler)的作品中的触手生物形象,以及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等形象。这些具有多触手、多触须的生物代表了复杂的关系网络和多向的连接。在克苏鲁世中,生命不再被视为独立的个体,而是作为相互缠绕、相互渗透的网络存在。例如,地衣就是真菌和藻类(或蓝细菌)共生的结果,它们形成了一个新的生命体,具有独特的特性和生态功能。这种共生关系使得地衣能够在极端环境中生存,如南极的岩石表面或北极的苔原地带。
克苏鲁世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对时间和空间概念的重新思考。哈拉维认为,我们需要超越线性的时间观念,转而采用一种更加循环和递归的时间理解。在传统的线性时间观中,时间被视为一条从过去经由现在通向未来的直线。这种观念根植于启蒙运动以来的进步论思想,认为人类社会和科技在时间的推移中不断向前发展。然而,哈拉维认为这种观念过于简化,无法充分解释复杂的生态和社会现象。她提出的循环时间观念更接近于许多原住民文化中的时间概念。例如,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幻时期"(Dreamtime)概念,就是一种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的时间观。在这种观念中,祖先的行为和创造不仅存在于遥远的过去,也持续地影响着现在,并塑造着未来。
这种循环和递归的时间观在生态系统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以森林生态系统为例,树木的生命周期就是一个典型的循环过程。一棵树从种子发芽,生长,最终死亡并分解,成为土壤的一部分,为新的生命提供养分。这个过程中,过去(已经死亡的树木)、现在(正在生长的树木)和未来(尚未发芽的种子)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存。更有趣的是,通过最近科学家们发现的"木网"(Wood Wide Web),这种时间的交织变得更加复杂。"木网"这个术语最早由自然科学作家苏珊娜·西蒙德(Suzanne Simard)在1997年提出,描述了树木通过菌根真菌网络相互连接和通信的现象。
"木网"的发现为我们理解森林生态系统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在这个网络中,老树和幼树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养分和信息交换。例如,道格拉斯冷杉(一种北美常见的针叶树)的幼树在阴暗的林下往往难以获得足够的阳光和养分。然而,通过"木网",周围的大树可以将碳水化合物等养分输送给这些幼树,帮助它们度过生长的艰难时期。这种现象被西蒙德称为"树木母亲效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过去(已经成熟的大树)、现在(正在进行的养分交换)和未来(正在成长的幼树)是如何在同一时空中交织在一起的。
哈拉维的时间观念还强调了时间的多重性和非线性特征。在生态系统中,不同的生命形式可能以不同的时间尺度运作。例如,在同一片森林中,苔藓可能在几周内完成一个生命周期,而红杉树可能生存数千年。这些不同的时间尺度并非简单地并列存在,而是相互影响、相互塑造。长寿的树木可能为短生命周期的生物提供稳定的栖息地,而这些短生命周期的生物又可能通过快速的世代更替来适应环境变化,从而影响整个生态系统的长期演化。
在空间概念方面,哈拉维同样提出了动态和互动的观点,挑战了传统的静态空间观。在传统观念中,空间往往被视为一个固定的、可以被精确测量和划分的容器。然而,在克苏鲁世的视角下,空间是由各种关系和互动构成的动态网络。这种观点在微观和宏观尺度上都得到了体现。
在微观尺度上,传统观念中,树木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各自占据特定的空间。然而,"木网"的发现表明,树木的"个体性"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通过地下的菌丝网络,不同树木的根系相互连接,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养分、水分甚至是信息可以在不同的树木之间传递。例如,当一棵树受到昆虫攻击时,它可能通过"木网"向周围的树木发送化学信号,警告它们提高防御。这种现象挑战了我们对于个体空间边界的传统理解,表明在生态系统中,个体间的空间界限可能是模糊和动态的。
在更大的尺度上,生态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同样体现了空间的动态性。例如,亚马逊雨林不仅是一个局部的生态系统,还通过大气循环影响着全球气候。科学家们发现,亚马逊雨林通过蒸发释放大量水汽,这些水汽形成所谓的"飞河"(flying rivers),为南美洲的其他地区带来降雨。这种现象表明,即使是看似遥远的生态系统也可能通过复杂的相互作用紧密联系在一起。
哈拉维的时空观念还体现在她对物种边界的思考中。在克苏鲁世的视角下,物种不再被视为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处于不断变化和相互影响的过程中。例如,近年来科学家们发现,人类基因组中包含了大量来自病毒的DNA序列。这些所谓的"内源性逆转录病毒"(ERV)占人类基因组的约8%,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一发现挑战了人类与其他生命形式之间明确界限的观念,表明物种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基因交流和共同进化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