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个同学N个问题的总结,卷同学不是一个人,卷同学不卷,老婆饼里没有夫妻肺片..)
卷同学:
您课上说,不能套用理论分析文化现象,但是,要如何区分套用理论分析现象,以及融会贯通地使用理论分析现象呢?
梗老师:
这个问题让我想到我早期做文化分析时的经历。套用理论最常见的情况是,看到任何现象就直接贴上"消费社会"、"意识形态"、"父权制"这类标签,或者简单地用鲍德里亚的"拟像"概念解释所有媒体现象。这种分析看似很"理论",实际上却失去了对具体文化实践的敏感性。
文化研究最宝贵的传统就是对具体性的强调。
比如研究青年文化时,不能简单套用"亚文化抵抗"的框架,而是要细致观察他们的日常实践、语言使用、身体表达,看到其中既有的妥协也有的创造,并微妙地捕捉细节、情绪与关系。
关键在于,好的文化分析不是用确定的理论套在确定的现象上,来确认我们已知的东西,而是要让我们看到被忽视的维度,发现新的问题。
卷同学:
可是,如果我已经掌握了细致分析的能力,有了具体性这个能力,那还需要理论干什么呢?我不引用任何理论不就行了么?
梗老师:
这个问题直指文化研究的核心。
让我分享一个之前同学的案例:某同学研究抖音平台上的武侠视频时,通过细致观察发现了很多有趣现象 - 相似的妆容风格、评论区的互动方式、主播的表演形式等。但仅靠描述性的观察,它始终无法理解这些现象更深层的意义。
直到读德波的《景观社会》时,他意识到这些视频呈现了一种新的景观生产机制,它不仅创造了特定的审美标准,还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交与消费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参与者既是景观的消费者,也是景观的生产者。理论帮助我们将零散的观察连接成一个更大的图景,理解特定现象背后的社会逻辑。
理论的作用不是给现象贴标签,而是提供一个思考的框架和方法。
因此,细致观察和理论思考是相辅相成的:观察让理论落地,理论则帮助我们以新的方式去看待和理解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既要关注具体的平台运作机制,又要思考它与更大的社会文化转型的关系。
很多时候,理论变成你的眼睛或眼镜是重要的。
但不要变成哈哈镜,扭曲文化现象。
也不要变成流水线,让你看什么都是景观社会,看什么都是一个样。
卷同学:
可是,如果理论是别人的,现象也是别人的,那我在哪儿?
梗老师:
很好的问题。
作为研究者,我们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透明的观察者,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带着自己独特的生命经历、情感体验和价值立场进入研究。这种主体性不是研究的障碍,恰恰是深入理解文化现象的重要资源。
我记得第一次读斯图亚特·霍尔的著作时,被他的个人经历深深打动:作为一个来自牙买加的移民,他对英国文化既是一个外部的观察者,又是一个内部的参与者。正是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位置,赋予了他观察英国文化的独特视角,让他能够既看到主流文化的霸权运作,又能理解底层民众的日常抵抗。
你说"理论是别人的,现象是别人的",这种疏离感我非常理解。这种感觉在每个研究者初期都会遇到,仿佛我们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观点,分析别人的生活。
但我想说的是,当我们真正投入研究,让自己成为研究过程的一部分时,理论和现象都会逐渐转化为我们自己思想历程的组成部分。
就像本雅明在他著名的"拱廊计划"中所做的那样,他不是简单借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而是通过自己在巴黎街头的实地漫游、基于他个人对现代性的切身体验,重新思考和诠释了商品拜物教的问题。他的理论写作充满了个人的感受和体验,却又超越了个人,指向了更普遍的历史真理。
因此,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让理论和现象与我们自己的生命经验产生真实的对话?
当我们研究青年文化现象时,需要追问:这些现象如何与我们自己的成长经历产生共鸣?我们对某个特定理论感兴趣,是否因为它真实地回应了我们生活中的困惑?只有当理论概念与我们的生命体验相遇时,才能产生真正的理解和洞见。
这种理解既是对研究对象的把握,也是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真正的文化研究应该是一个不断自我反思和成长的过程。我们运用理论不是为了显得"学术"或"专业",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和这个时代。每一次理论阅读,每一次田野调查,都应该带来认识上的突破和生命的成长。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研究者的主体性成为了连接理论与现象的重要桥梁。你能回想一下,是什么样的个人经历或困惑最初促使你开始关注文化研究的吗?这可能是找到你自己独特研究位置的一个重要起点。
卷同学:
除了内容,那从形式上说,套用后的写作和融会贯通的,文风上有什么区别。
梗老师:
这让我想起批评理论中一个重要观点:写作风格本身就是一种思想态度的体现,它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外壳,而是构成思想本身的重要部分。
套用理论的文章通常有一些明显的特征:充满理论术语的堆砌,但这些概念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系和内在的对话。比如动不动就用"后现代"、"消费主义"、"话语建构"这样的词,却没有真正展现这些概念如何帮助我们理解具体现象,也没有深入探讨这些概念之间的复杂关系。
相比之下,真正消化了理论的写作往往显得更加朴素和从容。
以罗兰·巴特分析摔跤为例,他并不是简单套用符号学或者意识形态理论的框架,而是通过细致描绘摔跤手的姿态、观众的反应、比赛的节奏等细节,揭示出这项运动如何成为一种现代神话。他对摔跤中"正义"与"邪恶"的展演分析,既展现了对现场细节的敏锐把握,又指向了更深层的文化意义。这种写作让理论分析和具体观察自然融合,在优美的语言中传达出深刻的思想洞见。
在我看来,优秀的文化批评写作应该像阅读一篇精心写就的散文一样流畅自然,同时又能激发读者深层的思考。
就像巴特分析时装和广告时那样,他的语言既优美又准确,既有诗意的想象力,又有理论的精确性。读者在享受其优美文笔的同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理论的深度。他的写作展现了如何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发现深刻的文化意义,如何用优美的语言传达复杂的理论思考。
作为另一个例子,巴特在《明室》中对摄影的分析就体现了这种特质。他不是简单讨论摄影的技术或美学特征,而是通过对个人照片的深情凝视,让我们看到摄影如何触动记忆和情感的最深处。
他笔下的"刺点"(punctum)概念,用来区别于照片中那些经过精心设计、可以被理性分析的元素,"刺点"往往出其不意,它打破了我们习以为常的观看方式,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是高度个人化的,不同的观看者会被照片中不同的细节所打动。
这不是抽象的理论术语,而是通过具体的观看经验得到生动呈现,并凝结为学术表达。这种写作方式让深奥的理论思考变得触手可及,同时又保持了个人经验的丰富性和深度。
卷同学:
可我觉得这些西方理论家语言都绕口,并不朴素和从容。
梗老师:
额,说的对。也许是我自己的偏好,我对巴特等人的写作风格评价确实过于理想化了。即便是巴特这样被认为文笔优美的理论家,他的写作对中文读者来说也常常显得晦涩难懂。
比如他在《符号帝国》中分析日本文化时,那种充满隐喻和跳跃性的表达方式,读起来往往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描述东京街头的景象,试图从一个个零散的符号中解读日本文化的特质,这种写作方式虽然富有诗意,但确实谈不上朴素和从容。
当然,这个问题部分来自翻译:很多理论著作的中文译本为了准确传达原意,会出现生硬的句式,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更根本的是写作风格本身:西方理论家的写作往往带有浓厚的欧陆思维特征,喜欢层层展开的复杂句式和抽象的概念演绎。这种风格在原文中可能自成体系,但翻译成中文后就显得特别拗口。
对初学者尤其如此,理论读多了,会对文风的判断发生改变。
那么,反倒是一些中国学者的写作更符合我们对"朴素从容"的理解。比如费孝通描写乡村生活时,往往能用清晰的语言传达复杂的思想。
你可以参照一些中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不写正经论文时的风格。
卷同学:
可是,那我可以先大量使用理论术语么,既然每个人都有这个阶段,为何我要直接跳过这个阶段?
梗老师:
这是个非常诚实和务实的问题,大一阶段,马上就跳过?
不太现实。
而且,我自己真正跳过这个阶段了么?恐怕也没有。
确实,一开始,过度使用理论术语这个阶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学画画要先临摹,学写作要先模仿。我自己早期的文章也充满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布尔迪厄的场域概念,恨不得一句话要用上三个理论家的名字。
但问题在于:这个阶段不能待太久。就像游泳,一开始需要游泳圈,但如果一直依赖游泳圈,就永远学不会真正的游泳。理论术语就像这个游泳圈,它可以给我们安全感,但不应该成为永久的依赖。
更重要的是,过分依赖理论术语会让我们错过最宝贵的东西:发展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每个优秀的文化研究学者最终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和写作风格,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突破了纯粹的理论套用。
所以我的建议是:可以使用理论术语,但同时要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用更简单的语言表达复杂的想法。比如,每写完一段理论色彩浓厚的文字,试着用日常语言重写一遍,尝试发现,二者有何差别,有差别那部分,就是有必要保留的理论。没差别那部分,就是可写为朴素语言的部分。
慢慢地,你会发现自己能够在理论深度和表达清晰度之间找到平衡。
这不是跳过阶段,而是在经历这个阶段的同时,就开始为突破它做准备。
卷同学:
不过,老师是否难以保证评分的公平性,理论术语多就容易得高分?
梗老师:
这个问题揭示了学术评价体系中的一个深层矛盾。
从我作为评阅者的经验来说,确实存在这样的倾向:满篇理论术语的文章往往给人一种"专业"的表面印象,容易获得及格分数。而那些语言朴实但思考深入的文章,反而需要评阅者有更多的耐心和洞察力才能识别其价值。这种评价倾向不仅影响了写作者的创作策略,更重要的是影响了整个学术生态的健康发展。
但这恰恰反映了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根本问题:我们常常用理论话语的密度,而不是思想的深度来衡量学术质量。
这种评价方式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理论套用的倾向。在国内外学术期刊中,都能经常看到这样的文章:开篇就搬出福柯、德里达等理论家的观点,用复杂的术语构建分析框架,但在具体分析中却难以看到这些理论如何真正帮助我们理解问题。
文化研究有时会陷入一种自我指涉的理论游戏,而失去了对现实问题的批判力。
这种情况对通识教育中的写作还好,在专业教育中尤为明显。很多学生在写作过程中,过分关注如何展示自己对理论的掌握,反而忽视了最基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题目?这个研究能给读者带来什么新的认识?理论不再是帮助我们理解现象的工具,而变成了一种学术身份的展示符号。
不过,真正有洞察力的老师往往能看穿这种表面的"专业性"。他们更看重的是:这篇文章是否提供了新的视角?是否真正深入分析了问题?是否展现了作者独立的思考?这些核心的学术品质恰恰不是靠堆砌理论术语就能达到的。
好的文章应该能让读者看到作者是如何运用理论来深化对问题的理解,而不是简单地用理论来装饰论述。
关键是要认识到,学术写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取悦评阅者,而是推进对问题的理解。过分关注评分和形式要求可能会让我们失去探索和创新的勇气。学术共同体需要培养这样的意识:真正优秀的学术写作应该既有理论深度,又有表达的清晰度,既能展现专业素养,又能激发思考和对话。
我们期待看到更多这样的作品:它们不是在炫耀理论素养,而是在用理论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命和世界。
卷同学:好的老师,我懂了。就是说,这个阶段,先多用理论术语,还是对评分有帮助的。谢谢老师。
梗老师:额。。。